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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骑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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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成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灵魂就像被强硬地扭曲成另一个灵魂的形状,就像被一根粗硬的麻绳一圈又一圈地束缚住,她被迫困在这个陌生的男孩的身体里。
是的,就是一个陌生的男孩,一个过着穷苦生活的、不知道是哪家下等贫民的男孩。
她不情不愿地屈居在这个男孩的身体里,无论她是否愿意,她共享着这个男孩的一切——他的所见、他的感官、他的情绪、记忆甚至他的思想。
从记事时开始,他就已经是这个家族里格格不入的存在——他是一个不容许出生的私生子。
由此可想而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被冷落、被嘲笑、被殴打,最后终于被当做无趣丢弃的玩具,像垃圾一样被丢在某个角落,他只能苟延残喘。
奇怪的是,就算如此,她能感知到的只有他那如荒漠般贫瘠的情绪,除开一点正常的起伏外,毫无波澜。
仿似这么久被如此对待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否则他怎会毫无怨怼和难过。
然后他被榨干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被虽为贵族但已然落魄的父母进献给了位高权重的公爵,成为公爵势力下骑士的一员。
他用连剑柄都包不住的手,开始挥舞起冰冷的剑,一剑又一剑将血肉与鲜血穿刺,年复一年。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爱剑的,无关威势与生死,仅仅只是拿起剑,他就能感受到来自灵魂的战栗,所以他日夜与剑作伴,用凌厉的剑锋斩断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终于,在那场由公爵组织的骑士武斗中一举成名,他被公爵大人重用,更加频繁地为他征战。
那些血肉横飞、那些刀光剑影,在咫尺之间,在午夜梦回中,他早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只有更麻木的内心和剑口越来越多的缺口才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为了完成公爵大人交给他的任务,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其中不乏为刚刚站稳脚跟的二皇子和大公之女——亦为二皇子之妻的两人使绊子,导致他们多年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最终,他不出预料倒在某个战场上,那年轻的、不久前便代替他的位置频频跟在公爵身边的骑士利落地拔掉刺穿他身体的长剑,讥讽道:“要怪就怪你知道公爵大人太多秘密了。”
临死之前,走马观花般回顾着他的一生,他也好像没什么遗憾,除开那柄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剑,他一直孑然一身。
即便杀了那么多人,他也未曾为什么事情高兴过,未曾为什么人难过过,未曾为什么举动懊悔过。
一如最开始对他冷漠的父母,他从未期待过什么,也就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坚冰一样的内心从一开始冻上就再未融化,直到他的死亡与他一同消磨殆尽。
他颤抖着手摩挲着抚上胸口,轻轻闭上眼。
他不再想思考,他也一直这样逼迫自己不要思考,到最后一刻就让他作为毫无思想的剑,就这么被折断淹没在尘埃里吧。
——
米拉贝尔惊醒过来。
下一秒脑袋开始一突一突地抽痛起来。
梦里所有的一切像突然迸裂的裂片般四散成一块又一块,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也就将刚刚做的梦瞬间抛之脑后。
自从前几日被伊芙·麦克唐纳推进水里后,她躺倒在床上狠狠烧了几天几夜,之后的这几日一清醒过来额角就止不住地阵痛。
骄纵惯了的米拉贝尔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罪魁祸首,只不过是遇上了更要紧的事罢了。
要不然在她睁眼的那刻就会不管不顾地坐上马车去往麦克唐纳的庄园,当着所有仆人的面将她一遍又一遍按进麦克唐纳庄园门口那最大的喷泉里。
让冰冷的泉水灌进她的鼻腔,冲进她的喉咙,刺破她嘶哑的呼救声,让浸满水变得沉重的衣裙一齐把她拖进泉水的最深处,让她也尝尝溺水的滋味,以至于每次见到她都会惊愕得动弹不得。
光是想到伊芙可怜兮兮连连求饶的画面米拉贝尔就觉得畅快不已,可惜她现在只是吸了吸鼻子,撩开被褥再一次冲向父亲的书房。
听到房门“吱呀”的一声响,斯温伯恩已经能从容地继续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地回绝。
“米拉贝尔,现在回到你的房间躺在你的床上,马上戈斯医生就会来为你看病,一个合格的淑女可不会一天跑几次父亲的书房来打扰他的工作。”
米拉贝尔的脑袋方才从门口的缝隙伸出,滴溜溜的大眼睛还未闪起渴慕的亮光就在听到斯温伯恩的话后熄灭了。
她故意踢着皮鞋与地板摩擦发出“哒哒”声,磨磨蹭蹭地进了书房想要拉回斯温伯恩对她的注意力。
“父亲大人,您知道的,我就是想要布莱兹做我的贴身骑士。”
“布莱兹那么高大又那么有力,若是我有自己的骑士,伊芙又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推我进水里,那水池那样深,若不是当时布莱兹在场,您的女儿可就要淹死了。”
她将语速放慢,说话的尾音微微上翘,撒娇的语调拿捏得驾轻就熟,说话期间还不忘瞟了几次一旁像柱子一样站得笔直的布莱兹。
布莱兹可不敢参与进这场对话中,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注视着地面。
“布莱兹是跟了我好几年的骑士,若是跟了你,那又由谁来保护你的父亲大人?”
斯温伯恩抽出一只手好笑地揉了揉她低垂着的脑袋,她鼓着腮帮子,金灿灿的发丝胡乱地披散在脑后,在他一番动作后更加凌乱了。
米拉贝尔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嘟囔:“好吧,比起我来说,还是父亲大人更需要布莱兹的保护,不过您可不能耍赖,我可记着您说的要配更好的骑士给我呢。”
斯温伯恩失笑:“当然,你随时可以让布莱兹带你去骑士营,若有喜欢的你直接挑走便是了。”
斯温伯恩冲布莱兹使了个眼色想要示意,结果还不等斯温伯恩收回视线,米拉贝尔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拽着布莱兹的。
“那我现在就要!”
斯温伯恩还未来得及应和,米拉贝尔已伸着小腿跑得飞快。
斯温伯恩摇摇头,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太宠溺这唯一的女儿了,自从妻子去世,他就一直未娶,唯一的女儿自然捧在手里百般娇惯。
他虽贵为公爵,但百年来斯温伯恩家族的基业早已岌岌可危,爵位传到他身上时已然是一副被掏空的空壳。
再加上二皇子一番大刀阔斧地改革整顿,斯温伯恩终于走上了最后的下坡路。
这几年频繁家族的被其他贵族处处针对,连自己唯一的年仅十岁的女儿都能被当众欺辱就已经是危机的信号,尽管如此他也无能为力。
庆幸的是他的女儿仍然天真烂漫,并未察觉到家族辉煌背后的假象。
他叹着气,皱着眉头再次投入到手上未完的工作。
——
与小心翼翼时刻跟着她的布莱兹的心情不同,米拉贝尔对于骑士营可是分外好奇。
她从未踏足过这,虽然这也是他们家族产业的一部分——总有那些没落贵族为了所谓的权势与地位,将自己的孩子进献给更高位的贵族,成为贵族手下的骑士,以孩子为媒介将他们家族纳入高位贵族的势力范围下。
米拉贝尔对骑士这个称谓却是敬而远之,她在第一次看到所谓的骑士就深深地感到恐惧。
高大的骑士腰间插着细长的佩剑,那剑光冰冷泛着刺骨的光,像是映衬着内里带着鲜红的嗜血与残忍的杀戮。
仅仅只是这一眼,那剑刃好像就在破空中硬生生将她划开,畏惧、害怕、恐慌的种子就此被撒下。
想到这里,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似是感受到来自交握的手的动作,布莱兹的脚步顿了顿。
他停下脚步看向同样疑惑回望着他的米拉贝尔,顺势单膝跪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小姐是在紧张吗?”
米拉贝尔看着这双眼温柔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好像又回到那天,在被推挤到冰冷的池水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水瞬间将她包围。
浓重的窒息感让她连呼救的音节都无法发出,沉重的下坠感拖着她将她坠入更黑暗的深渊而逃脱不得。
就在那阴翳中突然破出一丝亮光,飘扬的金色发丝融入水中飞扬,像丝带又像水花,搅着毫无波澜的池水一圈又一圈,拥着将她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带出。
她在失去意识前拼命记住了这个救下她的骑士——布莱兹。
说不清是单纯的崇拜还是虚荣心作祟,总之在布莱兹打破了她对骑士的刻板印象后,最先想到的就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骑士那该有多威风。
而这个让她威风凛凛的第一人选自然是布莱兹。
可惜的是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总是依着她任何要求的父亲大人这次却如何都不肯让步。
她摇摇头,又轻轻扯了扯布莱兹的手:“布莱兹,我要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骑士。”
布莱兹放柔声线:“如您所愿,小姐。”
公爵夫人早已为小姐挑选了几个与小姐同龄又出色的人选,而现在这些男孩站成一排由着米拉贝尔来来回回审视,她的眉头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舒展开来。
光是感受到来自这些少年盯着她的殷切的视线米拉贝尔就失了兴致。
他们与总是巴结着她哄着她高兴的仆人毫无区别。
她打量着他们像是刚刚换上的新衣,但就算再干净的衣服都掩盖不了他们的局促。
看着他们因为紧张而不自觉蜷缩起来的手指,那手指裂开的疤痕、指缝间黑色的污垢、指尖丑陋的厚茧如何都掩藏不了。
米拉贝尔不再细看,心里已经在琢磨着不然还是央求父亲将布莱兹给她好了。
在与布莱兹接触后误以为所有骑士都像布莱兹一样身着贴身修长的骑士服,脸上永远带着温柔的笑脸,与贵族绅士一般无样,事实是她总是将骑士想得太过天真。
在她不耐烦地随意扫过一圈视线就焦躁地想要离开时,布莱兹思虑良久,还是转身走进骑士营换了一声:“厄尔。”
他朝里面招了招手,正忘我地训练的少年看了他一眼,无言地跟着他走出,米拉贝尔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