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一诺大千金

9、第 9 章

　　【戴妫】

　　岁月如梭，四季悄然流转，完儿在哭声和笑声中慢慢长大，一转眼，便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了温润如玉，挺拔如松的翩翩少年郎。

　　在完儿三岁时，卫侯的宠嬖窈姬生下一位公子，取名州吁。

　　窈姬当年只是个初入宫闱的妙龄少女，冰肌玉骨，肤若凝脂，实乃人间尤物，以极低婉的姿态和魅惑的风情，极尽柔媚之能事，把卫侯迷得神魂颠倒，夜夜笙歌。不久便怀孕生子，恩宠日隆，可谓是宠冠六宫。

　　而姜夫人已非昔日那个因夫君的薄情而郁郁寡欢的幽怨妻子。她一门心思抚育教导完儿，同时将后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自己亦在闲暇时读书写诗，与我漫步庭园畅谈古今风月。

　　每日，我都花心思为她熬制一盅养生美颜的药膳，精心调理下，姜夫人的身体愈发康健，整个人容光焕发。至于宫中那些纷扰琐事，她一概不甚挂怀，内耗心神。

　　每逢姬妾们前来抱怨卫侯如何被狐媚至极的窈姬独霸，窈姬又如何盛气凌人、表面恭顺背地粗鄙无礼，她总会温言宽慰道：“后宫百花齐放，放显天地之大美，若一枝独秀，岂不是太单调乏味？君侯新得佳人，难免情有独钟。待过段时日，他定会念及诸位妹妹的好。”

　　可没曾想，窈姬生子后宠眷不减反盛，次年又得一公主，卫侯仿佛找到了命中真爱般，满心满眼只容得下窈姬一人，对她所出的一双儿女亦是极尽宠爱。直至今日，窈姬依旧是后宫中独一无二的宠儿，虽出生微末，却在后宫威风八面，无人不避其锋芒。

　　不知受何人指点，一向眼高于顶的窈姬近日对姜夫人的态度陡然转变，变得异常谄媚且热情，经常带着州吁来姜夫人宫中请安拜访，让州吁和完儿一道玩耍。

　　州吁这孩子年纪虽小，然身量体形却比同龄孩子高大壮硕许多。表情和小动作中却处处透露出倔犟好斗的脾性，有他母亲在身边时更是无法无天，姜夫人很是不喜。

　　偏偏卫侯要求夫人多与州吁亲近，甚至让夫人暂且教养此子，强调作为君侯夫人，她应该对其子嗣给予一视同仁的关爱和管教。说什么窈姬出身低微不知礼，而夫人德才兼备，能把他的儿子们培育成才云云。夫人只得应下。

　　有趣的是，州吁在他母亲那里被宠得肆无忌惮、整日里撒泼打滚的，独独在夫人面前时会收敛几分。他总是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夫人，似乎在试探大人的底线。

　　姜夫人不笑时显得十分冷傲，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她又不喜州吁的行为，因此每每面对他时，总是下意识地流露出严肃冷漠的神情和语气。

　　这一日，我协助夫人处理完祭祀后宴的诸般筹备事务。刚回到夫人寝殿，步入庭院，便听见一阵孩子们的嬉笑声透过院门传来。

　　只见州吁正骑在一位宫人背上，手中挥舞着树枝假扮长剑，一边叫嚣着，一边用手拍打宫人的屁股，催促着让他快走，宫人无奈，只得满地乱爬。完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虽然嘴角带笑，但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州吁撺掇着让完儿也骑在宫人背上，两人来一场决斗，完儿正犹豫不决之际，姜夫人拂袖大步走了过去。

　　被骑在身下的宫人见状，一时慌张，背脊下意识挺直，州吁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他“哇——” 地怪叫一声，哭丧着脸大喊：“母后，好疼啊！”，伸手想要姜夫人抱起他。姜夫人只冷冷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带一丝温情，甚至充斥着明晃晃的嫌恶，他顿时有点发怵，止住了哭。

　　姜夫人径直走过他，对着跪在地上的一干宫人们冷声呵道：“嬉戏喧哗，成何体统？尔等虽为奴仆，听命于主子，但也不能由着公子肆意胡闹！公子年幼无知，尔等更应以身作则，劝诫有方。若再有此等失仪无度之事，即刻禀报于本宫。本宫不欲再见此等行径！“

　　说话间，汹涌的怒意在她眉梢眼角翻腾，她的声音冰冷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完便牵着完儿离开。

　　州吁仍然呆坐在原地，宫人试图扶他起身，他却死活不肯挪动。我看他小小一个人呆坐在地上，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哎，毕竟只是个被宠坏了的、不懂道理的三岁孩童罢了。于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蛋肉，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然而，就在我刚将拥他入怀的那一刻，一阵钻心剧痛突然从肩头袭来——州吁竟一口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吃痛地惊呼一声，立即用力甩开他，却没想到他的牙齿如毒蛇的獠牙般紧紧嵌入我的肉里。我忍着剧痛急切地想推开他，可他却像只逮住猎物的野兽，牙齿纹丝不动，甚至愈加用力，最后还是在宫人的拖拽下才得以将他摆脱。

　　我又痛又恼，下意识便扬手想教训他，终是在触及他脸颊的前一刻，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也不躲，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尽是得意和挑衅之色。一张稚嫩的脸，竟能张狂如斯，我不由得心头一跳。

　　我突然明白了为何那日夫人会毫不客气地对我言： “一看他不安分的眼神，此子绝非善类！”

　　我当时只笑着安慰：“公子尚小，怎么能断言其天性？只要教导有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

　　今日我算是真正见识到这孩子的恶劣和乖张。心中不禁泛起阵阵忧虑，完儿性子最是温顺单纯，总是谦让着弟弟妹妹。他平日同一道州吁玩耍读书，怕是受到了伤害也只会默默忍受、不愿告知大人。

　　我心里难受，回去便和夫人说了此事，夫人大怒，说什么也不愿再带这个孩子，命人传话，让窈姬把他儿子领回去自己养。

　　不多时，窈姬便气势汹汹地闯入殿中，眉目间带着同她儿子如出一辙的张狂。她根本不屑于去掩饰，更懒得寒暄，开口便直奔主题，不出几句话便暴露她的意图。

　　其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她想把州吁过继给姜夫人抚养，既然完儿并非姜夫人亲生，却借助姜夫人的高贵血统和显赫背景坐稳储君之位，那么她的儿子，既受卫侯宠爱和青睐，又天资聪颖、身强力壮，更有问鼎东宫的资格。

　　姜夫人意外地笑得如春风拂面般和煦：“窈姬，你的苦心本宫何尝不知。只是本宫自问精力有限，如今已为完儿的教养倾尽心力，实在难以顾及他人。再者，你与三公子母子情深，你对他的呵护与教导，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替代的。三公子年纪尚小离你左右，在本宫这里日夜思念母亲，你又怎忍心割爱，让他小小年纪就承受离别之苦？”

　　她话锋倏地一转，语气依旧柔和： “至于储君之位，牵涉国家社稷，岂能是我等后宫妇人所能妄言置喙的？今日之言，权当我们姐妹间的私语，就此作罢，倘若传了出去那便是越俎代庖，干涉朝政的大罪。若被朝堂诸公知晓，定会引来非议，届时，众矢之的可不仅仅是你我了。”

　　这番绵里藏针，情理兼备的说辞让本就脑袋空空的窈姬听得直发愣，一时间也品不出什么毛病，只得领着州吁悻悻然告辞而去。

　　待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姜夫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凝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在我面前，她头一回露出了充满杀意的凶狠目光，如一只护崽心切的母狮，全是不容侵犯的决绝与凶猛。恨不得将人撕碎、生吞。

　　她几乎是咬牙启齿：“窈姬，我原以为你不过一介下流蠢货，没想到蠢货竟生出了此等野心。”

　　我心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姜夫人可以任由窈姬独占卫王的宠爱，也可以容忍年轻的她蛮横跋扈不知礼数，但她绝不允许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觊觎完儿的太子之位。

　　我心中满是忧虑，轻叹道：“当初我一心盼着为夫人添个公子，只为让您在这卫宫中能有所依靠。可如今看着完儿一天天长大，又是那般纯真无邪的模样。心中愈发觉着，那些储君、诸侯王位的虚名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只希望他一生健康顺遂，安乐无忧罢了。“

　　“我知道。” 她的神色逐渐趋于平和，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我又怎愿我们纯洁无暇的完儿卷入这些肮脏的权谋斗争中？可我们不能沉溺于幻想，在这深宫之中，你不争，自有旁人觊觎；稍有不慎，便可能被人踩在脚下，永无宁日。”

　　我自是深知这宫中的生存法则，我们皆生于斯、长于斯。此等争权夺利、骨肉相残的斗争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自完儿出生后，日子过得太过舒坦安逸，竟让我沉溺于这片刻宁静之中，一时忘了警觉、失了斗心。

　　我与她无言对视，心照不宣。我知道，从此刻起，我们必须要振作精神，为我们的完儿博出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