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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与月 ...

  •   1.
      六月十五,花神祭。
      传说中,北梁原本是一片蛮荒之地,沙漠,沼泽,沟壑和极北之地的冰川组成这片人类居住的存在。
      某日,云端飞出一只黑白相间,背生双翼的白虎,白虎停在寒冰之上,一道倩影从虎背上跃下。落地瞬间,她的足尖生出碧草繁花,芳草在坚冰表面疯长,蔓延到周边数十里。
      神女在蛮荒之地行走七天七夜,所到之处草木葱茏,百花盛开,溪水潺潺,山丘纵横,坚冰化成河流,土地代替砂砾,沼泽变作湖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万千生灵显现。
      神女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面前蹲下,抚摸花朵,如同抚摸爱人的面庞。
      她的手指被花瓣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滴在花心。
      谁也不知道神女有没有离开这片土地,只清楚神女的眷属白虎在这里停留,一直到如今。
      为了感谢神明,定居在北梁的人类世代都会在六月十五这一天举行花神祭,至于定在六月十五的原因,据说这是白虎的旨意。
      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点缀鲜花,姑娘们挎着花篮,交换用鲜花和花蜜制作的糖果与糕点,鬓边簪花的妇人笑看她们打闹。白义遗孤中残存的舞者身着绣有十二种花的华美衣裙在城楼上跳舞,阕都外的草原上,鸟雀低空飞旋,小伙子们拈弓搭箭,要射中鸟爪上缠绕飘扬的丝带。
      国师会在这一天放下尊贵的身份,为每一位身在北梁的臣民弹奏悠扬婉转的乐音,就连驻守天策天阙两个关隘的士兵都能隐约听见。
      茶花一族是伤害神明又被神明赐福的种族,它们肩负装点花神祭的任务,于是漫山遍野,山花层层叠叠,它们用褪下的花瓣点缀新生的裙摆,暖风吹过,花散如烟,如海。
      点点团团第一次参加祭典,裁云给每个人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顶,温韫望着袖口和裙裾上一簇簇缤纷精致的绣花,满心欢喜。
      祁缙来到浮缃阁门口就撞见温韫在几个姑娘们面前转圈。也不只是不是太过兴奋,她停下来顿了一会儿才猛然转过身,赶忙收敛心神唤了句将军。
      “挺好看的,裁云手艺不错。”
      温韫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就看见祁缙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眼前,从衣袖里拿出一只银簪。
      那是只繁复华贵的银簪,簪尾盛开一朵银白色单瓣山茶花,花心镶嵌一颗纯白和田玉,流苏呈羽毛状,分为三缕,长短不一垂在半空。
      祁缙将发簪插进温韫鬓间,见温韫满脸疑惑,解释道:“轩歌送你的。”
      温韫立即说:“有时间我去皇宫感谢皇后娘娘。”
      “我谢过了。”
      她眨眨眼,没有再说什么。
      出了门,温韫眼看着裁云一手领一个提篮子的姑娘向别人讨要糖果,忍不住看向身旁的祁缙:“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祁缙和温韫对视,“花神祭本来就是玩乐的日子,没什么规矩,最多你现在嫁了人,不太好把糕点和糖果送给小伙子,就像我去阕都外会避免参加射绸缎,毕竟有些姑娘将名字写在了绸缎上。”
      这样啊...温韫听了个大概,转头就跑向三个姑娘,和别人交换了两份鲜花饼,一个塞进自己嘴里,一个递给祁缙。
      祁缙微微怔住。
      看祁缙不动,温韫有些奇怪:“不喜欢吃吗?”
      祁缙觉得温韫似乎没有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若有所思地接下鲜花饼。
      几人在长街漫无目的走着,一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空。
      顷刻间,无数茶花瓣笑着随阳光一同倾泻下来,白的,粉的,红的,一片叠着一片,如雨坠落,如雾漂浮。
      青空如画布,花雨是淋漓点落的银粉,胭脂和朱砂。
      温韫为这如梦似幻的景象深感惊讶,她身临其境,满眼都是纷飞的花瓣。
      忽然,她发现有一整朵花在花雨中若隐若现,她心生好奇,朝花朵落下的方向走去。
      她抬起头,看见了那朵花。
      她扬起手臂,接住了那朵花。
      她摊开手心,花消失了。
      奇怪,是她看错了吗?温韫来回翻看双手,四处张望又仰起头。
      “温韫。”
      她听见祁缙叫她名字,转过身向身后看。祁缙站在她三步之外,不算远。
      人潮流动,落英缤纷,然而此刻天地寂静,连日光都不甚明朗。
      纷纷落花下在他的眼中。
      她看见祁缙仿佛恍惚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到平稳的模样,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在找什么?”
      “我看见了一朵花...大概?”温韫现在十分不确定。
      “花妖吧,这片花雨是花妖的杰作。”
      天上的花瓣落得差不多,只剩零星,祁缙伸手替温韫拂去肩头和发间的花瓣,在触碰到银簪的刹那顿了一下。
      “这簪子很配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温韫从没见过的困惑。
      2.
      七月的第七天,星汉灿烂,月光皎洁,银河铺陈在璀璨的夜幕中。
      祁缙来到浮缃阁,正好赶上温韫在梧桐树旁的石桌上吃冰酥酪。温韫见他坐在自己对面,将陶瓷碗推到他面前。
      “我娘白日来找我,说她想有个孙子或者孙女。”他将碗推回去。
      温韫点点头,明显没听他说了什么,只是随意附和,双眸中只有甜点,她舀了一勺酥酪放进嘴里。
      祁缙修长的手指敲击桌面,没什么规律,也听不出有什么脾气。
      “我没有妾室。”
      “嗯。”
      “我有正妻。”
      “嗯。”
      “我的夫人是长乐公主。”
      “嗯。”
      “我娘想要孙子孙女。”
      “嗯。”
      “你觉得谁来生?”
      “嗯…嗯?”
      温韫放下勺子,抬起头。
      祁缙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我的公主殿下,你觉不觉得我们可以有个孩子?”
      惊愕的视线荡开涟漪的水波,带着花香的风,以及一闪一灭的星光,都挤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把其他一切都挤没了。
      如果说还剩下什么,那大概也只有——天与地与星与夜,他和她和风和月。
      温韫努力消化方才听到的话,从心底萌生出捧着陶瓷碗逃跑的想法。
      现在逃跑是不是来不及了?
      “我以为和亲不包括孕育子嗣。”她坦言道,“你去纳妾,孩子过继给我,不可以吗?”
      祁缙目光中藏着灰暗的锋利:“可以。但为了孩子以后不会质疑自己身世,出生之时孩子的娘亲就会死。”
      温韫愣住。
      祁缙接着问:“你不然考虑一下人选?”
      “不用了,”温韫否决掉刚才自己的建议,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努力吧。”
      话说出口,温韫却没有任何想进一步的想法,字里行间都是抗拒:“但是床不大,我一个人睡正好,我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和枕头,我晚上睡觉容易卷被子,不熄灯我睡不着…”
      “你可以来我的卧房。”
      “我认床。”
      气氛一时尴尬。
      祁缙不着痕迹叹了一声,说:“从正月二十六你嫁给我到现在,我给的时间不算短。”
      “我以为我只是占着正妻位置的吉祥物。毕竟我是大齐皇室,你是渠黄部落的族长,血脉混杂不太好。”温韫指尖摩挲碗沿。
      “谢潮生就是赤骥王室与轩辕国人的混血,而且祁岁安说过,大齐的种子洒在北梁,生根发芽,开出的就是北梁的花。北梁人不看重传承,更看重在世时的价值。”
      “但是…”
      话刚开头,温韫就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她消磨时间,祁缙也由着她。
      “我出生在很不好的环境里。我的母后被父皇抛弃了,她总是问我和皇兄为什么父皇不来看我们。”将近六个月,温韫第一次主动袒露心扉,“母后爱得痛苦,她给出的爱也很痛苦。我不想像母后那样。”
      她眼眸低垂,不敢看祁缙:“我希望我的孩子没有身份的束缚,不必踏进阴暗诡谲的争斗,困扰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这类的。”
      这段话明确告诉祁缙两件事:我不想和你有孩子,以及终有一日我会离开。
      后者狠狠碾在祁缙对温韫的底线上。
      他感谢温韫的坦白,也对这份言辞产生强烈的怒气。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压下愤怒,尽可能平静地问,“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温韫摸摸鼻子,声音又轻又小,却是直言不讳:“或许是你可以把我休了,有续弦的人的时候。”
      祁缙起身走到温韫身边,攥住她的衣领,一把将人从石凳上拽起来。
      温韫觉得祁缙大概快到气疯了的程度,但他还愿意压着火,即使他的脸色在月夜下几乎看不清楚,眼里也是一片晦暗不明的冷意。
      于是星空下,她添了最后一把柴:“祁缙,裁云她们都说你喜欢我,但我对你的好也许不是因为我心悦你。你若是一定想要孩子,强迫我我不会反抗,但我觉得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
      她字字情真意切,却冰冷刺骨,偏偏又是一副诚心对不起的模样,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举起刀戳进祁缙肺腑还要转个圈再抽出来,惊讶地表示原来人血真是红的。
      祁缙终于明白为何裁云会在落日余晖中对他说:“公主殿下看起来软乎乎的,实则是块难以融化的坚冰。将军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被气笑了,反而诞生出一点疑惑,问道:“身子可以给,心为什么不可以?”
      闻言,温韫当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对温庭彧和司远道的思念不是爱意,她对大齐的思念也不是爱意,那她的情爱去哪里了呢?
      是她太迟钝?还是她太绝情?温韫翻来覆去地寻找自己可能存在的爱恋,但在她十八年的生活中,她好似没有对任何人萌生过足以让她记得的倾慕和思恋。
      “可能我没有吧。”她得出这个结论,有些失落,“怦然心动这类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
      她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太过真实,祁缙一面想把人甩出去扔地上,一面又拼了命给温韫找理由。
      最终,他松开温韫,一言不发走出庭院。
      祁缙走后,圆拱门外露出三颗脑袋,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温韫。
      “这回殿下把将军气得不轻。”点点有些担忧,“将军还会回来吗?”
      裁云敲了敲点点头顶:“别担心,将军习惯攻克难关。”
      团团捏着下颚,认真思索:“要我说咱们殿下是不是反应比较慢?”
      见点点和裁云一同看向她,团团说:“将军半月前带殿下去渠黄部落,三个长老两个看殿下不顺眼,感慨大齐的公主还是比不上北梁的世家子弟。殿下竟然躲在将军身后说大齐的公主可以执掌皇权,北梁五大部落只会对着赤骥的王伏低做小。我的娘嘞,当时我听到都要吓死了,要不是将军拦着,只怕殿下都走不出渠黄部落。
      殿下之前从来没说过这么得罪人的话,因为她觉得在北梁无依无靠,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但是这一回,她下意识认为即便自己真说了不能说的,做了不能做的,将军也能保她安稳。而且她在渠黄真的像个公主,可能也是被几个长老刺激的,反正娇纵跋扈的劲儿是拿捏住了。我是没见过那么鲜活的殿下,和平日里沉稳到半死不活的状态截然相反。
      夫妻做成这样不就可以了吗?殿下脑子转不过来弯,将军也没必要非要求一个结果。要我说,将军有这聊天的闲工夫不如直接来硬的,殿下虽然拒绝得十分真诚,但真要论起来,殿下也不是没在将军怀里睡着过。”
      “这不一样。”温韫不知何时蹲在团团身旁,“睡觉和睡觉能一样吗?”
      团团吓得叫出声来,而后连忙看向裁云和点点。
      “放心,殿下就听见你最后说的一两句。”裁云眉眼弯弯,调侃却是转瞬即逝,笑容带上一抹无奈,“殿下说话真的伤人心。”
      裁云也算看着祁缙长大,还没见过小将军这般小心翼翼地照顾一个姑娘,整个渠黄不论的人只怕也没见过。
      她生了好奇心,祁缙却显得十分理所当然。
      “你不觉得她和蜗牛很像吗?平时懒洋洋的,一有危险就缩进壳里。只是她的壳又薄又脆,一碰就碎。幸好我能护住她。”
      祁缙的声音很轻,随风散开至宽阔平野。他说完就低下头,温韫在风中睡得并不安稳,半个人趴在他双腿上,哼哼唧唧的往他怀里缩。
      也不知道温韫哪根筋搭错了,风寒没好却想骑着马逛草原,被祁缙严令禁止,转而坐在草原上看夕阳。
      他不知道她能在夕阳里看到什么,只是祁缙坐到她身边时,温韫专注的神情和双眸中瑰丽的霞光让祁缙放弃把人捞起来带回去。
      裁云伸出手指戳了下温韫面颊,对祁缙说:“将殿下抱回去吧。”
      “她出来就是为了看日落,吹了那么久的风还没看到会难受吧,”祁缙将薄毯一角重新塞到温韫身下,“过会儿说不定就醒了。”
      那个瞬间,裁云发觉祁缙大概动真心了,于是长叹一声,忧愁慢慢染上眼角眉梢。她少有地劝祁缙回头,又明白她眼中的将军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
      温韫过于坦诚的语气让三个姑娘不约而同叹气:“现在不说清楚,以后祁缙会更伤心。”
      点点蹲下来瞧着自家公主,说:“殿下嫁到北梁,那就不只是大齐的公主,也是将军的夫人,传宗接代的职责肯定会落到殿下身上。”
      “嗯……我想想,”温韫小半张脸埋进双臂中,“你给我时间想一想。”
      3.
      这一想就到了三更天末。
      祁缙死活睡不着,起身坐在桌边,翻看兵书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书一扔,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
      他现在把长乐公主当尊天神像在浮缃阁供着,不闻不问,只十天半个月去上柱香,还来得及吗?
      正想着,踢门声突兀响起,轻轻的,一下一下。
      祁缙满怀疑惑地开门,和抱着被子枕头的温韫四目相对。
      他眯起眼,砰一声关上门。
      撞鬼了?他怎么看见温韫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再次拉开门。
      温韫和他对视了一瞬,默默垂眸抱紧被子,语气很是尴尬与无措:“你…你还生气吗?”
      “所以呢?你来给我道歉?”祁缙从上而下打量着温韫,“用投怀送抱的方式?”
      温韫想了想,点头。
      “团团说我总是要与你圆房的,我觉得她说的对。与其一味抗拒,不如试着接受。假如我真的能生个孩子,大家都皆大欢喜。”
      哪怕温韫披散头发只着单衣,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祁缙也不觉得她真能接受,更合理的情况大概是她也没睡着,在思考过后认命了,抱着睡觉的家伙跑来找他投宿。
      就像她现在把祁缙床上的被子扯到外面,自己的被子铺到里面,掀开一角就打算进被窝,随后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一时间待在床上陷入迷茫。
      她好像是来同床的。
      “温韫。”
      她听到祁缙叫自己,撑着身体转了个角度来到床边,朝外望去。
      温韫被笼在祁缙身体的阴影下,祁缙低着头,双目忽明忽暗,反衬得温韫一双眼澄净而坦荡,除了些许疑惑什么都没有。
      温韫并未觉得不妥当,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存在于一瞬而过的须臾之间,念头有抓住的动作时便已消失无踪。
      “你想好了?”祁缙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
      温韫眼中疑惑更甚,她潜意识觉得祁缙在委婉地提醒自己,可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危险是什么。她对祁缙有一份背离她生存常理的松懈和信任。
      祁缙轻轻笑了,他高估了眼前这位公主的心思。
      他伸手捏住温韫下巴,在温韫清澈见底的目光中俯身吻了上去。
      温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眨眼,瞧见祁缙眼中的自己,瞬间回神,却被祁缙扣住后颈,挣脱不了,她双手慌乱地拍打祁缙胸膛。
      祁缙顺从地远离,顺便提醒她呼气。
      “我对你做的事不止于此,殿下可想好了?”祁缙的手抚上温韫侧脸,滚烫的温度和绯红的颜色彰显了公主殿下心情起伏巨大。
      温韫大口呼吸,头晕目眩的感觉过去后,她瞪了祁缙一眼,虽然没有任何威慑力但能表达自己的脾气,掀开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不理人了。
      祁缙趁热添柴,将自己的被子放进衣柜,贴近床上隆起的一团,低声询问:“分我点被子成不成?”
      被子里传出平静但不满的声音:“你欺负我。”
      “这都算欺负,那你以后不是会被欺负到哭?”
      被子里的人思索良久,将被子分享出去。
      祁缙也不含糊,躺下后长臂一伸,就把想要缩到最里面的温韫捞进怀里。
      温韫一惊,声音不自觉带上恼怒:“祁缙,你放开!”
      祁缙放开温韫,少有地感慨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
      温韫发出一声疑惑,转身看向祁缙。
      祁缙支着头,眼底清明而温暖:“在北梁,别说公主少主,就是各个部落有些权势的小姐都没有你活的憋屈。讨厌,介意,不满,愤怒,鄙夷,这些感情你不是没有,为什么非要隐藏?喜欢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你怕什么?我不会帮你还是我无法善后?”
      “温韫,你在北梁的靠山是我,你得利用我让你自己过得舒心畅快。你把三长老气到当场晕厥,不什么事都没有吗?你学着裁云狐假虎威不是挺高兴的吗?你在军营里,我的书房里誊抄的东西都没有用,能拿走的早就被人拿走了,还用得着花拳绣腿都不会的你?”
      祁缙有时候见温韫默不作声,真是恨不得走到她面前问一问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这么好的背景,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大的权势,你就算杀了皇室我也能保你平安落地。你不选择依靠,客客气气唤我将军,对我敬而远之,只在别人的行为会祸及身边人或者故乡的时候加以利用,根本就是浪费!
      听到祁缙的话,温韫盯着漆黑的床顶,回忆自己迄今为止在北梁经历的一切。
      “不是怕,是觉得没必要。”温韫温声细语地说。
      “北梁和大齐交战百年,恨不恨早就说不清了。有人朝我砸石头,丢菜叶,也是因为我是皇室,生杀予夺的源头是我们。我只是被人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侯爷在这里,怕是会被当街刺杀。至于那些小姐公子,或者是渠黄的长老,都是因为事情已经结束,有悲有喜罢了。”
      她瞥了一眼祁缙,话锋一转:“要说的话,我的靠山是你,风波也由你而起。要是你没那么令人艳羡,要是你和颜小姐终成眷属,我的日子会平静许多。”
      “所以,你后悔了?”
      说出这话时,温韫清楚听见了祁缙的紧张。她蓦地想到和颜温慈的初次见面,祁缙赶回将军府时,也是满溢而出的紧张。
      一晃半年过去,无论是她还是祁缙都转变了心绪。
      “不。”她坚定地说。
      在卧房内,她下定决心收拾被褥时,脑海里悬挂一轮落日。
      玉秋风总说,爱是一块极尽奢侈的珍宝,爱自己都嫌不够,如何轻描淡写就将爱托付给他人?这世上能让你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她看了四年逢场作戏,悲欢离合,大起大落,深觉世间最可怕的是情。都说青楼女子薄情,却从不说那些信誓旦旦的男人寡义。但她有时听到傅徵和林维桢的消息,又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也是情。
      她一直都是清冷的看客,但她一直也在好奇,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她会是什么样?
      那天她被叫醒,迷迷瞪瞪地听见祁缙让她看落日。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
      云海翻涌,白浪层层,阳光从炽烈的灿金色一点点变得柔和,太阳被流云切开,上半霞光满天,下半像极了融化的铁水,在碧草和长天之间流淌成河。天边渐暗,云层和草原之间却陡然生出一线刺目的光,像是湮灭前的最后一舞,耀眼而绚丽。
      她看着天际橙红色的光逐渐暗淡,想起上元节在良安见到的打铁花。
      废铁在炉膛里融化,流淌进木勺,被铁匠朝空中高高抛起。这瞬间,火星四溅,天地之间的颜色被剥夺,无数金花蓬勃生长,怒放滚落,高空的银河在人间沸腾,眸中,心中,都被灿烂星河填满。
      一样的流光溢彩,惊心动魄。
      当光线尽数隐藏在云中,温韫打了个喷嚏。
      “回去吃药。”祁缙在她身边幽幽地说,语气听起来不是很好。
      她瓮声瓮气嗯了一句,吸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祁缙居高临下看着她,忽然俯身,手臂穿过膝盖,将她连着毯子一块抱在怀里。
      “我很感谢你。”她侧过头看向祁缙,像面对神佛一般虔诚而真诚,“谢谢你成为我的夫君。”
      温韫擅长认命,但骨子里的不服气又总让她暗暗不认命,就连颜温慈都说,她经常在人前挨近祁缙,又在人后从祁缙身边抽离。
      她的夫君是护国大将军,是国舅爷,是渠黄部落的族长,剑眉星目,模样俊朗,威仪赫赫,年少有为,战功卓越,大权在握,那又如何呢?在别人眼里的好儿郎,好情郎,好夫婿,好女婿,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手里沾有她子民鲜血的陌生人。
      她不恨祁缙,就像她不恨温凝,她体谅祁缙的无力,也体谅温凝的私心。但不恨到爱有很长一段距离,她觉得太累了,不想走,就想这么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她呆在浮缃阁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看春天百草,夏夜明月,秋日凉风,冬寒白雪。
      但祁缙不随她意,见她不打算离开自己安逸的壳,就在她周围建造了一个厚实的屋子,好让她躲进壳里以后还能咕噜滚进屋里,在炉火边探出脑袋舒展身体,外面风刀霜剑噼里啪啦都和她无关。
      她分不清那如溪流般轻缓而澄澈的暖意该被视作感激,还是被叫做爱,但事已至此,她一定要活的那般分明吗?她既然不恨祁缙,便无所谓是何种爱。
      温韫攥紧被子,虽然踟蹰,仍旧淡淡出声:“中秋之后适宜牡丹栽种,我带来了种子,你要不要种几株试试?”
      祁缙没有回她,打了个哈欠就躺床上睡觉了,反倒让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出了问题。
      她凑到祁缙身边,带着一腔不自知的执着:“也许能活呢。”
      “肯定能活。你我都养活了,还怕养不活几朵花?”祁缙翻个身将人拥在怀里,“我明日要上早朝,你让我安心睡一会儿。”
      温韫连着眨了几下眼,被这个理由说服,没有再挣扎。
      4.
      梧桐大批的落叶,已是深秋,树叶已干,往往是一夜大风,第二天起来一看,满地桐叶,树上一片也不剩了。
      厨房内,温韫和点点团团将收集好的桂花摊开在铺好的白布上,一朵朵去掉梗,分三次倒进木桶中清洗干净。
      点点和团团最初不同意温韫干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根本和厨房八字打不着一块去,但架不住温韫说左右闲得无聊不如找点事做,做起活来虽然生疏却也认真,点点团团相视一叹,随她去了。
      “殿下真喜欢桂花,之前用桂花酿酒,现在做桂花蜜和桂花糕,月饼不会还要用桂花做馅儿吧?”团团一面将洗好的桂花从水中捞出沥水,一面忍不住问。
      “倒不是因为喜欢。”温韫帮着点点倒水,“小时候中秋节,娘亲精神好的时候就会用桂花做这些。”
      点点舀水将木桶洗干净,侧眼看了看温韫,又收回目光,咬着下唇似是有些踟蹰。
      “殿下,”她最终疑惑出声,“殿下还会牵挂家乡吗?”
      点点是家里人没办法养活她,被家里人卖进宫中。团团比她经历凄惨,团团的父亲欠了赌债,本打算将团团卖给太监做对食,然而内侍总管心善一回,将团团带进宫做了宫女。她们二人对大齐没什么念想,跟着来到北梁也认了命,打算在这里扎根。
      温韫的境遇比两人好上不少,但十几年来一直处在流离颠沛的牢笼中。一开始是母亲的冷宫,后来是她自己的寝宫,再后来是醉春宵的卧房,最后是北梁的将军府。照理说,她不应该对让她人生变成这样的大齐有什么留念才对。
      温韫望着点点和团团,意识到她们都是这般想法。
      千般感慨万般无奈都化作唇边清浅的笑意,温韫倚着灶台,手指在台面上敲击,眼底一片随遇而安的坦荡:“那里有我的亲人,我的知交好友,我为什么不牵挂呢?”
      纵然她半生颠簸,但年幼时有护她敬她的琉羽,有视她如珍宝的温庭彧,有陪伴她扑蝴蝶捅鸟窝的霖玲和司远道。被温凝软禁时有和她彻夜聊天的温煦秋,温凝的婢女雨眠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温庭彧跪在地上求玉秋风善待她,玉秋风做到了,青楼里的姐妹即使自身难保也待她不薄。
      如此种种,如此佳节,她怎么会不思念呢?
      见点点和团团仍是不解,温韫笑着掀过这个话题,说我们来做月饼吧。
      深秋的日光带着惬意躲在门窗后偷懒,浅浅零碎的温暖被风一吹就散了,凉意溜进营帐,直钻领口与衣袖。
      祁缙将手中细竹片放在烛火上烤,崴成宣纸上画的兔子灯骨架的形状,裁云坐在一旁捣鼓米浆,幽幽地说:“你别把殿下宠坏了。”
      听到这话,祁缙不由得笑了一声:“你跟着温韫那么久,什么异样都没注意到吗?”
      漆黑的睫羽快速翻飞,裁云问道:“哪方面?”
      “温韫想学骑马,想有自保的手段,但我一直不让任何人教她。只有你陪在她身边,军营巡逻的士兵才放她进入,只有我陪在她身边,她才能离开阕都,去不同部落转转。迄今为止,我像养金丝雀一样将她圈在能看见的地方。”
      裁云眼中漫上寒意。她似乎轻视了温韫和祁缙之间的关系。
      “发生了什么?”
      祁缙语气平静,手上活计没停下:“她曾经骑马到过天阙关,也翻过我的书房。”
      他刻意给温韫透出消息,温韫竟然真的跳进陷阱中,幸好她在门外犹豫许久,否则他都会怀疑公主殿下的身份,毕竟这可是在大齐混乱夺嫡中活下来的人。
      估摸着时间从树上跳下,和温韫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无论是他还是温韫都真正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长达百年的怨与仇,刀枪下的累累白骨,深埋于黄土流不尽的血,横贯在他们名姓之间的是无数条过去的生命。
      无言的沉默在营帐内累积,逐渐漫过裁云脖颈,令她生出窒息的感叹:“在北梁,不同部落彼此攻伐;出了北梁,大齐和北梁相互对立;出了国家,人类与异兽,妖怪也有分别。就算是一个部落,内部也有派系之分,一个家族,也有兄弟阋墙,甚至是你死我亡。除了自己人,就不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就一定是别人吗?”
      “对于平民百姓,无所谓头顶哪一片天,但对我和温韫,我们之间泾渭分明。和亲是大齐不得已而为之的低头,我迎娶她是北梁居高临下的怜悯。除非两国和平共处,否则永远不会兼容。”祁缙心平气和回答了她的问题。
      若是谢禹川要攻打大齐,祁缙一定会倾尽全力将温庭彧和温凝的头颅交给谢禹川。他相信若是温韫有朝一日得知温庭彧攻打北梁,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副将掀开账布走了进来,说陛下让将军进宫。祁缙将兔子灯的组装交给裁云,策马来到皇城。不是上朝的日子,谢禹川很少找他,但若是极大的事,来军营找他的就会是祁轩歌。
      这只兔子灯最终被放在沉木箱中,和温韫那只紧挨着。裁云眼见温韫欣喜和惊讶的神色转换为了然,抱着灯问她祁缙去哪了,忽然脱口而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殿下,你觉得大齐和北梁会有和平共处的那天吗?”
      温韫没想到裁云会问这个,沉吟许久,抬起眼目光坚定:“会。”
      浓云渐渐遮住太阳,未时刚过,雨滴就从云层中跌落。八月十五一场雨,正元十五雪堵门,蒙蒙细雨反而让北梁的人心中蒙上尘埃。
      太阳深埋于天与地的交界,祁缙没有回府,也没有让温韫进宫的消息。雨势渐歇,几个姑娘围在桌子旁吃月饼,吐槽乌云背后若隐若现的月光。温韫和点点团团都不喜欢五仁月饼,但裁云喜欢,她们勉为其难做了几块,祁缙没说过喜欢的,温韫索性每个馅儿的月饼都做了一个。
      直到温韫回房间点起蜡烛,将五根琴弦都用松香仔细擦过,包好琴准备关窗沐浴,房门才被慢慢推开。
      温韫凑到他身边轻嗅,祁缙身上没有水汽,反倒有散不尽的酒气。只是看上去没有喝醉,烛光映照下,双目显得清澈明亮。
      似乎眼前人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温韫转身欲走,被祁缙突然拽进怀里。
      “干嘛?”
      她话刚说完,祁缙就将头埋进她颈边,默不作声。温韫不明了情况,但祁缙除了二月醉酒那一次,没在她面前流露过一丝一毫的脆弱。她抬手揉搓祁缙脑袋,发觉祁缙一点反抗的意图都没有,便任由祁缙抱着。
      祁缙很少有厌恶谢禹川的时候,但这个中秋节,祁缙恨不得把谢禹川绑在稻草人上,弯弓搭箭射穿他那一门心思搞事的大脑。怎么会有兄弟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刻插他一刀呢?遇上谢禹川真是倒霉催的。
      他垂着眼,见温韫兢兢业业当支撑他的架子,闲到把玩从侧颈垂落的头发也没有挣脱,默默将对谢禹川的愤恨埋进土中踩实,想起临走时祁轩歌问他什么时候纳妾。
      “你什么时候让我进去?”祁缙幽幽出声。
      温韫不明所以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祁缙放在温韫腰间的手绕到前面,沿着小腹往下伸,温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即惊慌失措掰开祁缙的手,挣扎着要跑,被祁缙死死禁锢在怀里。
      六个月以来,温韫头一回对祁缙吼道:“登徒子!”
      祁缙被惊得一愣,察觉温韫没有真的生气后才镇定地说:“我好歹是你夫君。而且你不着寸缕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温韫俏脸通红,扭过头,声音不自觉变小了些:“那是意外,我哪想到你会从窗户翻进来。”
      她把门拴都用上了,请君勿入的意思够明显了吧,结果祁缙理解错,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毕竟她很少在晚饭前沐浴,就从窗户翻了进来,正好和拿搭在屏风上的衣服的温韫撞见。
      那时候的温韫尴尬到哭了。
      见温韫心情缓和了些,祁缙凑到她耳旁低声问:“今晚上好不好?”
      潮湿的热气激得温韫一抖,她垂下眼,无意识扣着手指。
      晚秋凉夜,风吹灯笼,烛火摇曳,一起一落的心跳声随火苗摆动的频率响若擂鼓。
      月光从半敞的窗棂坠落,漫到地面,延伸至两人目光所及。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一句诗,忍不住偏过头,抬眼注视祁缙。
      祁缙默不作声望着她,一直望着她,眼底满是笑意。
      恍若纷飞的桃花瓣落在她脸颊,温韫快速别过眼,目光飘忽,耳朵脖颈脸颊尽数泛红,支支吾吾从喉咙里发出小声到听不清的声音。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祁缙仔细听都不知道温韫到底说了什么,他想了想,轻轻咬了下温韫的耳朵。
      温韫吓得一激灵,像个受惊的兔子,却犹豫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脱离祁缙的怀抱。
      她习惯了,也贪恋了。
      细细想来,温韫觉得她和祁缙好像也差不多就剩最后一步了,偶尔她醒的比祁缙早,轻易就能发现祁缙越来越放肆的举动。她会生气,但怒气悄悄过去后就不去管了,继续靠在祁缙身边睡觉。
      沉默良久,她拍了拍祁缙的手臂,祁缙卸力松开了她。
      温韫转过身望向祁缙,双眸波光粼粼,手指在身后不自然地纠缠,别扭地说:“好。”
      或许爱一个人,就会拥有最长久的耐心,用手掌来捂暖岁月留下的疤痕,用唇齿在对方胸口画出绚丽多姿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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