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舞剧戏曲）》林西月

11、心意

　　这么多年过去，要不是《牡丹亭》的故事家喻户晓，在加上回到苏城看了两回折子戏，何韫青都要忘了这出戏的具体情节了。

　　江平生唱的《拾画》片段是柳梦梅捡到了杜丽娘的自画像，对着画上的美人欢喜不已。这么长的一段，仅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节奏把握要非常注意。

　　昆曲界有一句话，叫做“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生怕<拾画叫画>”，由此可知它的难度并不低。

　　江平生的手骨节分明，纤长清瘦，做起动作来很是风流倜傥。他一开口，她也就明白为什么老师们觉得他是个好苗子，音质特别的好，就算是有些韵脚还不算把握得很到位，目前的演唱已经很抓耳了。嗓音加上外形，再好好打扮一番，真是个活脱脱的俏书生。

　　听他唱完，何韫青肯定道：“放轻松，不是唱得挺好嘛？”

　　江平生额头有些汗意：“老师教了我好久，还达不到他的要求。”何韫青勾唇一笑道：“有些韵脚还需要注意。你学京剧的时候，就很轻松能达到老师的要求吗？不是吧？”

　　江平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

　　何韫青眨了眨眼，点头道：“那不就结了。其实就是你心里还没有放下，没有好好接受，所以怎样都觉得别扭。老师们的评价在你心里就会被放大，你的负担也会越来越严重，你也会越来越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江平生连连点头：“是这样的感觉。”他看向何韫青，眼眸好像特别闪亮。

　　“而且，你可能心里还有别的顾虑，你不想说、不愿说，但是你放心，我也不会问。”

　　江平生不由得睁大了些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你为什么能把我心里想的说得这么准确呀？”

　　何韫青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微启朱唇，话到嘴边，却化作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摇头，直起身子，何韫青朝他走了过来。

　　“那你觉得为什么呢？”何韫青在他跟前两步之外站定，侧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江平生微垂眼睛，内心泛起了一阵涟漪。

　　心意相通。

　　这就是心意相通吗？

　　江平生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微颤，指尖有种酥麻的感觉，后颈有一股电流划过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向何韫青的眼睛，但她却偏过头去看旁边的粉色山茶。江平生的心沉了沉，却有种很坚定的平静。

　　“韫青，我想好了，我选昆曲。”江平生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像是说今晚的晚餐吃红烧排骨一样的语气，何韫青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决定了？”何韫青觉得江平生之前好像没有任何征兆，“是什么原因让你做了决定呢？”

　　是什么原因让他做了决定呢？

　　他自己可能也不是非常的清楚。

　　可能是这么多时日在苏昆的学习，大家对他照顾有加，让他对昆曲逐渐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也更加喜欢了吧。

　　“因为大家，因为昆曲本身的魅力。”江平生越来越理解，魏老师让自己来苏昆的一番好意了。

　　在苏城，昆曲好像不再是被框在舞台上的、高不可攀的艺术，让人有距离感。那些韵律而是变成了好像呼吸一样的自然，那些唱腔好像跟流水声、鸟鸣声一样的平常，让人亲近。

　　何韫青看了他良久，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真好。”她其实很羡慕，羡慕他能这么轻松、笃定地做出选择；羡慕他能走向一个大家赞同的领域，并且这个领域十分欢迎他。

　　当然，她很高兴，为他高兴，他能做出自己人生很重大的一个选择；也为昆曲高兴，能有这么好的天赋的人来传承昆曲，也是昆曲之幸。

　　“韫青，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开导和鼓励。”他这话很真诚，眼神清亮纯净，眼眸里有她的倒影。

　　“不客气，那些也不算是开导和鼓励，就是我自己应该说的而已。”

　　一路走来，身边的人能提点你、拉你一把，但是真的走过重重困难的，还是你自己一个人。

　　开机时间一直确定不下来，因为一些问题又推迟了两天，何韫青还能在苏昆多待两天，但她觉得还是应该早点回湖城熟悉一下拍摄场地，就跟大家伙说，聚餐的时间不变。聚餐的第二天，她就要回湖城去了。

　　何韫青最后一天到苏昆，从走进大门开始，心底就涌出不舍。她今天离开后，估计以后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吧。

　　练习还是照常，但因为晚上有聚餐，她就没有给自己设定那么高的标准，保持好状态就行。

　　吃午饭的时候，张琳跟何韫青说：“平生扭伤脚，估计晚上来不了了。”

　　何韫青一惊：“怎么伤的？不严重吧？”

　　张琳摇头道：“子恒他们送他去医务室了，说是练功时不小心扭到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先去医务室看看，再看看要不要去医院。”

　　何韫青轻叹了口气，她作为舞者受伤也是常态。

　　艺术是美的，也是残酷的，艺术工作者要为了艺术付出，付出时间、汗水和血泪。

　　“健康要紧，聚餐这种小事就不用在意了。”

　　张琳点头：“他们现在还在医务室，我们等下吃完过去看看吧，应该还能碰上。”

　　“好。”

　　她们还没走到医务室门口，就看到徐子恒陪着江平生走了出来。江平生还能走，只是右脚脚后跟不能用力，一瘸一拐的，有些可怜又好笑。

　　“平生没事吧？”张琳抢先问道。江平生笑道：“没事，你们看，还能走呢。”

　　何韫青问：“骨头没事吧？还要多久能恢复？”江平生：“没事，应该就两三天吧。”

　　张琳道：“那就好。还没吃饭吧？你们先去吃吧。平生你晚上就好好休息吧，聚餐就不去了。”闻言，江平生看向何韫青说：“我的脚没事，我能去。”

　　徐子恒觉得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们还没吃午饭，先去吃午饭吧，剩下的晚上再说。”

　　江平生继续坚持：“我下午就在休息室休息，你们走的时候叫上我一起。”他怕被拒绝，赶紧拉住徐子恒的衣角，去休息室吃饭。

　　江平生吃过饭，就在休息室休息，看看视频，翻翻书，看一会儿最近比较热门的剧。

　　何韫青这时候拿着一盒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无聊吗？吃点水果吧。”

　　江平生回答：“不无聊呀！难得的休息时间。谢谢。”倒是挺乐观的心态。

　　何韫青打量了一下，他的右脚没有缠绷带，但是她闻到了一些药的味道：“怎么伤到的呀？”

　　“就是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江平生实话实说，“看来真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又不是练武生的，小生的动作本来就比较简单，下回肯定不会了。”不服气的样子，真的孩子气十足。

　　何韫青直发笑：“你不用在意，谁没点小病小伤的，我上回开个外卖盒都能刮伤自己，挺正常的。”

　　江平生打开水果盒，吃了起来：“你也吃吧。”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躺着休息吧，今晚就别去了，不然等下二次受伤，更严重就麻烦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更自然一点儿。

　　江平生却愣了愣，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一样的盯着她，但是他没有等来她的“辩驳”，有些难过。他淡淡地说：“我没事。”

　　何韫青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太好：“我当然是想大家都能一起来的，但是健康第一，对吧？”她当然知道，被剩下的感觉很糟糕，只是她也是替他着想。

　　“我知道了，我去了，你们会为了照顾我，玩得不尽兴。”江平生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何韫青诧异地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沮丧。

　　“我没有这样想，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这样想的。只是我咳……咳……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何韫青越说越急，差点岔气了，说着还咳嗽了几声。

　　江平生：“你别着急，别说了，别说了。”边说，边轻轻地给她拍了拍背。她顺过气来，往旁边坐了坐，微微低着眼，不去看他。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何韫青抬眼看向江平生，他正看向她，她就把目光一偏，滑到窗外。

　　“韫青，那就祝你拍摄顺利，以后也一切顺利。”江平生出声打破沉默。这些话，本来是想等今晚再说的，但是现下这情况，还是先说了吧。这是他真心的祝愿。

　　何韫青微笑地回答：“谢谢。也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成角儿。”

　　“我还是打个车回去休息吧。今晚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江平生脸上的笑容很是温暖灿烂，“以后有机会，我会去湖城看看的。”何韫青问：“你回去有人照顾你吗？”

　　江平生还是要面子的：“我不需要照顾，只需要慢一点儿就行。你不用管我的，我不是伤残人员。”

　　“好，那我陪你到大门吧。”

　　“真的不用。你如果真要陪，那我就不走了，晚上跟着你们去聚餐了。”江平生现在非常气恼这个伤，明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让他被迫成了大家的保护对象。

　　何韫青也不再坚持：“行，那你慢一点儿，到了给我消息。”

　　江平生站了起来，何韫青也起身。他看向她，柔声道：“分别是不是可以有一个拥抱呢？”

　　何韫青没觉得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很是大方的、没有迟疑走到他跟前，很礼貌地象征性地抱了抱，就松开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站远一点，就被拥进怀里。江平生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背上：“照顾好自己。”

　　“好。”

　　一、二、三、四、五。这个拥抱又足足持续了五秒，江平生还是没有放开她。何韫青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他。
　　“很高兴认识你，何韫青。”

　　如果说，初次见面的很高兴认识你比较浅，仅是礼貌；那么认识过后比较长的一段时间的很高兴认识你，那就是发自内心觉得认识你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再见。”

　　“再见。”

　　江平生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出休息室，何韫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心底衷心祝福，愿这青年前途无量。

　　江平生走到楼下，站到院子中间，回头一看，何韫青站在窗边，看着楼下。

　　江平生冲何韫青招招手，她也招了招手。何韫青觉得，也许是离别前，所以他的情绪比较低落一点儿，有一些不一样的举动也是正常的。反正以后也比较难见到了，就不用费精力去深究其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