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熠》风祈青禾

5、实验

　　等他再次醒来，一样的躺在破泥屋里，一样的阳光明媚，一样的门槛上，萧年年坐在那里玩着手上的茅草。
　　没有老妇，没有红光，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萧年年只是惊喜的看着醒来的他，然后向他讲述他倒在了她家门口，她怎么把他拖进来的故事。
　　就在程愿再次以为自己做了场梦的恍惚间，门外，却突然进来了一位老妇人，手里端着一杯水，面容慈祥笑起来和蔼可亲，萧年年喊她——‘外婆’。
　　程愿压下了眼中的惊恐，轻轻接过外婆手中的杯子，没有作声。
　　麻城程家，祖上本是商贩出生，后机缘下学习道医，彼时恰逢乱世朝不当政，义军起兵战火连天，在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中，程家老祖一扬经幡毅然决然投入乱世，救人救国救世，为此攒了一幅好名声和好家业。
　　而程愿，是麻城程氏曾倾力培养的接班人，承蒙祖荫，他的医术天分极高，只因母亲犯了十分严重的错误，母子二人才被逐出了家族。
　　虽说传到如今，程家只习医不习道。但程愿记得，家族禁书中曾简略记载过起死回生的概念，尽管他那一年他才六岁，但他也深知起死回生有违天道，万不可逆。
　　看着眼前这一幕，程愿只觉浑身冒起了冷汗。
　　于是回家后，他生了一场大病，一连病了好几天。
　　关于那些记忆，他绝口不提，并强迫自己忘记。同时程愿发现，萧年年再次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记得。
　　此前以为她只是不愿提起，却从没想过，她压根什么都不记得。她不仅不记得那晚的山林，不记得自己时不时溃烂的皮肤，也根本不记得为什么自己会有一个外婆。甚至连那位外婆，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
　　程愿只能告诉母亲，说外婆是逃难而来的，在后山救过他，央求着母亲帮外婆简单置办了一个家。
　　也是自那之后，萧年年再没有莫名消失过，外婆对两人如同亲外孙，程愿便也只当自己做了场梦。哪怕是往后的十几年，他一直不自觉的观察着萧年年，却再也没有发现萧年年与旁人有何不同。
　　一直到父亲突然，强势把他接回了程家，而后连夜将他送出国学习，他才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医术不凡，在国外学习的这三年，他研究的领域却不是旁的，是关于超自然体异样细胞基因重组的研究实验。这让他想起了萧年年，而关于那些记忆，程愿本打算带进土里。
　　但是一切在偶然翻到实验室的陈旧资料时，戛然而止。
　　破旧的纸张在资料室的角落堆起高高一摞，程愿作为研究所新人，只能一个人整理到了后半夜，疲惫和困乏让他资料堆里在看见萧年年照片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劳累到出现了幻觉。
　　震惊之余，却在彻底看清研究体资料时，他只觉得天都塌了。
　　——实验体971号，女，五岁。
　　——细胞中存在不明活性物。
　　——融合失败，实验体已死亡。
　　萧年年稚嫩的面旁与他记忆中的样子重叠，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本该澄澈的眸子里，除了警惕和恐惧，还充满了愤怒，不同于简单生气而已，仿佛有是一种不合年纪的勃然大怒。
　　一个大大的，早已褪色的‘死亡’，盖在这份资料上，下方的文字显示着，萧年年曾三次被送往实验室，期间制造混乱放走实验体三次，不受控制打伤研究人员五次，甚至偷走了实验室里两具尸体。
　　程愿拿着资料卡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同时心里默默计算着她被送往实验室的时间。
　　惊讶发现那个时间点，刚好吻合她幼时与他相伴时莫名奇妙失踪的时间。
　　“是谁把年年送到实验室的？实验室对她进行了哪些研究？所以才会莫名的失踪，所以会出现出现红肿溃烂的皮肤，所以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她什么也不记得.......还有，为什么资料显示实验体死亡？偷尸体......？什么尸体？难道是外婆？程家.....程家难道知道了什么？为什么突然把我送来这里....?”
　　程愿不敢细想，无数的问题盘萦在他的脑海中，那种熟悉的惊恐感再次席卷全身。望向眼前的一地资料也只觉得一团乱麻，唯一清醒的事，是他必须毁掉所有关于萧年年的资料。
　　后来的三年，是程愿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的血腥与暴力。虚伪的人道主义，极尽残忍的试验手段，只为培养出可以利用的生物产品，只为从自然馈赠的礼物中里剥削占据所有的利益。
　　来来往往的各种实验体，程愿再次想起了萧年年。于是二十一岁，程愿以实验室最优异的成绩提前完成学业，虽然被实验室强迫答应以麻城程家为支撑，在麻城建立分部研究所，但能离开，也觉得很值得。
　　然而他刚回国，却在秦桓口中得知萧年年要去往麻城，吓得他连夜便赶往了乡下。
　　树荫随风而动，一声短促的鸣笛拉回了他的思绪。
　　夏日的风来得沉闷，却对她依旧温柔，惹的她发丝轻扬，明艳又动人。程愿不知道自己回来守着萧年年是对是错，只是待在她身边，他好像能安心一点。
　　“小姐，这边。”
　　一辆保姆车缓缓停在萧年年和程愿的面前。
　　萧年年转头看了一眼正盯着她出神的程愿，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发什么呆呢？走了。”
　　银白色的行李箱上，被帽衫裹住的孩子似乎动了动，萧年年撇了一眼，帽衫里的麻布衣便轻轻松开了些。
　　程愿将孩童从行李箱上抱下来，放进后座，萧年年紧跟在后，待所有东西都装车完毕，程愿最后才坐了进去。助理也是很有眼力见的迅速升起了后座的隔板。
　　程愿一脸‘说吧，解释一下’的神情看着萧年年，后者瞄了他一眼，有些心虚地飞速看向窗外。
　　沉默了半晌，萧年年放低了声音开口说道。
　　“那个，我饿了。”
　　程愿敷衍一般从包里拿了一个面包扔给她，还是一副‘你不说就翻不了篇’的样子。
　　萧年年看向面包的瞬间有些懊悔，但在快速扫了一眼程愿后，还是拿起面包若无其事的开始瞎编。
　　“谢谢。那个.....嗯....秦桓找你。”
　　“现在？秦叔怎么不自己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啊。”
　　程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萧年年已经在三言两语之间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转换话题了。
　　程愿愣了一瞬，却还是半信半疑的拿出手机，翻出了秦桓的电话。
　　半晌后，程愿挂了电话，听秦桓的语气，并没有要主动找他，等反应过来，便也猜到了萧年年在搪塞话题，但他向来拿她没有办法。
　　看着萧年年斜倚在座位上，懒散随意的吃着面包，一口能嚼五十下，就是不往下咽，便有些想笑。
　　程愿知道她并不喜欢吃软趴趴的东西，只是随便扯的理由转移话题罢了。虽然有些生闷气，却还是伸手拿回了她手里的面包。
　　萧年年也没说什么，默契的把面包递了过去，但微微轻抿的嘴角，却肉眼可见的上扬了些。
　　窗外的风景随着车速飞快地掠过，太阳钻出云层，在缝隙中倾倒着阳光，光线透过发丝，将程愿的面颊印的有些斑驳。
　　车内静谧舒适，电台音乐轻缓，然而就在萧年年马上又要睡着的时候，车内电台突然插播起了一则新闻：“据铁路最新消息，一辆由湘城开往钛城的列车，沿途遭遇山体滑坡，导致部分车厢脱轨，造成数名人员伤亡，具体情况让我们连线现场记者.....”
　　程愿一直在观察萧年年，看出了她神色的不明，却并没有戳穿，俩人就这样沉默着，各有思绪。
　　“我不回去。”
　　突然，程愿的开口打破了车厢里微妙的沉默。
　　“嗯？你说过了，我知道。”
　　萧年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疑惑的转头看向程愿，应了一声。然而程愿却突然庄重的看向萧年年。
　　“我的意思是，我想留在你身边。年年，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时间像是沙漏中缓缓滑落的颗颗细沙，引着那股极其浓烈的情绪以极快的速度下坠，然而在回神后却发现，滴答之间，只过了数秒而已。
　　萧年年以为自己保持的足够镇定，可一双眼睛在不可察觉时，却也不自然的闪了闪。
　　就在她思考良久，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清脆的童声霎时打破了车里微微甜腻朦胧的氛围。
　　“姐姐。”
　　萧年年猛的回头，按理说那孩子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清醒，看来这自愈能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一些。
　　“怎么了？”
　　程愿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再没有了刚才稍显暧昧无辜的神态，只是看着小男孩的面容，觉得有些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
　　“孟小彻。”
　　萧年年起身坐到后排那孩子的旁边，眼底不自觉地攀上了探究和谨慎，但声音却很轻柔的问到。小男孩看看萧年年，又看看程愿，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只肯小声地说了句。
　　听着男孩的名字，萧年年想起了灵域的神台上，这男孩曾介绍自己叫沈安。
　　孟小彻虽然年纪尚小，但适应能力很快，在感受到萧年年和程愿并没有恶意后，不多时便放松了起来，小脸也不再涨的紫红，甚至悄悄往萧年年身边凑了凑。
　　“他年纪这么小，算得上失踪人口了吧，真的不用报警吗？”
　　程愿看着后排刚才还一幅河豚样，脸色涨得茄紫的小孩，不过片刻便像个小仓鼠一般依偎着萧年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和担忧。
　　然而谁知孟小彻一听到报警两个字，竟害怕的开始低声哭起来。
　　“唉？你哭什么？”
　　程愿疑惑地看向孟小彻，只见他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小小的啜泣声在车里显得格外清晰。萧年年闻声也低头看向他，只见孟小彻哭得泪眼汪汪，一边抹眼泪，一边还不忘小心翼翼的去抓萧年年的衣角。
　　萧年年不懂，为什么孟小彻突然这般亲近，只是看着他怯怯抓着她衣角的小手，想了想，还是没有制止。
　　思索片刻后，她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孟小彻的头顶，尽量放低了声音，语气温柔的问到：“小彻，为什么要哭？”
　　温热的手掌在头顶轻轻抚摸，窗外温暖的阳光追进了车里，女生轻柔舒缓的声音像母亲一样包容和怜爱，孟小彻在感受到这般安慰时，竟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愣愣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看向萧年年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依恋。
　　“姐姐，我好想你。”
　　孟小彻原本的泪眼朦胧，瞬间转变为欢喜愉悦，面上的笑容像春天初生的花儿一样，瞬间便绽放开来。
　　“什么...？”
　　萧年年看着身旁神情突然又变得十分欢喜的孩童愣住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排的程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眼神微妙间发生了些许变化。
　　——实验体538号，男，七岁。
　　——细胞中存在不明活性物质。
　　——融合失败，实验体已死亡。
　　程愿身上的冷汗猛得渗出来。
　　这张脸，是出现在三年前的那摞资料里的，和萧年年一起，在十三年前就被告知死亡的实验体的脸。
　　“连年年都已经长大了，可这个孩子却还是七岁孩童的模样，他如果真的认识年年，也应该是在年年小的时候，可那时年年才五岁，为什么，这孩子会叫她姐姐？年年是在哪里捡到他的，难道当初年年偷走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这孩子？”
　　程愿在脑海中飞速分析着，却越来越惶恐，眼神从起初的疑惑到震惊，再到看向孟小彻的目光中，带了浓厚的戒备与敌意。
　　当时的资料中，程愿虽然毁了萧年年的所有信息，但以目前实验室的疯狂，很难不怀疑这孩子出现的时机。
　　他绝不可能让实验室再把萧年年带走。
　　“年年，你过来。”
　　萧年年被程愿的一声招呼吸引了注意力。
　　“嗯？怎么了？”
　　“年年，这孩子，不能留。”
　　程愿伸手把后排的萧年年拉到了跟前，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萧年年耳边轻声说到。
　　“怎么了，你认识？”
　　萧年年的瞳孔猛地缩紧，声音有些不自然。
　　程愿并没有注意到萧年年眼中的异样，反而撇了一眼孟小彻，正压低了声音准备开口。
　　突然，司机突然猛的一脚刹车，将后座的三个人齐齐朝前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