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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来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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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地正中央摆着几桌酒席,上面满是肴馔果品、香花灯烛,围在桌旁的小童尽皆穿红着绿,锦衣花帽配着他们的五短身材,看起来实在可笑。
他们身材虽小,却用大盘盛肉,锅内大壶咕咕温着酒,似乎已是酒至半酣,那些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小童竟像是争食的饿鬼,有人垫脚撕扯着鸡鸭,有人互相劝酒划拳,竟还有翻筋斗的,好不热闹。
那小童一个筋斗,正好落在了姜小满面前,疑惑地望着刚进门的两人。
“这女人鬼鬼祟祟,是要坏我们好事!”奶声奶气的小粉团从姜小满身后走了出来,分明就是刚才踢她的人。
这一下,喝酒划拳吃肉的都停了。
一张张僵硬的脸回转过来,看着姜小满的目光中带着不言自明的怀疑,这种荒诞的情景让姜小满的脑子迟滞了两秒。
还来不及反应,那翻筋斗的小童倒像是十分热情,从桌上取了一个白瓷碗,给姜小满斟满了一碗酒,站上台阶对她一躬身,“姑娘,来者是客,请用一杯。”
眼前的小童,两腮是两坨浓艳的粉红,脸上是如同从小来福脸上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和善笑容,一身翠绿洒金小袄,腰带一朵骚包的大红花,喜庆中透露着诡异,就像是马上要被送去冥婚的小死人。
透过这糟糕的妆面,姜小满看见了,他那双盖着浓雾的漆黑瞳子,一丝丝寒气爬到了脖颈处,
“啊哈哈...你太客气了。”
说着,姜小满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着奏乐,接着舞,是姐姐冒失了,这就走!”
她刚一迈步,就见刚才踹她屁股那小孩儿短腿一伸,向后挪动了两步,在门后抽出一只木棍,煞有介事地舞动了起来。
哟,敢情自己今天真进了杂耍团?
要不是碍于这是别人的地盘,姜小满真想冲他扔几个铜板,但她不知道对方是否视钱财如粪土,不敢贸贸然侮辱他们,只能报以最热切的赞美,“好!太棒了,再快一点就能起飞了,世界第一辆直升飞机可能就是这样诞生的!”
旁边一个啃着鸡屁股的童子凑了过来,对着刚才和姜小满敬酒的男孩发问: “薛老大,你说这女人嘴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什么?”
被叫做薛老大的小男孩依旧是那副祥和的微笑,“阿彪,你又忘了,我以前和你怎么说的?一个人的嘴说什么不要紧,要看她在做什么。”
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豆丁阿彪服气地点点头,“是,老大说得对。”又朝门边守着的小童们斥道,“还不关门,等着她逃出去吗?”一旁脸红得如同僵尸的小鬼们,呼啦啦一下全涌到了门边。
姜小满的脚已经快踏上门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器械旗枪从两边斜刺过来,低头一看,还有一把菜刀抵在了她腰间。
“坏女人,还想跑?”说话的小鬼个头还不及她的腰,只能斜斜举着锈迹斑斑的菜刀。
利刃在前,她识时务地决定,再怀柔一次,“薛老大弟弟,小孩子晚上不睡觉是不好,可是姐姐肯定不会告诉你爷爷的,太晚了,下次再陪你们热闹。”
“你该不会这样还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小孩吧?”一旁的阿彪满脸不可置信。
那薛老大就像他刚才说的,果真对姜小满的话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定定看着她。好半天,终于是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了,“你很好看,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女人。”
姜小满留意到他话里说的“二十多年”。
不知道他说这个做什么,她不由得紧张,一紧张就更喜欢说话了。
“是吗?薛老大弟弟你眼光真好,只是,你们要小心利器伤人啊啊啊啊。”说着,她小心躲着快戳到跟前的大刀,生怕那小孩一个拿不住,这张刚使用了几天的脸皮就刮花了。
“但可惜我们现在的身体太小了,就算谁想要娶你做老婆,恐怕还得等上个十年八年,到得那时候,你只怕已经人老珠黄......所以,还是杀了干净。”
他的语气僵硬,姜小满从来没听过人这样说话,似乎理智与情感完全剥离,在这种深夜里,这稚嫩冰冷的声音听来比刚才伸到面前的刀枪棍棒都更让姜小满心凉。
怎么就老了?游戏里,她明明是鲜花一样的年纪,十年以后她才二十六呢!
姜小满往后退了一步,手负到了身后,暗暗捏起了诀,面上却是一片惶恐之色,嘴里的话也是越来越密,“不是吧,薛老大你杀我干嘛?难道你没听过女大三,抱金砖,我看你也就是四岁左右,我比你大十二岁,那可不就是四捆金砖?”
这下连阿彪都不再听她胡言乱语,专心组织起大家。
“老大都说了,你们还不动手?把刚才那锅架起来,既然要吃人_肉,这娇滴滴的小女子肯定比那个更夫来得鲜嫩。”说着,他摩拳擦掌起来。
这群人似乎也不怕姜小满跑掉,只是拿着武器在她身边松松地围成一圈。
几个小鬼头往祠堂主殿走去,在临时搭建的炉灶旁忙碌了起来。
听见他们的话,姜小满脑子轰轰地发晕,只见那灶台边上还躺着一个男人,大概就是他们说的更夫。几人围着那更夫,剥了他的衣服正在擦洗,那男人却睡得如死猪一般,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刷锅的娃娃也搬着凳子爬上爬下地忙着,似乎对自己的身手颇有自信,一点也不怕摔进锅里。好不容易刷好了烧鸡留下的酱垢,他还没把水倒掉,突然感觉胳膊上一疼,痛呼一声,从家里偷出来的丝瓜瓤“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汪出一大滩水渍。
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旁边一声声惨叫传来,光亮的半空中骤然出现了乌压压一群黑点。
阿彪从鼻子上将东西赶走,“马蜂?怎么会有马蜂?”
那些小鬼只想赶走马蜂,却不敢弄翻中间的酒席,顿时像是幼儿园深夜举办运动会,一群人围着天井一圈圈跑了起来。
好在了咒语与结印的记忆原本就存在原身的记忆中,只是现在这个御灵术只达第一重,只能控制最低级的昆虫。她嘴里反复念着一段口诀,到了最后几个字猛地提高了音量,“万物有灵,听我召唤,合于四野,尔等听令!”
又有一大团蜂群从四面八方涌来。
姜小满总算能喘口气,袖手看着,他们这群人,就连龇牙咧嘴的时候都是一脸不受控的笑容,和那泥塑娃娃如出一辙。
这场景从远处看,是说不出的诡异。
林月升望着下面热闹的一群人,不由得摇头,好一个四捆金砖,也亏她说得出口。
福宁公主?
人人都道,福宁公主温柔端庄,自幼身体娇弱,就连跟着方天师修习术法也只是为了强体续命。谁能猜到,她竟是这样的人,看似惜命其实莽撞得很,只得微末本事便敢出来闯荡。
不管她今夜出于什么原因到这里来,现在也应该明白了,这个世界远比她以为的复杂,而这个长进的代价...她未必付得起。
再饮一杯,看着下面如火如荼的赛跑,他的眼眸微阖,知道胜负即将揭晓。
这场赛跑,除了她还有一个人没参加。
那薛老大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长凳上,手中举起火把提醒众人,“马蜂怕火,大家一人拿一只火把,往它翅膀上一燎它就飞不动了。”
看着马蜂成堆地掉在地上,肇事者终于停止了招引。
这也是没办法,对着这群人类小童的肉身,发髻上无坚不摧的峨眉刺不能用,她的修为似乎又只足够召唤微小生物。
不过,本来她就只是想让他们丢下武器。
将黄符从袖袋中抽出,姜小满趁着一旁小童还在呆愣的当儿,学着僵尸片里的样子硬着头皮左突右击,一下子拍上了好几只光秃秃的脑门。
这东西要是没有效力,她就只能继续念咒了。
“咚,咚咚”一下子,那几个被贴了符的都应声倒地。
“老大!阿旺他们被这坏娘们害死了!”近旁的小童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接住,却也忌惮得很,不敢掀符,只能使劲摇晃他们。那薛老大面色一沉,瞪着姜小满的眼神里都快擦出火花了。
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好使,姜小满还想再贴,她那拿着符的手一伸,对方小鬼们吓得一下蹦出一丈远,顿时鬼哭狼嚎一片,没有人再敢靠近她身边。
一刻钟以后——
凭着良好的平衡感和三流的轻功,在桌椅板凳间往返跳跃的姜小满已经是气喘吁吁。
对面的人也不敢强来,甚至已经有人默默把菜肴都挪到一边,见到这情景,姜小满不得不怀疑,他们原本可能真的只是想好好吃顿饭。
真奇怪,这群人给人的感觉竟然意外的......朴实?
逐渐,夜深了,姜小满出来的时候穿得不多,经过几轮恶战,衣服被汗沾湿,现在被天井处传来的阴风一吹,寒意便蔓延到了身上,指尖也变得冰凉,她的体力在一点点丧失。
对方仗着人多,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商讨着战术。阿彪像个狗头军师,指挥众人,“王二,你们几个去那边,我们几个在后头包抄。”
看着包围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姜小满勉强稳住表情,心内却不断冒出诸多纷乱的猜想:
这些小童聚众于此,真的是为了吃人,还是有什么阴谋?
他们奇怪的笑容、奇怪的木碑、深夜祠堂......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串联到一起的?
没来得及细想,余光中闪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色影子,定睛一看,却是脚边的铜炉上反映了绕到她身后的人影。
她冷哼一声,抽出血魄,一个转身,就往身后人的小刀一刺,刀身应声而断,偷袭的小鬼没料到一击不成,举着断了半截的小刀竟还要再砍,看来,这是真要她于死地。
她又快又狠地往他的颈项边一刺,小鬼头的脖子被划破,惨叫一声,摸着脖子被扶了下去。
这时候绝不能被看出一丝心软。
姜小满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收回兵器,不发一言的环视众人,貌似淡定心下却是万分忐忑。只是她模糊有种感觉,这只是游戏第一个试炼,不该是一个必死的局面,一定还有办法自救。
忽然间,系统的警告在姜小满脑中浮现:“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您的智慧和决断将会是最锋利的武器。”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阿彪叫嚣道,“你想干嘛?劝你别挣扎,还少受些苦头!”
令人奇怪的是,她不怒反笑,“薛老大,我知道这里是你做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不若我们聊一聊?”
见他们不说话,她打开香囊,朝他们微微露出里面一叠黄纸,“其实,你们并无丝毫胜算,只是今天闯入贵地纯属意外,再加上我这人最是惫懒不愿动手动脚,我觉得,咱们可以谈谈条件。”
那叠符纸极厚,看起来足有一百来张,这一下小鬼头们气焰立即少了一半。
薛老大见她不再讨饶,眼神里反倒带上几分自信,再想她刚才用符的手法虽然奇怪,但毕竟将人定住了......不由得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你是谁?你说你是误闯,那你今晚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各位。”姜小满严肃地点点头,“相信你们一定知道凤仙镇中毛女的故事,相传有位前朝宫女为了避祸躲进了松林里,只食松叶、松子,一直活了两百多年,直到前几年还有人看见她,据说已经是满身白毛了呢。”
阿彪张大了嘴,“你今晚就是过来找那什么毛女的?”
“正是!我们修道之人不过为了长生百岁,有此异闻当然要来见识见识了。只是我师父尚在闭关,他派我下山,过两日便来接应,只是没想到......惊扰了各位实在不好意思。”
凤仙镇毛女的传说流传甚广,早年间便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姜小满说的情况也是不无可能,他们这会已是将信将疑。姜小满没想到今晚店小二随口说的故事,现在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这话一出,谁也没有再动。
黑暗处,梁上的书生却是挑了挑眉,抱起了双手,似乎终于对今夜这出戏码起了点兴致。
薛老大沉吟片刻,“若是照你这么说,我们把你放了,你回去带上师傅找过来,我们岂不是都完了?”
“当然不会。”姜小满一脸正气凛然,“我师傅说了,鬼和妖也是要分好坏的,你们刚才要绑我,我可以既往不咎,我想,你们是否有什么冤屈?松林那些尸首就是你们!”
早在一开始她便有所怀疑,她虽没来得及一个个数,但这群人和木牌上写的六十一人是大致吻合的。既然话已出口,她便不在顾忌,“凤仙镇上住的是李、刘两族人,薛姓的骸骨埋在这,是因为什么缘故?是不是他们将你们埋尸在此?”
她甫一说完,场中却是静得可怕。
是家族间抢夺地盘,还是别有隐情,这件事已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但他们的反应似乎已证实她的猜想。
薛老大眯了眯他那双圆眼,缓缓道,“是不是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姜小满唯恐哪句话会触了他霉头,只得小心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或许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吧?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算我做不到,也有我师傅。”
她几次提起那位还没见过的师傅,不过是要他们投鼠忌器,就算买卖不成,也要拖拖时间。
“没有。”
薛老大只吐了两个字,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没什么需要人帮了,薛家村早已夷为平地,我们才离开不久,那里便没有一个活人了。”
薛老大的眼里又凝上了一团黑雾,“你今天便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放你走,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薛虎今天不会后退一步,这是给我兄弟们的交代。”
说完,他一挥手,众人又拿着兵器慢慢围拢过来。
谈判宣告无效,现在已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姜小满她环视四周,扶着墙节节后退一直到了殿前,再往后几步就是大铁锅,里面的水正滚滚冒着烟气。
她的目光转移到前方,状似不经意的扫视里面最矮小的童子,他现在手里只有个锅铲。
一个电光火石间,一个银红色的影子将那小儿卷起。
等众人反应过来,姜小满已怀抱着锅铲小童回到原处,手中峨眉刺抵着他的喉咙,“要是不想我将他丢进锅里,麻烦快点让开!”
薛老大给阿彪使了个眼色,众人果然慢慢退散。
姜小满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更轻松一些,但修为比她高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她刚才将所有真气一次运出才能使出这样快的身法,此时已行将力竭。
强者为尊的世界,心不够狠,便注定要一败涂地。
再好看的戏码到了尾声也总是无趣,而林月升通常不会等到散场才离开。他心中已无波澜,趁着他们胶着,便要飞身而去,却听得一阵刺耳的声响。
“咻——”
姜小满脚上似乎被什么绊住了,怀中小儿趁势将她用力一推,跳了下去,霎时间,天地倾覆,她整个人被往前一拖,后脑勺往后一仰。
吾命休矣!
这个世界果然容不得心慈手软,若她早早祭出血魄,像六皇子一般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总不至于任人鱼肉吧?短短一瞬,姜小满只能看到高高的梁柱上面挂着的四五对红纱灯笼,还有,一串串反射着丝光的彩缎红绸。
暗处坐着一个人。
迷糊间,她的魂魄似乎飘进了一间新房,外面的客人还在觥筹交错,鼓乐喧天过后,房里只留下了神思不属的新嫁娘。
壁上烛影成双,心绪也随着火光上下跳动。
她那朗月清风的意中人却似乎很是不解风情,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没有穿上吉服,只是着一身月华般的长袍,似乎是要用清晖隔绝那血般红艳的繁世,就像......一轮孤月。
前面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果然,还得是老本行啊,用这捕鸟用的圈套一下子就抓住她了。”
姜小满一个激灵,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头顶上这人,不正是让她落到这番田地的始作俑者吗?那人显然一直坐在此处喝酒,只是酒宴设在天井处,竟然无人看到不加掩饰坐在此处的他。
在坠地的疼痛感到来之前,她紧紧闭上双眼,心底的一丝不甘,驱使她一个旋身用力扯下柱子上的红绸带。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