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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回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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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夜幕沉沉的覆压下来,即使已经入了夜,那股不可视的热浪还是滚滚的在整个街道里乱窜,狭小的街道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好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就藏着嗜血的妖魔,十六岁的柏钦沨踢着脚边的石子,一下一下,直到石子滚落进臭水沟里。
先进与现代化席卷着世界,这个小镇却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入目皆是腐败的草根和鲜嫩的苔藓,倒坍的砖石凝固了岁月,柏钦沨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个悠闲的暑假,他很快就要去上高中了。
养父母带着妹妹去亲戚家过寿了,只留下他和这个小镇一起腐烂下去。
柏钦沨的养父母其实对他并不差,即使后来有了妹妹也一样待他,从不苛责,做好了所有父母应该做的一切。只是柏钦沨常常感觉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但尚为年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他对外界的感知极淡,这种与世界隔阂的感觉让他在处事上与同龄的孩子有着很大的区别,刚开始大人们只是感叹着他的听话,惊讶于他强大的执行力和自我约束,可是渐渐的,他们发现了他的不同。
最初是他捡回来养大的猫被街头的老汉偷去做了龙虎斗,发现猫丢的时候他不吵不闹的,如果不是柏钦沨晚上跑到那家人家,把那盆还冒着热气的猫肉扣在了人家身上,他的养父母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后来是一次霸凌,由于他出众的外貌,他瘦高的身量,他与众不同的异样引起了人心中的恶念,那些也同样还是孩子的人把他拐到了小巷子的最深处,被找到时他把带头那人摁在地上,他的脸侧被人揍破了皮,血从破口一点点往外渗,他却是不哭不闹,一脸漠然的看着被他按住的小孩,看样子倒像是他才是那个带头霸凌的人。
柏钦沨会对外来的情感做出反应,却似乎并不会对外界产生很大的情绪波动,像是一个天生的局外人。
即使是陪伴了数十载的父母妹妹,他也丝毫没有过多的表示,既不排斥他们的接近,却也不热络,我行我素。
柏钦沨继续向前走,在这个昏暗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陆黎,那个青年坐在街角的长椅上,幽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稍显稚嫩的眉眼,他看着手里的纸页,神情细致而认真,是柏钦沨没见过的模样。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忙碌的,即使是闲暇的时间也总是刻意的摆出几分疲态来,好像这样就能遮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一件事,或者说生活的重压之下,他们没有能力去认真对待一件事。
柏钦沨朝那个人走过去,潜意识告诉他,那个人和他一样,都不属于这个地方,就像是天空中的星星,只有在划过夜空时会短暂留下的一抹光,而他看到了那抹亮色却再也移不开眼,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那人跟前,坐着的男人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些疑惑的看着他。
抽条的少年还有一些瘦削,却是长手长脚,五官清俊,最吸引人的一双黑色的眸子深邃却死寂,像是黑洞一般无知觉的吸收着周遭的情感,那时的柏钦沨不知收敛,就那样大剌剌的把异状呈现给了一个刚见过一面的男人。
男人没有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叨扰感到不悦,他大大方方的和柏钦沨对视着,黑夜倒映入他的眸子,琥珀色的漂亮眼珠像是暗含着整条银河,柏钦沨一瞬间就看愣了神。
“你叫什么?”还是陆黎先开了口,男孩模样不差,穿的也很齐整,只是精神状态看着并不那么好的样子。
“柏钦沨。”男孩顿了一会儿说道。
还好不是个哑巴,陆黎这样想着。柏钦沨的声音很冷,并不是他矫揉造作的刻意为之,他的声音就像他这副毫无顾忌的样子,一切都是造物主的捏造刻画,他毫不掩饰的打量着陆黎,像一个无知的稚子在打量自己心爱的玩具。
被当成物什观察的陆黎也没什么不适应的,他刚刚搬到这个地方,对周遭的一切也并不熟悉,男孩赤裸裸的眼神被他当成了不信任的敌意,他象征性的笑了一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柏钦沨缓慢的一点头,盯着男人嘴角的笑容,顺从本心的坐到了陆黎身边,就这么安静的坐着,一声不吭的看着陆黎,他的养父母常常以为他有自闭症,但事实上柏钦沨能够自如的和人交流,他并不排斥和人交流,只要这个人是他在乎的,他的为人处世方针十分模糊,并不会尽如人意却内含逻辑因果,若不是也会受伤流血,倒像是个没有人情味的机器。
有时甚至连柏钦沨自己都不是很能琢磨到他自己的情感,他只是从心而为,就像现在顺从心意的看着眼前人。
陆黎在确定他只是单纯的看着自己后,也没有给出什么特殊的反应,他本就向往着成为一个演员,自然不会畏惧他人的眼光,于是他就在那个直勾勾的眼神下完成了他话剧社的任务。
今年的校庆轮到了哈姆雷特的排演,于是他认真的在昏黄的灯光下朗诵着所有人的词,像是要通过那文字体验所有人的人生。
他说:“两度的祝福是双倍的福分;第二次的告别是格外可喜的。”
他说:“无荣无辱便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高不到命运女神帽子上的纽扣。”
他说:“其实世事并无好坏,全看你们如何去想。”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沉浸在每个不同的人格里,唯独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柏钦沨合上眼睛,在忽高忽低的声音里思索,今天明月高悬,他却只觉得星光耀眼。
后来的每日他都会到这个地方来,街尽头的几家住户已经搬出去了,并不会有人嫌弃他们的吵闹,陆黎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到这里来的,更何况,柏钦沨几乎从不说话,他通常只是安静的坐着,或盯着陆黎的脸,或漫无目的的看着远处的天空,像是个漂亮的空心人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陆黎没什么事情就会偏过头和他说说话,陆黎也不是话多的人,只是柏钦沨实在是太闷了,活像个天生的缺嘴葫芦,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个漫无目的的问,一个正百八经的答。
柏钦沨从来不敷衍陆黎的问题,他好像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也没有羞耻的观念,哪怕陆黎的问题怀着调笑的意思故意问的有些出格,也只会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流中,柏钦沨知道了陆黎的身份,他是城里大学的学生,陆黎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却因为性格孤僻并没有被人收养。
谈起这些的时候,陆黎并没有展现出多少的悲伤或者不满,他只是很平静的提及自己的往事,很多时候,当他提起这些,哪怕只是提了一嘴,别人都会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但其实他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从没有觉得自己过的不好,也正是因此他越来越少的提及自己的身世,用缄默对待所有的嘲弄与怜悯,但在柏钦沨旁边,他久违的想要聊聊自己。柏钦沨坐在他旁边,认真的听着,漆黑的眼眸里是认真的神情,没有对他预料的同情,像是个全然的听众,并不会自以为高尚的表达自己的看法。
陆黎就生长在一个缺衣少食的福利院,院里那些活泼健康的小孩很快就被收养的,只剩下他们这样不是生理上有缺陷就是孤僻自闭的“问题儿童”。
在他印象里最为愉快的时候大概就是每个月月底社会捐款集中交给孤儿院的时候,那个时候会有一些并不是很漂亮,但还能穿的旧衣服裤子分发给他们,会有还算好吃的食物,也会有社会募捐的书本。
他的童年娱乐生活贫乏的可怜,再加上他本身也不喜欢和旁人交流,便在第一次分发画本后,一头扎进了书本的世界,他抚摸着那些沾着污垢的纸页,恍惚间他好像进入了书里讲述的奇幻世界,似乎在那个世界,他就脱离了这具笨重的□□凡躯,他就可以是无数不同的人,他成为了很多不一样的“自己”。
再后来他被资助上学,一步步,一点点走到现在,他也曾想报考表演系,但是他并不富裕的经济状况注定了他走不长远,陆黎是个知足的人,他认命了,他与自己妥协,报考了当时十分火爆的金融系,但在选择社团的时候遵从本心选择了他想要的话剧社。
后来便是柏钦沨知道的了,为了更为便宜的租金和更加自由的时间,他租到了这个小镇上,和他成了邻居,每日都到街的尽头,表演着并没有人欣赏的戏剧。
他是他的第一个观众。
柏钦沨从沙发上爬起来,自从再次见到陆黎一来,他越来越多的梦见当时的事,柏钦沨知道自己从小便有述情障碍,那时候的他并不能明白陆黎对他到底代表着什么,直到很久后的现在,他才能体会出当时初见时的惊艳。
俊朗的青年人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抬起眼,浓墨一样的夜色倒倾入他的眼睛,像是星河本身。
他喜欢陆黎。
是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