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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挂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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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新学校的第一天,认识是新奇的。
余哀在之前的学校当呆头鹅当惯了,很害怕和别人打招呼,在外面总要缩着脑袋自顾自地往前走。
但是这个班里的同学不管是接水还是上厕所遇见了总要打声招呼,余哀入乡随俗地回应着别人,但主动打招呼是不太可能办到的,且躲是躲不掉的,你还没走远,人家就把你叫住,然后再热情洋溢地跟你打声招呼。
她第一次从别人的笑容中切实体验到什么叫“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当然一个人除外。
——现在这人正背对着她,趴在课桌上睡觉。
不过余哀也很佩服他,中午啃面包没睡午觉,也没向程冉服软,硬生生把一万字的检讨写完交上去了。
放学铃声已经打响了。
在荣欣,分科之前是没有晚自习的,今天又是周五,眨眼的功夫班里的人就被扫荡一空,只有他,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熟了,头顶的几根碎发支·棱起来,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余哀收拾好桌上的习题册,和前面两人相互道别后也准备离开了,离开之前又瞥了他一眼,见他还是没有要动的征兆,内心不免有些担心。
她偏着易晟旸微侧过去,怯怯的,良心和胆量在挣扎。
万一他这样睡过去,一直睡到保安大哥锁门,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他岂不是要在这里睡一晚。
她觉得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必要的,新闻上很多这样的例子。
可是他好凶,好像也不很喜欢自己的样子,到时候把他吵醒了,他一不高兴,向自己发脾气怎么办。
在她踌躇之时,冷不丁一块布盖在了她头上,有人正哼着欢快的调子从后门外闯进来。
“旸仔,初审通过了,走啊,去我家里排练去啊。”
被头顶的布罩住的余哀像是被罩住的鸡,大脑瞬间宕机,竟一动也不会动了,鼻息间嗅到丝丝缕缕的皂香,清清淡淡的,像雨后的水汽。
只听那人“我曹”一声,窸窸窣窣间,她即刻间又重见天光。
这是张择帆第一次这么唾弃自己的“盖被”技术。
他在门口见自己盖错了人,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校服褂从女孩的头顶上取下,“哗啦”一声甩在易晟旸背上,怕自己的失礼行为惹恼了姑娘家,弯着腰不停地向人家道歉。
易晟旸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搅得睡意全无,终于肯动了动,鼻息深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慢悠悠从臂弯间抬起头,拨弄了两下散乱的头发,左手一把兜住欲从他背上滚落在地的校服褂,皱着眉没好气道:“我说你又在发什么疯?”
“······”
然而并没有人应他。
他抬了抬迷蒙的双眼,却看见张择帆那一番诡异的行为——像只招财猫一样地给余哀低头道歉。
余哀耳根泛红,这会儿的功夫红就蔓延到了耳尖,红得发烫,皮肉似是被火烧过一遍,不知道是羞还是恼的。
对方悄咪咪仰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这幅样子,不由得加强了道歉的力度,根本不给余哀说原谅的机会,她只能从他细密严实的一声声“对不起”中艰难表示自己的谅解。
“我,我不,不生气的,真的,没事了,真的没事的。”
“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再拉扯下去今天还去不去你家排练了?”
易晟旸正长腿交叠着在门口站着,一手嫌弃地拎着早上张择帆穿错的校服褂,看了半天他跟二极管一般的表演,仅存的耐心也被消磨没了。他重心一歪,靠在门框上,捏了捏肿胀发酸的眉骨,出声叫住他,尾音的语气重了些,眼神中颇为不满和烦躁。
训完也不等他反应,抬脚就走了。
“唉,你去哪?排练呀,我排练!我没说不排练。啧,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张择帆见他要走,也顾不得眼前的余哀了,作势就要追出去,走之前还不忘给她留下一句,“同学,刚刚实在是对不住,今天没机会了,下次再补偿你吧。再见!”
说完就像阵风似的吹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同桌?早上?下午?我说你这同桌长得还挺漂亮。”
“废话真多,再问我回家了。”
“别啊,不喜欢我问就不问了呗。明天来我家玩怎么样?我爸新给我买了一台游戏机。”
“明天要去店里帮忙,没空。”
“好吧······那后天!”
“再说,先去吃点东西,饿死了。”
两人谈话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空荡的走廊里。
余哀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任凭这一切发生在眼前,迟钝地像在梦里,等人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心里只觉得诧异。
——这两个人是怎么交上朋友的?
周六的清晨,余哀是从噩梦中醒来的。
梦里不过是她高一那些不太好的经历反复重现,光怪陆离的,梦得多了,余哀倒有种站在悬崖边却摔不死的诡异的安稳感。
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暗得发昏,所有摆设只能像素描画一样大致看个轮廓,她摸索着按亮了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显示是五点三十一分,和前几天她自然醒的时间点相差无几。
先不去细究这生物钟的奥秘,余哀隐约听见院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凭借她多年来守车的经验,毫不犹豫就能判断是余定坤的车。
她来不及找鞋,光着脚走过床边的地毯,走到书桌前,扯着窗帘透过一条细缝向外看。
窗外的天还有些发灰,这些灰好似落了一夜,落在院子里那些被精心侍弄的花草上,白日里争芳斗艳的气势全然不见了,一个个扑簌簌地低头叹着气。
踏上石板,率先从这群花草中探出身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女人的面庞消瘦净白,江南女子气质,脸上却没有表情,木木的,一双琥珀色的杏眼圆润却黯淡无光,像是两颗嵌进去的玻璃珠。
然而她的相貌却还是极好的,一如十几年前余哀记忆中的样子。
她身后推着轮椅的男人虽是青年男子的样貌,头发却已花白,一路的舟车劳顿让他面露疲倦。然而身着休闲衬衫的他却依旧身姿挺拔,他并不给人温文尔雅的气质,倒像是一把锋利已去的古剑,仍藏着肃杀气。
余哀听见两人进了客厅,张阿姨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备两人的早餐,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客厅静了一阵。
随后响起上楼梯的声音,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脚步声沉重缓慢,这是余定坤抱着杨夏回房间去了。
她本意是要出去打声招呼的,眼下还是作罢。
若是真的出去了,她也不敢看余定坤的眼睛,那双眼睛,每每望过去都像是敲击一口默哀的钟。
余哀拉开窗帘,燃了一根香立在窗台的石斛盆里,袅袅的烟攀升着,扩着淡淡的檀木果香。拉出一旁的的旋转式柜子,里面摆满了琳琅的书法用具,她挑中心仪的,便坐在书桌前临帖。
她不设闹钟,等张阿姨来叫用早餐,差不多就是一个小时的时间。
张阿姨是余定坤来景江后招的,他口味清淡又不喜乏味,原先招了几个人都不满意。而张阿姨原籍是在靠海那一带的,做菜讲究时令新鲜,烹饪技艺精巧,恰好满足了余定坤苛刻的要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阿姨敲响了余哀的房门。
“余小姐,该用早餐了。”
余哀将书桌上的器具收拾到柜子里,在房里的卫生间洗漱好就到餐厅去了。
餐厅设在一楼的拐角处,正对着的是半开放式的厨房,余哀过去的时候张阿姨还在洗水果,新鲜饱满的草莓蓝莓洗好后沥在果篮里,娇艳欲滴。
吃完饭余哀没急着回房间,她现在头有点晕,靠在吧台上休息,手里捻起一颗蓝莓来吃。
张阿姨在厨房收拾餐具,流水哗啦哗啦响——单调的重复。
人在放空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琐碎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问余哀,“哦对了,余小姐,我看二楼上挂的那个钟好像坏了,我观察过,已经好几天没转了。要不要提醒余先生把它电池换一下啊?”
她来这里一个多月,余定坤总是不在家待着,即便在家待着也不总出房间,二楼又是不轻易让别人上去的,她还拿不定这人的脾性,索性就先询问余哀的意见。
余哀听完,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一双清透的眼催生出浅薄的雾,眉头蹙着,空空望向远处。
她想起了这挂钟停止走针的那段日子,当时杨夏的心理疾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她的反应越来越迟钝,总是呆坐一处长久不动,后来就连脸上也呈现出毫无表情的状态。
有时她甚至会表现出攻击人的状态。
余定坤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带着杨夏到处求医问药,后来才知道这是木僵症的表现。
虽然有恢复的可能性,但是治疗过程非常的痛苦,要经常进行电休克治疗,而这种治疗手段又会对大脑造成不同程度的损害,甚至会有记忆缺失的风险。
余定坤脑中长久绷着的弦还是断了。
从那以后为了避免对杨夏造成刺激,家里的人都慎言慎语,做事问话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她。
家里原本就清冷的氛围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而他也不放心杨夏在家,每次出去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带着她。
自那时起,这挂钟便停了。
他也不许别人去换电池,就让它摆在那,即便是这次搬到景江也要把它打点好带着。
余哀想,那时的余定坤或许意识到——原本就说不出话的杨夏对他的肢体语言再也没了反应的时候,该是有多么的悲痛欲绝。
他们之间,彻底失去了交流。
以至于无数个数星星的夜晚她都能听见余定坤悲怮的哭声从二楼传来。
曾有过一次,她太好奇了,透过细细的门缝看向二楼。
暗红的烛光中,余定坤跪拜在地,一下又一下,虔诚地向供奉多年的观世音菩萨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祈愿观世音菩萨慈悲,护佑吾妻杨夏早日康复,行动自如,护佑她一生永离苦痛,安得长乐。”
拜着拜着大颗的泪珠不自觉就从他眼眶中冒出,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开口更像是哀求,“求您,求您了,慈悲为怀的观世音菩萨,我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康复,我什么都愿意换!求您显灵,求您显灵啊!”
“······”
那挂钟,时间流逝的见证物。
它一停,时间也停了,执拗的人成了困在时间里的人。
张阿姨见背后的人长时间没有答复,转过身来,见余哀正发呆,眼眶处水汪汪的,像是蓄满了泪,她轻声唤她,“余小姐,余小姐你没事吧,余小姐?”
余哀回神,咽下嘴里的蓝莓渣,却发觉味道是苦的,像是坏了,吐也吐不出来,心里一阵恶心。
她快速用食指指节揩了揩眼角的湿润,背过身对着张阿姨,回她道:“不要紧的,就让它在那摆着吧。”
说完就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只吃了一个的蓝莓也没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