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权印》乱文

35、三绝吊楼

　　可堪人世胜友，可惜残魂空留

　　清瘦的身影如往常一般打开窗户，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外风吹着的，变化多端的树叶。

　　斜斜的一枝兰花插在盆里，被人从书案上端到窗沿。垂着半死不活的枯瘦花苞，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

　　那抹瘦影也撑起来坐在窗沿上，晃动着被细链缠住的双脚。若是剥开外衣，便能隐约看见拴挂在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吊饰。

　　各式各样，但无一例外的重。

　　仿佛能够通过这有些可笑的方式，将那想要升空的风筝强行留下来。

　　一坐便是一整天。

　　待到傍晚时，一如既往没怎么动过的三餐被撤下去，热气腾腾的热水被送了上来，守着那个几次想淹死自己的人。

　　浸泡进热水里，繁复的配饰晃晃悠悠地晃浮起来，露出底下遮掩住的伤痕累累的皮肤。

　　脚上坚固的链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平白打破了这番宁静。

　　任千忧抚过那个链子，思索着用这个链子绞死自己的可能性。四周环顾了一下屋里的横梁，发现都被砌得死死的，垂眼又开始拨弄起水来。

　　悬月当空，浮云朦胧，绕月而行，月华如注。

　　谢玄都一如既往地推开门，熟练地来到窗边，右手顺势拽住链子，猛地一提手，便将那个倒吊在窗外的人拽了上来。

　　“如果能再吊一会，说不定就可以昏厥了。”任千忧嘟囔着自己的不满，满不在乎地任谢玄都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新的伤痕。

　　谢玄都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拍了拍他有些灰尘的外衣，然后把人拎到案前，将蜡烛再点上几根后，便站在一边替他研墨。

　　案上堆放着刚刚送上来的各种折子，也有要紧文章和机密消息。等蜡烛噼里啪啦地燃了大半根，瘫坐得没个正形的任千忧才抬手随意翻了翻面前的公文。

　　疲惫的四肢难以持续的动作，被塞进一只毛笔的手不住地颤抖，深吸一口气，左手发狠扣住右手手腕，却抖得更厉害了。

　　密集的慌乱厌弃感又漫上来，压迫着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呼吸，使得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

　　下意识地想制造一点痛觉，好将自己从混乱难堪的思维情感中解脱出来，右手二话不说就狠狠地掐入左臂的皮肉，刮出惨红色的纹路。

　　谢玄都眉头一皱，上去拦住，那狠厉的力气一下子就让他挂了彩。

　　这方法也没用了，谢玄都近乎冷酷地想，手臂上的发胀的伤口疼痛提醒着他，任千忧的问题在不断加重。

　　扣住还在继续作乱的手，谢玄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段丝绸，将那两只手牢牢地捆住，绑在椅子的靠背上。

　　任千忧发着愣地盯着被他误伤出来的谢玄都身上的伤口，嘴唇不住地发白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擦都来不及。

　　谢玄都垂下眼，心疼地抹去一串又一串的泪，最后终于心碎在了他干枯的眼里。

　　谢玄都不住地跪下去，直起身子和他额头相贴，叹息道，“他们曾斥我，不见死人向生，却忧生人向死，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任千忧仍然是空洞地坐在那里，躁动地扭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被隔绝的痛苦将他逐渐压弯，缩成一团，急切地想去寻找一点什么刺激能将他召回现世。

　　谢玄都见他没听进去，抚上他的脸颊继续道，“但人这一生，总有些偏爱，你是我生命中最艳丽的颜色，因为你，我的生命才有了意义。”

　　“卿之志，便是余之志，卿之愿便是余之愿。只是你一直不愿，一直不愿让任何人帮你。”

　　“你远远地隔绝了除你以外的所有人，一个人在永域里挣扎，看不见我向你走近的九十九步，也听不见岸上的呼唤。只能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并不断认为这水面上的波纹，是你本相的残缺。”

　　谢玄都的手滑下去，点了点任千忧的心口，“心病还须心药医。若是思维惯性，那便改之；若是心病难抑，那便药之；若是破碎难解，那便搭之。”

　　任千忧愣愣地看着那双澄明的眼里倒映着的尽显丑态的他，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两人孤寂的瞳孔里，全藏着的哀凄月华酿成的酒。

　　原来那个经年累月都带着笑的人，也会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原来对于这个人来说，他自己就十分重要，不是因为其他的身份或者利益纠葛。

　　心脏失速地跳动，不是带来欣喜，而是带来恐慌。任千忧不自觉地往后退，企图拉开两人的间距，躲避这让人难以接受的厚重深沉的情感与未来。

　　“我不明白……也许，你只是……一时……血气方刚？”

　　谢玄都噗嗤一笑，有些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顺着发丝落在脸颊上，托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长叹一口气，“你看，你总是爱规避某一种可能性。”

　　话语未落，靠在额头上的人却不只浅尝辄止地停下，而是将他拥入怀中。

　　用自己的手代替他扣得血淋淋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平复他颤抖不止的身躯，用粗重而温热的鼻息去探他哽咽着的鼻音。

　　等到任千忧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牢牢圈在了旁人的怀里，面朝着谢玄都，一时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被按住后颈，颤抖着又不容推拒地接受落下的一池春水。

　　寒潮拂艳瓣，细流清纤尘。
　　重水坠摇曳，残叶颤逃离。
　　难堪春水露，整零顺春流。
　　双鱼戏含珠，暂歇亦回悠。

　　得以呼吸空气的间隙，任千忧难免有些气喘，断断续续道，“你……你还不如直接让我喝酒……耽水厄也成。”

　　若精神的苦痛无法消弭，人便习惯于去寻找□□的欢愉或者麻痹，企图耽溺于感官的刺激上，最好能忘却所有的烦恼。

　　唯有解忧之杜康，唯有人间之欢愉。

　　谢玄都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深沉的目光几乎将他溺毙进去，用轻得难以觉察的声音低语，“若无耽水厄，你可愿为我停留……”

　　不等他回答，谢玄都一手钳住他被绑上的脚踝，揉了揉被用软皮毛裹好的锁链吊久了的、充血的红痕，而后将人按倒在床榻之上，抚过顺滑的肌理，带领他去寻现下之解忧杜康。

　　克制的动作压抑着激荡的情绪，贪欢的身体难以克制寒热的体温。吊饰倒显得有些不解风情，却在有心的利用下激起不住地颤抖。

　　粘稠的气息如同丝绸层层盖住，直至难以呼吸。眩晕的耳鸣，缠绵得如同濒死前攀住的泥岸，需要不断地向前攀附才能避免下落的泥沙将自己带下去。

　　任千忧脑中空白一片，只能由着谢玄都将他的思绪搅浑，只余桃花压枝之趣。
　　眼前晃过几片红云，抚上去后又跑偏似地想，这人倒此前寡淡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如今倒也是红云一片了。

　　又是一阵战栗，酸软的四肢已不再听从大脑的调配，连支撑的动作都难以为继。

　　找了个省力的位置半靠在温热的怀里，呼吸扑洒在脖颈，细微的气流惹得谢玄都的喉结不住地移动吞咽，却仍然平稳地替他擦去汗湿的地方。

　　任千忧神经一崩，丝毫没有经过大脑地转身扑倒谢玄都，趁着自己酸软无力的劲头将他压住。

　　谢玄都没料到到他来这么一出，一时被他扑了个满怀，胸口被下巴磕得青紫，垂眼却看见那个始作俑者正挂着泪痕笑得开怀。

　　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几乎是电光火石般地明白他的念头，有些慌张地制住他作乱的手。

　　刚想屈膝撑起来，又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是尴尬，耳尖又烧红了一片。

　　任千忧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般啧啧称奇，“你这情场老手，居然还会害羞？”边说边去拨弄他那红得滴血的耳垂。

　　谢玄都咬紧牙，伸手包住他的手，拉到嘴边，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的眼睛，舌尖却探出唇瓣，不重不轻地舔了一口拨弄了耳垂的指尖。

　　“别招我。”

　　压抑得沙哑的嗓音泄出，汹涌的暗潮躲在坚硬的寒冰之下，只消露出来一点波涛，便可将那滴在冰面上的露滴吞噬殆尽。

　　向来无法无天的人却被这句话吓住，只得慌乱地缩回那只手，却被越抓越紧，最后在手背被落下一个克制的吻后才得以解脱。

　　几番折腾下，倒也渐渐回了些力气，任千忧立马翻下那具身体，盘坐在一边回气。

　　入目的是胡闹后散落的飘带和大敞着的玉色肌肤，微微上抬的眉带着些难得的戏谑的滋味。

　　斜撑起来，风流妖冶。活脱脱一个男妖精！若是世间有精怪，他必定是那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专会勾引人！

　　任千忧看得一阵脸热，也不管自己腿还软着，挣扎着跌下床，逃也似地离开这暧昧的床榻。最后又因为脚上被拉崩起来的锁链，绊倒在地，跌在柔软的地毯上。

　　“跑什么？”

　　低沉地声音响在耳畔，旋即被半抱起来，又被放在床榻上，只是这次落下的是层层叠叠的床帘帷帐，一层一层地将床外的身影蒙住，再难辨认神貌。

　　任千忧目送着床边站了片刻的身影离去，心里却不住的跳动，只得扯过被子将蜷缩的自己一把蒙起来，平复激荡的心绪。

　　好半晌，任千忧才冷静下来，紧接着更冰冷的孤独和恐慌从背后包裹住他，浓重的不配得感席卷了他的大脑，颤抖的脊背开始佝偻，剧烈难耐的痛苦煎熬着他的知觉，连同他的意识也一并带入深渊。

　　他近乎自虐般地开始分析谢玄都的动机和自己的动机，以及两方分别攥取的利益。又在感性的拉扯下搞得更加不堪，身心俱疲地妄图挤出眼泪平复不必要的情绪。

　　捏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肉里，努力地刺痛神经，脑海中疯狂地重演自己以往最绝望伤心的事，并狠狠唾弃自己，希望能够让自己哭出来。

　　窗外的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线香，窗户也被关上，散发着淡淡的安神气息。须臾，床榻上那挣扎的人才渐渐安宁下来，发出平缓的呼吸声。

　　谢玄都就是此时推门进来的，带着些湿气，轻轻地将塌上的人带去清洁，确保那蹙起的眉终于平息下去后，才拥着人安眠。

　　一夜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