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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人各有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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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求之物,就如那层层叠叠的山林,葱绿色的仿佛很近,却穷尽所有昼夜踏遍所有山路都无法到达。
思考生死,才能体会生命的深刻。思考钱权,才能体会社会的裹挟。思考人性,才能体会思维彼岸的幽暗。
时至今日,谢玄都已经记不起从雪地里挖人的五感,他那时已经被寒冷剥夺了触觉。
他也说出上来把他从湖里捞出来时的感受,因为他那时心痛到无法呼吸,只能颤抖地拖拽堪称尸体的冰冷。
见他又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样子,说不生气是假的,说不心酸也是假的。
他总是这样轻易地调动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日夜煎熬,然后轻飘飘地决定自己的生命,留下别人煎熬。
伸手抚过眉眼,来丰和的日子里,瘦了,白了,变得有些透明。
明明再等一会,自己就可以让所有人回到该回的位置上。
放下心来调养自己就那么难吗?
他明明有好多话要给他说的,可每次遇见时,总是听他说得多,自己想说却也无从说起,也没立场说。连留下来的信怕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曾经听闻,像这样的人,就如同飞上天的风筝,只需要细细的一根线就能将它拉回地面。
可偏偏那风筝不是纸的,有着想松手就松手的自由,若不是自己不愿走,是怎么也留不下的。
这天下,若是由情义深切之人看顾,便是繁荣鲜活的。可现下偏偏落在他手里,对苍生最多说的上只有责任,没有爱的他,是不在乎自己的手段的。
这样的他,却偏偏是他顶替了别人的位置被推上棋局,执棋相斗,何其可笑。
权利斗争下,热血良善之人最易受被裹挟之凡人的凌迟。而他太年轻,最是骄傲的年纪;领路人又走得太早,便没有人正确地指引保护他。
而他,又无疑会把人带歪。
棘手,相当棘手,他难得有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候。
扣扣扣。
“在干嘛?门房紧闭,莫不是里面藏得有小娇妻?”门外响起一阵戏谑声,吊儿郎当又轻浮至极。
谢玄都蹙了一下眉,推门出去压低声音道,“噤声!吵醒了他,我不饶你。”
两人行至连廊,才站在一边商量。
“你考虑好了没啊,动不动手,你不动手我可就要动手了。”
“那就你动吧。”
那公子霎时瞪大了眼睛,有些发虚道,“喂喂,那什么,我开玩笑的……”
谢玄都微笑着回他,“可我没开玩笑。”
那公子挠了挠头,左顾右盼了好一会,“让我做也不是不行,但是吧,这个钱……”
“我把通号钱庄腰牌交给你。”
“那人……”
“人自己找,给你运粮草。”
“……你怎么突然松了口?”
谢玄都默了一会,没说话。
那公子嘶了一声,“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特别像我漕帮码头上那些急着回家娶媳妇儿的汉子。”
谢玄都瞥他一眼,带着些怒气道,“沐凤池。”
被唤作沐凤池的人噗嗤一笑,“不会吧,该不会真的叫我说中了吧,谁?屋子里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再猜猜,你这么爽快的原因该不会是……”
眼珠一转,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哈哈哈哈,不可一世的谢玄都,机关算尽的谢玄都,视苍生为棋的谢玄都!居然害怕一个人怕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太可笑了!谢玄都,我还以为你当真是没有心的!你杀叔杀友杀亲杀幼,你居然还害怕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杀人?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啦!”
谢玄都脸上带着一些怒容,闭了闭眼,手肘用力击上他的腹部,将他打翻在地,脸上的笑早就被冻成冰渣子。
沐凤池痛得呕出一口酸水,却仍然止不住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师,老师您说得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边哈哈哈地狂笑,一边捂着肚子爬起来。
沐凤池,临渊王任无涯埋下的最后一个种子。娑沙的王子,正儿八经的异邦血统,最无奈的选择。
而他们要做的事,说来也简单,说简单也不简单。
当皇权孱弱不堪时,他们这些以皇权为刀的操刀鬼便显得有些可笑了。所以他们决定修理一下这不正常的局面。
无非是修剪砍伐树林里的老树、巨树,好让那些小树能够长出来,汲取一点被老树霸占完的阳光。
而修理时,最基本的道理便是斩草除根。世家再庞大,也要有人才是世家吧。
他们要做的事,实在是算不得干净。而如今很显然,只能由他来开刀了。
沐凤池又想起刚刚谢玄都吃瘪的样子,又开始哈哈哈地笑,转头就被一个香篆迎面砸了个包。
沐凤池憋屈地跑远,确保砸不到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当年老师第一次向他提及谢玄都时,他是不屑的,一个小屁孩而已,能有什么好怕的?
当时老师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作为王子,生来便有生杀予夺之权,你最近做的事,所谋也不过数百条性命。须知谢玄都在舞象之年,便将数城性命为棋。若遇非常之局,让你们入世,才有逆风翻盘之机。”
他当时只觉得,小孩子对生死没概念,最多算是无知者无畏。何况杀人,得杀有用的人才叫谋划,杀一堆无辜百姓算得了什么?
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是被他惊世骇俗的计划惊到,又不得不认同,虽然不为世俗所容,却的的确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开辟新的思维模式的人成圣,制定新的规则框架的人称王。
想当年老师任无涯五次出巡,碾死了多少世家,才得以推行新制,稳稳当当地称王,如今却得如此下场,新制也被推翻复旧,实在可惜。
那么现在,就让他来称这个王罢,谢玄都想做干净的圣人就做他的罢,只是到时候莫要怪他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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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惊雷炸响,燎起火蛇。
佳节忽逢雷雨,平白教人不安。
“无知小儿!”
轰隆隆!噼里啪啦!
“何敢自绝!”
刺啦啦!
“自绝之人,不得成仙。慎悟慎行!”
呜喵呜……
巨兽升起利爪,猛地撕开天幕,泄露出暴雷,好好地威慑了一下人间怪象。
床上之人如被邪气附身,被惊雷吓得不断惊动、直冒冷汗,身下的床也被汗透出一个人形。
劈擦擦,砰。
稀碎的雷声被合拢的窗户隔绝在外。
明明他走之前,是把窗关好的,怎的这样大开着?
床帐外一个人影随着烛光一会大一会小,走过去又走过来,最后轻轻掀开帘子,替他擦了擦汗,觉察到他的暴汗。
连忙抱起来,出门急唤医师,在等医师来的过程里,他已经被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塞到暖烘烘的被子里了。
被魇住的感觉很不好,杀过的人,像是层层叠叠漫无天日的乌云,带着下暴雨前的潮湿压抑,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有粘稠的质感,勒得他无端地气紧。
又或者是像藤蔓,将人死死地缠住,难以动弹,在惊惧和寂静中等待死亡。
还得是书上写的鬼魂之物更贴切,阴冷而诡异,随便一只就可以将活人活生生缠疯。
他又想起某些人眼中流下的泪,明明只是一滴水,用手一捻便可捻干,现在却化作冰刃狠狠穿进胸膛。
他害怕所有人的眼泪,那是他们期许落空的证明。他害怕着前路的光,也害怕着别人寄托在他身上的光。
他几乎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本质——懦夫。
软弱而无能,胆小而脆弱。
背负着巨石前进的诗人。
呵呵,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美化他了。
他在水里背负巨石,难道不应该沉入地底?他在水里吟诗作对,难道不会呛水失声?
不对啊?他怎么还能呼吸……
“咳咳咳!呃……水……”
迷蒙的视线渐渐清晰,屋里应该有火炉在烧,心脏有些不正常地急速跳动。
“张嘴。”
下意识的张开一点嘴,就被喂进一颗丹药,迷迷糊糊地被人拉起来靠在哪里,一点一点地喂水。
喝完最后一滴水后,任千忧有些迷蒙地问面前的人:“你是龙王吗?”
“???”
见面前人有些呆愣,他旋即不满道,“作为龙王,怎么能随随便便现于人前?你的天规是怎么背的?”
“……抱歉,我……回去再背一遍。”
任千忧点点头,昏沉的大脑支撑不了他思考为什么龙王在陆地上,还守在他的床边,就忙不迭地将身体拽入意识的深渊……
只隐隐约约地听见什么“能醒就没问题”“可能还需疗养几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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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阿嬢哎?你今天收得不错啊?那几条大板鲫太乖了!”
“哎呦,小甜嘞,嘴太巧咯,嬢嬢送你两条,带回去给你屋头的吃。”
“谢谢阿孃!好久才能来蹭你们家二娃子的喜酒哦?我都等不及唠。”
“快唠快唠,就你天天惦记!”
小甜甩着那两条鲫鱼,蹦蹦跳跳地往一处小别院去。
扣扣扣。
门闩被打开,一个女子推开门,眉眼弯弯地看她,“怎么了小甜?”
小甜嘿嘿地笑,“莲姐姐,我想尝尝张孃孃收地笼收到的鲫鱼嘛,鲫鱼豆腐汤怎么样?我去买豆腐!”
被唤作莲姐姐的女子正是小莲,只不过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像一朵奄耷耷的清荷。
扑棱活泼的小甜就是那天天来戳莲花尖的蜻蜓,不厌其烦地来看看这朵开在池塘里的孤零零的荷花。
“你啊,小馋猫,不过下次不用给我送东西了,你哥哥见了定要训你。”
小甜暗戳戳地白了墙角一眼,故意大声嚷嚷,“他呀,一个糙汉子罢了,他懂什么?上次那条大红鲤鱼……”
“小甜!你这瓜妹崽又跑哪里去了!”
小甜努努嘴,眨巴一下眼睛对小莲说,“看呗,瓜娃子傻大个。”
小莲被她这一副卖亲哥的样子逗得噗嗤一笑。迎着初日的明媚阳光,清荷终于微微绽开了她晶莹的花瓣,露出她明黄的花蕊和沁人心脾的清芳。
小甜一下子愣住了,心道这从丰和来的大姐姐,明明不像是丰和人华贵雍容,却像天仙姐姐一样清丽漂亮,和她们这里一点都不一样,倒像是升仙城那边的。
小莲戳了戳她的脑门,“去吧,等会我给你端鱼汤过来。”
小甜甜甜一笑,跑跑跳跳地拐过弯,“哥哥!莲姐姐等会要来我们屋头,你记得把桌子这些收拾干净哦。”
那皮肤黝黑的青年一阵羞恼,扬起手虚虚地打了一下她,“我听见了!今天一早都擦好了。”
小甜嘿嘿地笑,她哥哥约了几天,就擦了几天屋子,今天果然也不出所料呢。
小甜随即蹦蹦跳跳地往外跑,“那我切找小壮抓鳝鱼和螺蛳咯。”
“不许切,回来帮我擦桌子烧水。”
“憨包!你不是都擦好了咩!”
“没擦干净,顺便你把大黄拉出去洗个澡,大黄有点脏了。”
“啊?可是大黄从来没洗过澡啊?”
…………
最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几尽繁华风流,看断世间千愁,独留水乡桥头,有人为她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