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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心境大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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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任千忧大口地喘气,巨量的信息冲进脑子里,让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失焦的眼睛缓了好久才能视物,转动眼睛往发声的地方看。
先是一愣,然后有些警惕,最后有些怀疑,双眼有些迷蒙道,“花……谢……玄都?”
实在是不能怪他没认出来,过了这么多年,这人怎么像是换了具身体一样?他自认为还是长得算高大了,没想到谢玄都这样估摸着比他还高半个头不止。
穿得人间清贵,气质也沉稳了许多,眉眼长开了,线条也更清晰,细长上挑的眼睛比以前更漂亮。
只是满眼的血丝和疲惫感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苍白的脸色在和他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有了血色。
炽热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洞穿,他有些无措的避开,但又觉得这样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不好,又望回去,那双眼睛便恢复了以前的那种温度。
许是他看错了吧。他之前在干嘛来着?好像是,对,雪,雪地,血……
意识逐渐回笼,缓缓坐起身来,察觉到自己的整洁舒适,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我睡了多久?”
“五日。”
“他们……”
“死伤大半,已经送回升仙城了。”
“我娘亲……”
“我替你安排了葬仪,如今还在停灵。”
见他仍然呆愣着,谢玄都干脆一股脑地说完,“泽帝已死,我以中书令的身份掌控朝局,请皇室宗亲,奉灯长公主之女暂代政务。韩府早已人去楼空。如今正值国丧……大家需要你。”
“需要我?我能做什么呢?皇室凋敝,世家庞大,天灾人祸不断,我纵使有移山填海之能,也无能为力罢了。”任千忧有些自嘲地笑笑。
“不,你有能力,你是渊候,并肩王之侄,宗法上是嘉雍长公主与临渊王之嗣,于皇室,于朝政都有巨大的话语权和代表性。”
谢玄都直直地盯着他,眼中虽然有心疼,但也不得不把这些刨开来说于他听。
“可他们都死了,我代表有什么用呢?”任千忧有些自暴自弃地圈住自己。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不会让临渊王的成果就此凋败。”
任千忧不说话,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可偏偏复杂得有些冷漠,甚至冷酷,偏头盯过去,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谢氏一家独大的机会?你一人之下的权势?”
谢玄都毫不回避地直视他,渐渐走近,欺身压过来,“我要你,任千忧。我是以中书令的身份回到朝堂,便只会以中书令的身份离开。”
任千忧一惊,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压低身子,手肘在一边撑着,“呃……要我?是……什么意思?要我的命?还是说你有某些收藏癖吗?”
谢玄都淡淡地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退回去,“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心里记一笔账就是。”
谢玄都好似知道自己刚刚那番举动有些冒进,又推后几步,远远地站在一旁跟他说,
“这两天好好在城里修养,等第三天的时候,我带你回去。”说罢也没再停留,转身出去。
任千忧松一口气,这才得闲打量这间屋子,雅致简洁,香篆里散出来的香状如莲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香越闻越清醒。
拉伸一下自己僵硬的四肢,下床打开窗户,雨落后独有的清新扑面而来,掺杂着绽露的槐花,独有江南佳人甩到人脸上的手绢一样的韵味。
走下竹制的楼梯,湿漉漉的木地板的间隙里积起浅浅的水洼,有的还漂浮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败叶。
向会本来蹲在一旁看那颗古老的大槐树的,听见脚步声后顺势望向他,一时间相顾无言。
“主子……主子好些了吗?”向会有些嗫嚅道。
“嗯。”
“……”
“蒋明死了。还有其他的兄弟,爱打呼噜的辛牛,喜欢吃甜的刘三,害怕大马的张二狗,等着回去结婚的马大壮……”
“……”
任千忧强迫自己翻出来记忆里那些名字对应的一张张脸,闭了闭眼,等到那一长串的名字都说完后,才艰难地问道,“他们的家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暂时安排妥当了,但主上你是知道的,世道太乱,再怎么安置,也是妥当不了的。”
向会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仰头看天边的云卷云舒,庭院里的花开花落,难得地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压了好久的话,
“其实向生死的时候,我是没多少感觉的。我当时只是,哎,他死了,我们都是死人堆里的弃童,早就该死了,只是后来得到向这个字号时,又续了几年命。谁会接受不了早已接受的结局呢?”
“后来,向病也死了,她其实挺傻的,我从用一根糖葫芦就把她领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再后来,向得死在了自己研究的冶窑里,向老死在了暴乱里……我才突然发现……好像当年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已经没有几个啦……”
“再然后流年不利,到处打仗,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的人,过几天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连个念想都没有……”
向会有些同病相怜地看了一眼任千忧,“被留下来的活人才是最痛苦的……”
向会扭过头有些止不住地沙哑与哽咽,“若是主上还在……”
任千忧突然没有由头的感受到和梦里一样的窒息感,被死死地钉在原处,喉咙漫上强烈的阻塞异物感。
心脏像是一根被人用来上吊的横梁,承担着不可置信的重量,堪堪悬着。仿佛若是能落地,就可以从那窒息般的重量里透过气来。
啪嗒啪嗒……
银竹挂树,细针插地,残花终究是被砸在泥坑里,和尘土混杂在一起,就算被人拾起来,也会有不可逆转的破旧与折痕。
若真能以命换命,不知这世上会少多少烦心事呢……
向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槐树下,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
仿佛只有彻骨的寒气才能唤回来他对生命的体会。他其实是个蛮招人失望的人吧,其实,留在人世的他,才是那个最没有必要的人。
价值,他没有自身价值。他有的只是附带的价值。
虽然很难过,但他觉得对自己的评价是中肯的;虽然很丢脸,但他确实是能够理解大家对他的失望。
不然呢?外面这么乱,他却宁愿在这里淋雨,也不想去处理。
懦夫。
任千忧动了动手指,习惯性地叹了口气,若再病下去,他只怕是越做越错了。
抬脚转身,余光瞟见楼角一抹白影,抬眼后又消失不见。被浸透的衣服在地上拖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水洼,一直蔓延到他的房间。
前脚刚刚回到屋里,后脚便有人送热水上来。不多不少地倒满整个浴桶,人泡进去的温度也刚刚好,刚好将皮肤烫得微红,将体内的冷气激出来。
穿好里衣出去,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搁在床头,明晃晃得就差端到他脸上。一口喝下去,又热又辛,有些辣嗓子,呛得他眼泪直流。
这姜汤!怎么!这么!烫!
该死的谢玄都!
刚刚被呛出来的几滴眼泪,像是打破了某种封印,后面积蓄已久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有的从眼角里跃出来,擦都擦不干净,一闭眼,就被挤到眼尾,又淌出一条新的泪痕。
“唔……呜……”
该死!该死!胡乱迁怒人的废物!
被闷到极致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低吟,像是被重石投进的湖,湖面上露出来些许波澜,湖面下满是暗流急湍。
擦了几次眼睛的手变得湿漉漉的,再擦只会打滑。被泪水刺痛的眼睛疯狂拉合眼睑,企图将这恼人的泪水刮出去。
谢玄都静静地靠在门外,敛去自己的神色,只是冷漠地、冷淡的、毫无情绪地站在那里,敏锐地捕捉门内细微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最后总算是痛痛快快地榨干最后的一点雨水,潇洒地飘走。
太阳这才敢露个脸出来,瞧一瞧被雨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坏的湿透了的世界。
谢玄都推开门进去,把地上哭得累昏过去的人捞起来抱到床上。掏出一个冰冰凉凉的瓷瓶,贴在他发红发肿的眼皮上。
翻来覆去冰了一阵后,发肿的皮肤才翻出来细微破皮的地方。拧开瓷瓶,蘸取一点药膏,细致地涂在那些泛红的伤处。
几息后药膏就被吸收下去,只留一层浅浅的晶莹。然后他又不厌其烦地涂第二遍。
反反复复,细致入微,甚至连动作和呼吸都放缓了好几倍,生怕扰了一场来之不易的幽梦。
而他也不过是幽梦里的飘忽魂灵,梦醒了,就得自然离去。
他不会和他说他的挣扎和痛苦。就像他也不会对他说他的恐慌和心疼。
所以任千忧也不会知道谢玄都为了赶过来支援跑死了几十匹马,拖着在丰和被刺杀的伤口未治。伤痕累累的手只敢藏在宽大的袖袍里,无声无息地泛着磨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