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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一绝雪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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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都隔老远就听见了如地动的声音,强烈的担忧几乎要逼得他发疯。鞭子飞起,打在马上,如同离弦的箭般往那处冲去。
一定要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任千忧!
谢玄都本以为他没有心的,可若他没有心,现在撕扯着在痛的又是什么?
近了近了。
却只见雪地上一片冻尸血红。
心脏骤停。
正在厮杀的两队人站在还有人体余温的雪地上厮杀,被包围的那队人马被团团围住,死伤惨重,却仍然在做本能的困兽之斗。
来不及多想,拔剑便冲上去,暴烈地杀穿一条血路,没有,没有,不是他,不是他。
地上的,站着的,战斗的,受伤的,没有一个是他记忆里的面容,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忘记、已经模糊的面容。此刻却清晰地如早就刻在骨血中一般。
几息之下,叛军皆死。
“谢大人!求您救救侯爷,我们愿意用升仙城的一切与您交换!”
“他在哪里?”
…………
没有,还是没有,这边也没有。
几年前手上的旧伤被风雪寒气侵透,泛出钻心地痛。雪越下越大,倒在雪地里的尸体已经被盖上了一半。
真是不知道这雪是下得更快还是被挖得更快。但所有人都不知疲倦的挖,不知道的,还以为地下有什么让人垂涎的宝藏。
谢玄都抓起来一具尸体,用刀划破动脉,制造大出血点,在血的融化下,他那圈的雪层变薄了好些。
一具又一具,动脉的血溅到他身上。整个人像从血池里捞出来修邪术的老祖。
冰冷,不近人情,几近疯魔。
一大片白净雪地,活生生染上不灭的血痕,再也盖不下去这冲天的凶煞血腥。
还挖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挖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
若他真的遭遇不测怎么办?
那我陪他。
又不知道挖了多久。等他如山石一般,背上厚厚的积雪,深陷雪坑。
其他的人甚至都觉得他这是要把自己给活埋。
手脚僵硬,身体泛起不正常的高热,他近乎自虐般地去寻找着那个身影。
其实怎么找得到呢。这么大片地,稍有不慎就会雪崩,埋了这么厚一层,有什么办法呢?
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不知道当时任无涯面对地动之时是不是也是如此。
眼前白茫茫地一片,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十指指甲翻开流出暗红的血,紫色的指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知道机械地重复这些动作。
“找到了!找到侯爷了!”
“快!军医!快让军医过来!”
谢玄都挣扎着从坑里爬出来,心脏失速般地跳动,冲上去紧紧抱住任千忧冰冷的身体。一时间分辨不清他们谁更凉,以及谁还活着。
身上冻僵的血液这才开始缓缓流动。贴上怀里跳动的心跳,感受到从他鼻翼里淡得感受不到的气流。
他才恢复了正常的知觉,才感受到怀里的柔软,和地上雪的蓬松,他只是一下子觉得,他的命回来了。
顶着众人惊世骇俗的眼神,轻轻地在任千忧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
没有得到期待的反应。
但也不心急,他还活着,这就够了。所以他只是用力抱着他,疯魔地盯着军医检查的动作。
“侯爷没什么大碍,只是被砸晕了,又被埋了这么久,有些失温。属下已经喂了药,只是现下环境艰苦,不利于侯爷恢复。”
被揪起而失速的心脏终于回落下来,他恨不得化身为蛇将他圈起来,蹭压上他每一寸肌肤,控制每一次生命的呼吸,叫他再也不能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好,”干涸的嘴里吐出沙哑的声音,“即刻返程。”
谢玄都踉跄着将他抱起来,急切地翻身上马,驾的一声,也没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便火急火燎地离开。
向会本想接过任千忧,谢玄都那样感觉下一秒就会倒下,可奈何谢玄都护得死紧,刚刚冷冷看他的一眼,骇得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见他飞奔而去,自己也只好赶紧上马,谢玄都怎么样他无所谓,但他怕把侯爷连累了啊!万一又摔了迷路了,怎么办?
咬着牙,忍着手臂上的伤口,扯过一匹马翻身上去,马不停蹄地跟上去。
槐安城。
房间里升起安神的线香,戚戚哀哀地在屋里盘旋。窗外串串槐花迎着暖日开得倔强娇艳,显然和屋内是两个世界。
床榻上的任千忧被刮了稍稍冒头的胡子,换了身干净宽松的衣服,卸下了重得可怕的发冠和配剑,头发散开,双手放在两侧,连着指甲都被修得平整。
除了蹙起的眉头和时不时发出的惊慌梦呓,他说得上是非常体面了。
反观站在一旁的谢玄都,就显得没那么妥帖了,虽然换下了那身血衣,眼里的红血丝和眼底的青黑却是极其吓人的。
一身白衣站在一旁,若是有人瞧见,必然以为是白无常来索命来了。
扣扣扣。
谢玄都这才将黏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来,来到门口接过药碗,轻车熟路地抱起任千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舀上一勺,轻柔地送进嘴里,迫使身体本能地吞咽。
一碗药就喂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口的医师站着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好容易见谢玄都喂完召他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他还有多久才醒?”
那医师也没隐瞒,“侯爷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但遭受打击,现下是不是不能醒,是不愿醒。”
谢玄都瞥了一眼那线香,“那现在可以唤醒他了吗?”
医师斟酌着开口道,“这……病人愿意醒的话,自然是等病人自然醒比较好,旁人也只能试着唤醒病人的意识。”
医师简直要冲上去吼他,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要谁醒谁就得醒吗?那是病人,又不是睡着了!叫不醒难道硬叫吗!
谢玄都没说话,只摆摆手让他下去。
等周边都没有人了,才喃喃,“任千忧,你醒过来。你是侯爷,朝局还需要你,升仙城还需要你,礼制还得由你主持,你若就这样睡过去了,就不要怪我处置不当了。”
但躺着的人没听见他的话。只是一如既往地魇在梦里,自顾自地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清泪。
“任千忧,在梦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醒过来,我会帮你。任何事我都帮你。你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取来。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好不好……”
线香仍然升腾起白烟,幽幽地与槐花两相探看,然后互相嫌弃,谁也不让谁。
槐花继续沉醉在暖光里,线香仍然凄凄哀哀地吐露着自己的悲情。
一阵风吹过,既可做槐花的秋千,也可做与线香携手飞远的郎君。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说过了,没抄完,不许出去。”从暗处走来那个严苛冷酷的男人,拿着戒尺,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若学不好,我便将那些书撕了!你母亲可是辛苦了好久才买回来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说罢就抓着那书狠狠一扯。
他本想冲上去制止,却像是四肢被死死订在地上,嘴被针线封起来,脖子上的细绳勒得他难以呼吸,更何况发声。
哼的一声,那副身影便渐渐淡去。
“你就只知道你那个舅舅,我对你的好就是应该的?”有些怒容的脸显得格外鲜活。
总比在塌上躺着面如枯槁的好。
还没放下心,黑暗里就出现了那让他恐惧的病塌,眼前人也消瘦得不成人样,只有轻薄一片。惨败干裂的嘴里吐露的不再是刻薄怨怼的话。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也不容易,你舅舅……我和他气话说得多,如今想来却是平白留下许多遗憾。你已经很厉害了,娘亲对你感到骄傲,以后你开开心心生活就是了,莫要太挂念我……”
“不……不要走……不要……”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陌生地让他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喉咙的窒息感仍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连着心脏都酸痛得难受。
“记住我对你的教诲,以后的人生还是得你自己走,你现在这样躺着,哪里算得上是我任家少主人!常胜的任将军!尊贵的渊候!你是不可战胜的!你要知道,万事万物皆有利于汝!”
说罢,那位在他心目中如榜样如太阳般耀眼的人,只是敲了敲他的头,便毫不留情地崩溃碎裂。
“不……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他只能失态地发出气音,颤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动了,也只堪堪能抱住头捂住耳朵,无声恸哭。
“小娃娃,在老师面前哭鼻子,羞不羞啊!”
感受到拥抱,缓缓睁开模糊的双眼,眼前人的面容却仍然模糊不堪。
“老师,老师,我看不清您了……我看不清您的脸了……”
任千忧愣愣地覆上那张模糊脸,轻柔得像是怕碰醒一个易碎的梦。
“哈哈哈哈,脸有什么要紧呢!还记得吗,任他千忧白首,我自逍遥到头。人之心性可高阔,可缥缈,可坚韧,可善变,却独不能……”
“不能逼仄,不能晦暗……”
“对咯!你记得很好,老师陪不了你啦。接下来的路,也要满怀希望,优雅地走下去哦?”
如影子般的人终于随着本体的消失而消失得了无踪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若他们不能长存于世,那留下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若人间当真祥和美好,怎么会有那样多的伤心污遭事!
“折花,哥说啦,外面真的很好玩。”
“缘散夫兮,万命难追!”
“来尝尝我新酿的酒?”
“折花,你看这颜色好不好看?”
“你!为什么!每次都可以!精准的踩到我!……的叶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须折花……这名字取得……挺好的。”
“哥哥,我拜了九老为师,以后我对哥哥就有用啦!”
“小主人,这是今天的信。”
“任将军,我家妹妹真的很漂亮。”
“侯爷,你不要每次都把政务丢给我!”
“渊阁景色宜人,若你得闲,可来一观。”
“都是因为你!”
“拿命来!”
……
“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