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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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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边关肃清。
宋镹也难得享受了父兄在身边的日子,除了时不时的往承王府和侯府跑,日子倒也过得去。
只是让宋镹没想到的是,世间没有一直欢愉的道理,前一日她还在侯府与元吉一同读起宋泽寄来的信,后一日,宋家两百口人一夜之间被人灭门,而宋镹宿在侯府躲过一劫。
比灭门的消息来得更快的是承王侧妃濒死,宋镹前脚起身,后脚三姐姐身边的丫鬟便捎话,说所染恶疾,来得汹涌,会传人,从始至终,她连一面都没见得。
为什么?
宋镹来不及思考,她只感觉心脏被钝器砸碎,痛觉顺着骨骸连绵起伏,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由远及近的副统领陈珏带着残存的军队出现在她的面前,不待她出声,猛的跪在她的面前,他们用不着开口,宋镹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温和的阳光下捧到跟前的两块名氏牌闪闪发光。
宋期、宋泽。
是她的父兄。
一夜之间,宋家没了,可作为宋家仅存的血脉,宋镹必须随陈珏入宫,高堂之上,熠皇有心抚慰,赐她宅子外加黄金百两,可眼尾通红的少女叩首请求去往长阳,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安天下,必逐不耻之心,方能护卿无恙,民为生,得权为先,壤内外土,贤君矣,君若不为,后退全无,国破,反之,国盛。”
“好一个,君若不为,后退全无,”熠皇眯了眯眼,“准了。”
陈珏心有不忍,这灭门像是算好他今日会回来告知此事,可他说不得这番猜想,宋家就只有宋镹了,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他虽有心劝阻,可宋镹的步伐始终不停,等走出宫门,她才回头,身子不住的颤抖,最后更是瘫在地上,陈珏想去扶,被她拒绝,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陈统领,我请旨到最远的边防,也是为了自救。”
艳阳天却被乌云笼罩,他看着她艰难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
宋府没了,宋镹走了,她没留下一句话,抱着父兄的牌位带着宋家军回了长阳,长阳肆门,青墙筑基,方圆百里被末雪盖住,所见白芒,她少时在长阳待过几年,只是这一次只有宋镹,悲伤的情绪啃咬着四肢,她站在雪地里,任由情绪扩散。
后来,宋镹习惯了这里,习惯了边关的寒冷,习惯了敌寇的热血,宋家军的根基深厚,作战勇猛,常常都是宋镹一马当先,她的骑术、学识都不弱,以往是为了元吉,怕他以为连她一个女子都比不上,现在她没了顾虑。
战后的元日带来寒冷期,五十里外的汉江结冰,大雪封山,城中的百姓三三两两聚集,商贩们搓着冻红的手,随侍卫分发煮好的吃食,宋镹站在府门前,没有波澜的眼眸静静平视前方。
“宋镹!”
冷静沉稳的喊声在她左侧响起,宋镹偏头,率先闯入视线的是陈珏,再然后一抹蓝衣的佩剑少年,今夜,她等来元日,等来寒冷期,也等来了笑意清浅的少年。
他停在离她不远的台阶上,一瞬不落的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消失,陈珏给她使了使眼神,然后把聚在一堆的百姓转到另一条道上去,独留两人在一处。
三年未见,少年的模样没变多少,眉眼□□了些,浅蓝鹤袍多少粘了灰尘,她朝他脸上看,这才看清那双漆黑的眼眸布满血丝,宋镹从未想过他会来,她明明放弃他了,他也该放弃她,不是么?
元吉向她走了过来,声音柔和:“是我来晚了。”
是我来晚了,没能陪在你身边。
她不语,他便再次出声:“发生了什么事?”
宋镹凝视他,京都那般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问起,为何?
“只听你说。”
你只要开口,告诉我你的委屈,剩下的我来。
天色阴沉,风簌簌作响,少年的身躯习惯性替她挡住大半的风,他不说话,唇色苍白。
宋镹闭了闭眼,压在心底的话,得以见光,“宋家世代为武,功绩丰实,颇有建树,看人也独有真章,可上上下下却都让熠轩骗了,父兄被他蛊惑,连我最爱的阿姐死在承王府时也捎话说起,是急症,怪不得别人,我知道熠轩狠,可没想到用自己做局,早在他是三皇子时,便打起宋家的主意,哄得我阿姐上钩,一步一步让宋家踏进深渊。”
“在我请旨离开京都时,他带着笑,温和的与我说起种种,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自行了断,毕竟我既不能杀了他,也不能求个公道,宋家树大招风,焉知不是皇上的旨意,在我之前得知父兄战死的消息,再顺带拔了宋家,君王从来不会让一家独大。”
“所以阿吉,我没有活路,我得站起来,接替父兄的责任,用我的躯体,告诉世人,宋家自诩正道,告诉皇族,宋家不会反,以前,祖母在时,我总想着若祖母年岁到了,我便随她一起死,后来,祖母去世,我除了悲伤,竟没了这个想法,如此说起,是长大了,也怕死了。”
宋镹长呼了口气,说到最后,声线颤动,她捂住心口,蹲下身,“来到长阳,我亦有心忧,怕出现话本里说的下属不服,风气不正,可从始至终其他人都未有不尊之举,后来有一天陈统领给我说了缘由,他说,因为我是宋家人。”
元吉看不下去,他俯身把她拉起来,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往怀里摁,随后他听着她低声开口:“阿吉,我败了。”
少年胸腔微微震动,压抑的怒气郁结在心口,抬眸的瞬间左手手腕转动,手中的剑调转直插入从房檐飞下的黑衣人心口,他神色平静,另一只手覆上宋镹的眼睛,“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听到了吗?”宋镹只觉得两眼一黑,下意识要答,却晕倒在他怀里。
元吉的眼眸在黑夜里异常明亮,他单手扶稳她无力的脑袋,将人一把抱起,“我会用剑替你辟出一道出路,说到做到。”
她不要权利,他也可以不要权利,可今夜她对他说,她败了,所以那个位子他要夺。
元吉此行半年有余,他陪着宋镹逛长阳,两人还在祭南种了颗胡杨,宋镹闲来时问过他,“大雪封山,你怎么来的?”
正在给树松土的元吉神色淡然的回头,凝视她,“心里有挂念之人,何惧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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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年是两人独有的日子,他会和小时候一样为她牵缰绳,和她共游长阳,也会见她忙起来,守在她的账外三天三夜,就为了盯着她吃饱睡好,每次都能精准的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总笑,“你我总角之交,我岂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长阳的大雪在流逝的时间中消尽,元吉最后一次替她牵了缰绳,道了离别,他的眉眼坚韧,盯着她的视线不经意的流露出不舍,也许连自己都没发现,“等我回来。”
少年来时穿着蓝衣,走时穿着宋镹送的及冠礼,是一件白色的麒麟衣袍。
“长阳的元日繁琐了不少,岁旦在迩,阿吉,记得早日回来。”
得知元家倒台的消息,是在元吉走后,宋镹站在千疮百孔的高墙之上红了眼眶,那千里之外的京都要想定一家之罪,何其简单,可宋镹没有料到,被囚禁三年之久的元吉想见的第一个人是她。
什么元家勾结承王给陛下下毒,什么承王幡然醒悟告发元家,元家最后落了个牵连九族,全府丧命,可怜了元吉因为在玄国的五年而保下命来。
天下如此大,元吉走了,那她该去哪里找他呢。
那耀眼的少年,在玄国被敲断了直挺的脊背,归国却亲眼见到元府覆灭。
宋镹站在那颗已经长成小树的胡杨树边,每打一次胜仗她便会来一次。
长阳的押镖人半年到一次她的府邸,走时都拿着她描摹的画像,她期盼走遍天下的镖局有一天能带回他的消息,生死不论。
有关他这个人的事,宋镹偏向他的心义不反顾。
起初她总以为自己是怜惜他,到后来,那几千个日夜里,她知道这是爱。
再次闻听京都的消息,是一个雨夜,当今陛下病危,承王即位,侍卫这般开口。
初秋的夜凉薄刺骨,宋镹站在窗桕边,吹了一夜的冷风。
旭日再起,远赴而来管事公公带来旨意。
“女将军宋镹镇守长阳百余里,长捷无败,着回京一叙。”
青石板被雨水摧残,宋镹跪在上面,笑意在少女的眼中缓缓晕开,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只是元吉,我们俩,能否让你圆满一些。
宋镹离开那日,长阳的百姓夹道相送,里面有垂暮的老者、嬉笑的孩童、襁褓的婴孩,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京都的热闹未曾减弱,和七年前她离开时差不多,只是她在的那几年里从未下雪的京都,至她入京后竟飘飘然的落了大雪,许是多日未归,宋镹刚入城就病了,没人告诉她,那皇位早就更迭。
长阳落大雨的那夜,百官被皇宫侍卫带入宫。
百官齐齐入殿,却瞧见青年高坐主位,额间的碎发垂在两侧,玉冠束起乌黑的发丝,他右手执剑,左手捻搓着,脚边是承王的首级。
见如此,免不了一阵窃窃私语。
他闭目不言,忽睁开,毫不避讳的直视所有人。
有胆大的还在斥责他沉迷美色,恐当年元宋两家覆灭,独留宋镹和他就是为了现在弑君夺位,言之凿凿,怒目而视,见他睁眼,又吓住不再言语。
青年被此举逗笑,他倏然起身,一脚踢开首级,漆黑的眸子颤了颤,提及她,眉眼松快,“若无本君首肯,你认为她踏得我的道?尔等放心,本君定与她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在我心中,她天真果敢,乖巧伶俐,这般绝佳女子,岂能尽如人意,所以本君提前告诉你们,这后位只能给她,也只能是她,她若不要,本君即刻下诏将后位废除,从今往后,当无后位之称。”
他神色不耐,言语几近疯狂:“有本君在,谁敢提宋家不忠,这天不应,我便逆天改命,世人不服,我便屠杀殆尽,这天下顺或亡,宋家忠与否,在她面前,都不重要。”
他朗声道:“望诸位顾好己身,若本君知道,今日的话传入她的耳里,你们也无须在位了。”
可在殿前如此狂妄的人,看着进宫下跪行礼的女子,眼里翻滚着无尽的思念。
“阿镹。”低哑的嗓音被空荡的大殿来回传递,落地匍地不起的人耳里。
在听到这道声音的那刻,宋镹先是放下心来,但心却渐渐明了,声音不受控制的淡漠下来,“你活着便好。”
“你在怪我?”青年玉冠加持,鹅黄的衣衫妥帖的穿在身上,他步伐坚定,将她扶起来。
“元吉,书上说凉薄之人嘴唇很薄。”宋镹低了声,眼睛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你说凉薄?”元吉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出宫殿,纤细的脖颈被勒出一道红痕,她始终带着笑,即使被压在那宫墙之上。
“那便睁大眼睛看好,什么是凉薄。”
似有所感,宋镹望向宫墙下,那万箭穿心之人不就是宋家军如今的将军陈钰。
“你疯了!!!”宋镹目眦欲裂,苍白的面容如今扭曲在他眼前,他跪下来,额头与之相抵,“阿镹,你不想知道,以我的身份如何坐上这个位置吗?”
他拥她入怀,双手死死的钳制住她扭动的身躯,“阿镹,在玄国为质的那几年,我生不如死,夜夜想阿娘和你,后来那国君告诉我,只要我愿意,他会帮我夺得我应得的,所以宋家和元家都没了,知道你入宫请旨的那段时间我为什么不在吗?因为我回了玄国,只是让我没想到,我刚回来你就走了。”
青年低眉浅笑,眼里的疯狂一闪而过,“都没所谓了,因为你还在。”
至此,宋镹被囚禁在皇宫,元吉怕她伤害自己,用丝绸绑住她的双手,等他下朝,他便带她在身边,逛花园,用早膳,日日如此。
元日的前夕,元吉离开半月,再回来时,带回宋家军和相邻部落墨国溃败的消息,朝堂之上,无人敢落话。
“我去。”
元吉猛然抬眼,却见本该在寝宫的宋镹出现在眼前,出落得越发好看的女子,背脊直挺的跪在长长的宫道上,无人知晓他暗藏袖中的手青筋突起,良久,他点了头。
“去吧。”
她离开的那日,元吉站在高墙之上,凝视着那抹红色,身侧有人开了口,“她此去九死一生。”
“你要我怎么办,弃民保她吗?”
话落,他低低的笑出声,“父君不是想我亲手置她于死地么?”
“我偏不如他的意。”
“那君上要如何?”男子从未见过他如此,顿了一下问道。
“回玄国,带兵请旨,宋镹想和宋家军死在长阳,我不允。”
快马加鞭回到玄国的时候,公公已经出来候他了,见他下马,恭敬开口:“五皇子。”
“我要见父君。”
那时的青年觉得什么都不会阻碍自己,除了宋镹。
可当他以项上人头保证会带着宋镹尸身回国时,宋镹是唯一一个以命送他上位的人。
他所谓的权宜之计,在宋镹面前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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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青年站在空无一人的朝堂之上,望着那是人羡慕的位置,悲恸侵蚀着四肢,叫他连出声都做不到,玄昀,玄君第五子,先皇后次子,三岁丧母,四岁兄长被人陷害,七岁那年,他遇到了为质的元吉,那高傲的少年被吃人不吐骨头的皇都折磨致死,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朋友没了他不在乎,可到了晚上,他却泪流满面的坐了一夜。
吞并熠国是迟早的事情,天下需要一统,而他代替死去的元吉,去到他口中的家乡。
“宋镹。”这个名字玄昀默念了无数次,初次见面他便知道这耀眼的少女,是元吉的未婚妻,他们本来长大就该成婚了。
从小到大,在玄昀的意识里,无上权利就是唯一让他追寻的东西,可对上宋镹,他才知道,他也可以只是玄昀,学习骑马那天,大雪纷飞,笑意轻浅的少女不想他追寻权利,他那时想,那就不要了,永远留在这里做他的元吉,让他没想到的是,陈钰是父皇埋了几十年的暗桩,宋家没了。
噩梦接踵而至,元府也被狼子野心的承王迫害,他在自己人的帮助下,培养势力,归国商量对策的前夕,他私心作祟,只身入长阳,伴了她半年之久,后来想起,二十四载,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她那半年。
拿下熠国以为能保住她,强召入宫以为能保护她,囚禁五月以为能保护她。
可到最后,他留住的只有自己。
女子的尸身被宫人存放在冰棺之中,有人问起如何处置,那年轻继位、狠毒阴险的君王平生在所有人面前红了眼,“烧了吧。”
玄国宫殿前那火焰烧了两个时辰才停下,宋镹没了,就连那年轻的君王也一起消失。
没人知晓,青年在深夜钻进棺材里,拥她入怀。
“阿镹,我不是阿吉,是我骗了你,你以为我是阿吉,其实我是玄国国君五子。”
“下一次,要记得我的名字,我叫玄昀。”
“你怪我么?怪我骗你,怪我强迫你,可是宋镹,我生来就是玄昀。”
青年眼眶?泪,细长的手指覆上她的唇瓣,俯身靠了过去,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一个吻。
“知道你怕疼,罢了,陪你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