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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局 ...

  •   承愉四十四年
      隆冬。

      鹅毛大雪盖地而来,将血流成河的苦寒边陲隐没,这背夹伽罗,左邻杨木的腹地之战,埋葬了数万兵士,此战墨国全军覆没,而本主熠国则靠一名女子大获全胜,彼时雪落肩头,白衣红甲的少女手持长剑,被风吹动的衣袂尽染鲜血,寒风掠过熠军尸身,缓缓的将血腥气吹散。
      “宋家军何在?”宋镹嘴唇翕动,不闻再道。
      石壁积雪,报信的飞奴向北而行,终是有幸存于世的士兵起身回应,一个接一个。

      她背脊直挺,应声回眸,即使双肩被利剑刺穿,手中的旌旗在风中肆意挥舞,朝她聚集的士兵皆是黑袍染血,长满冻疮的手指牢牢攥紧刀柄,下一秒,呼声震天,“我们胜了!!”

      宋镹的左手已经冻得青紫,双脚陷在积雪中,照她现在的情况想徒步从杨木闯过,再回长阳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眼前这数十个伤势各异的士兵。

      不待她想出法子,利箭划破长空,直朝她手上的旗子射来,宋镹被这一箭震得指尖发麻,顾不得看清逐渐围拢的大军。

      她利落的拔下陷进旗身的长箭,只身将受伤的士兵拦在身后,看到此情此景,军中有话起伏。
      有初见的惊喜:“小侯爷,是小侯爷。”
      也有看清局势的冷言:“什么小侯爷,他是来杀我们的。”

      有风吹过,注定落到宋镹耳里的话被吹散。
      她提眸,平静的掠过眼前的徽识,目光堪堪停在青年的玉冠上,朱唇轻启:“等了多久?”
      他垂眼:“五年。”

      和聪明人的谈话总是直白的,宋镹将手里的旗子插进雪里,自顾自的和他攀谈,“什么时候来的?”
      “你若早些回来,我留的桂花糕也不至于都坏了。”
      “今日可真冷啊。”
      “宋镹,”他下马,走到她面前,轻描淡写道:“你败了。”

      青年修长的身姿将她笼罩,他的穿着异显华贵,白色的足靴与大地相融,他长高了,眉目硬朗,漆黑的瞳孔印照出她狼狈的身影。

      宋镹抿紧唇,眼底的情绪被悉数隐去,泛白的指节藏在袖口,“这次来,是为熠皇?”

       “不重要,”青年束住的青丝被风动,他忽然凑近,微微俯身替她拍落头上的雪,冷漠的言辞悉数砸到她的心里,“杀了他们,我救你。”

      她听后,只是一笑,笑得很松快,“阿吉,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没有退路,我如今站得这么高,是为了民,将头垂下,是为了家,权衡利弊之下,又怎能要求我全身而退,今日我既能胜过墨国,以后便能胜过拦在我面前的所有,包括你。”
      她将沾了鲜血的军旗取下,叠成方巾大小,收到袖子里,痛意压迫她的感官,迫使她继续开口:“你想留我,我不同意。”

      宋镹垂下的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宋家氏牌,声音很轻:“两军交战,苦的是百姓,宋元两家和皇家的恩怨,就在我这里终止吧,”她截下少年收回的手,用力握了握,眸意流露出眷念,只一秒,又散去,“小五。”

      话落,青年睁大双眼,刚想说话,却看到退后几步的少女,在他面前一剑封喉。
      他愣了一秒,眼泪瞬落,漫天飞雪,满目苍白,他只觉得哪里塌陷了一下,痛不欲生。
      青年扑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她出声,“我最后再帮你一次。”

      小五,用我的命,渡你上位。
      宋镹的眼泪在父兄惨死那日流干殆尽,今次,对上他的隐瞒,却只能抬起手,冰凉的指腹抚上他的眼角,摩挲了几下,没了动静。
      有士兵走到他的身边,询问道:“主君,怎么处理?”
      他拭去眼泪,最后看了眼没有声息的女子,声音很淡,却冷得刺骨,“烧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护不住你。”

      你明知道,我从不驳你的话,你若再唤我一声,我便也败了。

      —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宋镹那日,是他从玄国结束五载的质子生活不久,彼时正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欺辱,炽热的石板灼烧他的膝盖,宋镹就是这时出现的,她用不甚熟悉的拳法把人赶跑,随后,弯下腰,替他擦掉眼泪,不慌不忙的开口:“元吉,你是侯府的小侯爷,我与你有命定的姻缘。”

      元吉看过很多人的目光,只有她的眼神是清凌凌的,面对他的时候没有一丝悲悯。
      不待她再出声,从街口找来的男子将她一把拎走,他听到她邀功大叫,“兄长,我刚惩恶扬善来着!”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男子的哂笑:“是吗?”
      “我不信。”

      元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收回眼,他寻着记忆从巷角穿过,与在大街走散的侯夫人汇合,心乱如麻的女人在看到他的身影时,脸上的焦急不安散了去,她并没有责怪他到处乱跑,只是紧紧的拉住他的手,让身边的嬷嬷知会侍卫长,人找到了。

      元吉知道,这一切源于愧疚,侯府能在局势错综的京都屹立不倒,是因为五年前熠国与玄国一役中溃败,国君为保全子民,答应送质子入玄,为保侯府,即将落气的祖父将只有六岁到他推了出去,祖父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所以身为侯府唯一血脉的元吉是合适的人选。

      自他回来后,宫里来过圣旨,点名让元侯带令郎进宫面圣,说是面圣,实则以宫宴之名,探看得胜归来的宋家父子,而侯府只是靠祖荫屹立的府邸罢了,孰轻孰重,国君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宫宴不似家宴,上至中宫轮守、下至席位分布,颇有讲究,元吉先是被带去见了熠皇,身穿龙袍的天子不怒而威,他的身侧只有两三个近身内官,和之前宋将军入殿的阵势完全不一样。

      “吉儿,来,到皇叔这里来。”熠泽招了招手,免去他的行礼。
      “皇叔。”元吉执着行礼,去到他的身边,多是寻常话,什么长高了、气质不凡。
      元吉话不多,垂目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句,是如此,熠泽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在内官提醒入席时,对着元亨提了一句,这孩子当得起一句小侯爷,这个意思已经很明朗了。

      夏至的风吹得众人躁动不安,但总归是要端坐到散席,官阶从上到下,依次排开,男女分席而坐,席间免不了恭维讨好,元吉不喜欢,也不愿意陪着他们传杯弄展,干脆找了个亭子,还没坐下,正好遇上同样透气的宋镹。

      宋镹刚过十二岁生辰,面容清秀,许是常年在边关,眉眼带着坚毅,她手里端着一碗红彤彤的果酪,听到身前的脚步声,下意识的提眸,看清来人,欣喜的唤他:“元吉。”

      元吉也看到了她,刚想避开,宋镹已经捧着瓷碗到了他跟前,“你不认识我了?”
      他不开口,唇绷得很紧,有些不自然。

      “我知道你,小侯爷,孩提时我在京都待过几年,你还带我掏过鸟窝,怎么?不记得了?”宋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等他反应,自顾自的将瓷碗塞到他的怀里,眸光闪动:“尝尝。”

      元吉攥紧碗衔,手指曲着,到底是没动调羹,他有心停留,刚垂眼就看到宋镹已经坐在池塘一角的台阶上,她用手袖擦了擦附近的空当,瞧他看过来,招了招手。

      到底是想避开宴席,元吉便抬步在她身边坐下,月光下的池塘包揽一方天色,周遭极静,身边的人突然提话,偏头朝他看过来,“元吉,玄国和京都比起来有何不同,夏日真会在湖里泛舟吗?那里的小女郎好看吗?如今的气候也有果酪吃吗?”

      元吉下意识转头和她对视,想起玄国的过往,他神色凝重起来,“你问我,我便要答吗?”
      自他回来,便无一人提及玄国,多是怕惹他生气,除了她。
      她坐在他旁边,忽然就笑了,“元吉,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是因为没人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那里,嫡子总会累一些,不能玩物丧志、不求名利,空有志向可不行还要干出一番天地,”话顿了几秒,“你回来这半月,可有人对你说过抱歉?”

      身后的廊道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把元吉刚想说出口的话,打消了。
      来人是承王侧妃的婢女,见到元吉在这里也是吓了一跳,福了一礼,和宋镹说了几句话,便站远了些。
      本以为她会再说些什么,可她没有。

      她转身跑开的时候,元吉还留在原地。

      —

      都中的世家子弟都得念学堂,元吉和宋镹自然就无可避之,两家祖上本就交好,两个孩子还在腹中,便指了婚,后来新皇即位,元宋两家得了忌惮,再加上元吉质于玄,倒是无人再提此事。

      宋镹去了几次学堂,因为夫子对世家的子弟区别对待,故而多说了几句,气得夫子不愿再收她了,她懒得辩驳,拿起书箧,对着夫子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宋镹。”

      宋镹转头去看,发现本该在学堂的元吉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嗯?”
      元吉淡淡开口:“刚才,为什么要帮他?”

      宋镹不明白,朝他走了几步。

      “纵使是陈侍郎的公子先与那通判之子推搡,但架不住夫子向着他,所有人都向着他,你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在你被夫子呵斥时,他可曾记着你的好,帮你一同说情。”
      元吉问出心中所想,他只想知道她的想法。

      “若人人都施恩望报,那施恩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福报还是苦报,还是你认为苦报亦是报,那施恩岂不成了累赘,”宋镹停在原地,轻轻说道:“若要因为官职的高低来评判对错,这种行径恕我不能苟同,这书不念也罢。”

      元吉想问若是我你也会这般,却突然想起侯府采买的那日,他被随从带着熟悉都中,无意间听得茶楼的板道上有人争论,他几乎是一瞬间听清所谓何事,倒是叫上前阻拦的随从作了难,只得听命留在原地,熟悉的声音还在辩驳,丝毫没注意落下的视线。

      茶楼下的白衣少女镇定的站在众人当中,她接受所有人的目光,等驳理之人说完,她继续开口:“诸位何为质于玄的时日是快活的?你们说他痴傻,可忘了五年前,他去的时候,你们可是夹道恭送,他的五年是为局势,是为熠国,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你们还在背后说人是非,于小人何异。”

      “诸位闲来无事,我能理解,可闲来也不是让你们肆意说道的,他是侯府的小侯爷,是我宋镹认定的良人,真有不堪当由我认下,我未说,你们,凭何?”

      原是因为元吉从被接回来的这半月里,不怒不笑,也从不与人亲近,所以市井街坊都道,这侯府的小公子是被吓得痴傻,难能愈合,就连那太医院的医者都来了数趟,皆无奇效。

      回过神来,宋镹已经走到他面前,声音带了点抱歉:“刚刚的话,不是说你。”
      “我知道,”元吉点了点头,俯身从她肩上拿过书箧,“侯府请了个夫子,你可以来。”

      元侯得知元吉不去学堂,已经是夫子到侯府私授的第二日,他看着蹦蹦跳跳的宋镹从堂前到院内,这才搞明缘由,还闻说,元吉在那学堂夫子面前丢下一句话:“和宋镹恰恰相反,我这个人脾性不好,切莫与我有口舌之争。”

      知道实情,元宋两家也就默许了,课业一旬一换,文在元家,武在宋家,元家的十日,因宋镹起不来,故而授业时辰也短了两个时辰,到了宋家,元吉总能看到宋泽提着她的胳膊,把人连着被子一起放到院内的凉亭,这来来回回宋镹也被冻醒了,只得乖乖习武。

      京都下雪那日,宋泽因到军中处理事务,彻夜未归,故而耽搁了授课,宋镹看着蒙蒙亮的天色,一时兴起,拉着等在门外的元吉要去城外练马,没人敢阻拦,只因,府内能管束宋镹的两人,一个去了军中,一个上朝去了。

      宋镹的马术不精,但此行没带随从,仅他们二人,元吉看出她的顾虑,索性将黑马栓在城门处,“上去,我替你牵着。”

      少年的背脊直挺,黑靴踩出深深的脚印,他握紧缰绳,寒风中的马儿竟稳得出奇,宋镹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元吉先出了声,“玄国的湖里有人泛舟,有果酪,女子尚可,但没你好看。”

      宋镹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少年眉目疏朗,嘴角微勾,扬起的视线看着她的面容。
      宋镹揉了揉发红的脸,又听他出声,“宋镹,是人都喜欢权利吗?”

      宋镹想到她的姐夫承王,爹爹和兄长都夸他,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还说三姐姐心悦他是极对的,而他受熠皇重用,年纪轻轻就被封了王。

      “是,但我不喜。”

      听她这般回答,元吉没有犹豫的开口:“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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