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照天南》鹊知林

14、洪发

　　谢杉凝神听着屋外的脚步，稳重、轻盈，微微杂乱。该是个性格沉静、身手不错，但有烦恼在心的人。抓住破绽就能抓住转机，她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

　　叫做什么名字？黄连？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哪来的那么大怨气。

　　脚步在门前停住，再无声响传来。谢杉正等得疑云满腹，忽听门轴一转，有人缓缓走入房间。

　　两人视线相接，各自沉默无言。

　　空气化作一滩死水，凝滞的气氛唯有目光能从中穿过。

　　终于还是谢杉先打破死一样的沉默，“黄连。哈，我还以为这是谁。”

　　“黄连？”江铎慢慢地重复，“几个月没见，就不认得我了么？”

　　“这话是不是合该我拿来问你？”谢杉反问，“江铎，你不认得我了？你如今来干什么？”

　　对方全当没听见，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谢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没什么伤口，看起来动作也收放自如。“可能是吧，”江铎原本也在打量她，一开口眼神便飘到别处，“她们叫我来杀了你。”

　　“好，好，那你动手啊，”谢杉最熟悉她这副逃避的表情，咬牙切齿道，“江铎，为了你的理想，嗯？你果然是没有心的家伙！”

　　江铎听了皱起眉头，好像是谢杉说话太重伤害到她似的，“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你还要这样骂我？”她微微一笑，“看来是没活够嘛。”

　　谢杉听得头脑嗡嗡作响，简直要气昏过去。和警局其她人待久了，她都忘记江铎说话这么气人，“有种你把我解开，看我揍不揍你！”

　　“好，我给你解开。”对方好像就等她这句话一样，真的依言绕到她身后解起绳子。

　　“……等等，”谢杉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你耍我？”

　　“是啊，我耍你。”江铎扔下绳子为她揉揉手腕，“你们都升职的升职，查案子的查案子，就我待在这里差点都不知道自己被开除了，太不公平了吧。”

　　她还把自己当成警察。一个想法在谢杉脑中闪过，会不会……？

　　念头还未完成就被打断，“感觉好苦啊。既苦我自己，也苦别人。”江铎声音平稳，却像暗潮之上覆了薄薄一层寒冰，稍有刺激，便会冰封乍裂，惊涛喷薄。

　　谢杉很想揭开冰面看看那些奔腾澎湃的情绪，又怕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对方似乎不需要她回应这句自言自语，而是立刻转移话题，“解好了，站起来活动活动。”

　　“那你怎么办？”谢杉一旦摆脱性命之忧，就担心起江铎的处境来，“她们一路上都说黄连姐会狠狠地教训我，结果黄连姐不但没教训，还把我给放了？”

　　“警长大人怎么还同情起匪徒了。”江铎走到窗边又回头站好，眉目舒展，不复方才沉郁悲伤，“等会儿再考虑这个，先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看你在这里人缘好得很哪，怎么还需要别人陪着说话？”谢杉故作惊讶地靠过去。

　　“不是别人，是你。”江铎无奈地摇摇头，“你非得听我亲口说出来，是不是？我很想念你。最近过得如何？姐姐生意怎样？”

　　谢杉听得按捺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颔首道，“这还差不多。都很好——只是没有你在。”

　　“也许就快了。”江铎低头默默盘算一阵，又抬起眼睛平视前方，“记得王老师吗？”

　　“王鸿义？”谢杉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把你捧在手心当宝贝，还拿戒尺敲我的脑袋，怎么会不记得？”

　　“你知道她女儿是谁吗？”

　　谢杉怔住。

　　几乎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答。

　　王安永，又是你。你下得好大一盘棋，自己安如泰山、运筹帷幄，却将精挑细选的棋子投入局中。

　　选得一枚坚忍正直的车子，早早地派出界去，凭她有勇有谋便敢在对方地盘里横冲直撞，你从不担心她会被吃掉吗？

　　随性不羁却被当作不常移动的象子，本要留在元帅身边，一朝阴差阳错地跨过楚河汉界，才见这枚车子已然近乎将军。

　　她带着满腔话语同江铎相视，对方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又把食指竖在唇边。

　　江铎不能功亏一篑。谢杉脑海转着这个想法，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要不，你捅我一刀？捅偏一点，不要拔出来，”她大概示意一下位置，“这样死不了的。”

　　“谢杉。”江铎的表情骤然冷却结冰，“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为了该死的计划、该死的理想捅你一刀，我还是个人么？”

　　“那你……”

　　“我自有应对。”江铎绽开一个轻松的笑，“你还不相信我吗？”

　　“好。”谢杉显得毫不质疑她的决定，却换了一个角度警告道，“江铎，你是我谢家买来的，还没交钱赎身呢。如果伤了身体，是要赔钱的。”

　　“其实我攒了一百大洋放在……”

　　“去你的，江铎！利息没付！”谢杉看她又要开口，立刻打断道，“我不想听！谢家不缺那几个破铁片子，我要看你好好地回来！”

　　“好。”江铎弯起眼睛，“不就是担心我嘛，说得这么拐弯抹角。”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张开双臂，“祝我成功。”

　　谢杉把她拥在怀里，又听她低声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把我的枪给你，到时候会有人拿着你的枪把它换回来。要是她们不肯给你，你就不要还了，一个人回城需要有……等等，罗平呢？”

　　她总是处处惦记别人。“跑了，”谢杉无奈一笑，“她们都是冲我来的，过来之后全忙着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有个跟罗平要好的偷偷把她放了。”

　　“她都能放人，我还是二当家呢，把你放走怎么了？”江铎不服道。

　　谢杉不回答，只是抱得更紧了些。“你要好好地回来。”

　　一支精巧的银枪滑进她手里。谢杉握紧手柄，松开双臂，便见那人回头一笑，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走到窗口向外看。

　　眼前是无尽的莹莹山雪，黑夜里照亮了一片南天。

　　江铎出门向前走了几步，立刻有人团团将她围起来。

　　“我没带枪，不要碰我。”她镇静地开口，脚步并不停下，“我自己去见夏煜。”

　　白及想要开口，却被杜衡制止。“老大没有睡觉，她一直在等你。”她语调平和，听不出别的情感，“黄连姐，老大在等一个能让她满意的结果。”

　　“我知道。”江铎已经快要走到夏煜门前。

　　“黄连姐，老大曾经有个很得力的手下，正准备提拔她，发现她跟别的帮派有联系，亲自把她杀掉了。死得很惨。”白及也收敛了笑容。

　　“我没跟别的帮派有联系。”江铎听不懂话一般把手放在门把上，“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这次回答的是杜衡。

　　江铎开门进去，夏煜的桌椅板凳都被移到角落，房间中央空出很大一块地面。

　　夏煜居高临下坐在木桌边缘，问询地扫了周围手下一眼，而后把目光聚回江铎脸上。

　　“不要用武器，就在这儿，打死她。”

　　江铎一声不吭地挨了几下，没有转身查看攻击来源，而是定定地盯着夏煜双眼，“我没有背叛你，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身后的动作停下来。“继续打，”夏煜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而后才慢慢回答江铎的问题，“没有背叛？”昏暗的屋里她的眼睛像是两盏鬼火，“当初我问你的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问我会不会为你的需要杀死她，我回答说会！”江铎不得不半跪着降低重心，声音却陡然拔高两度，“夏煜，现在呢？你需要杀死她吗？还是你只是想看我在痛苦之中不得不选择你？”

　　“你真的想好杀她的后果了吗？她是警长！也是谢岭最重要的亲人！夏煜，她代表整个警局的颜面，代表整个谢家的光荣！是不是等她们两方合起来对付你，你就舒服了？啊？”

　　青年的怒火快要烧穿整个房间，“你是不是觉得你杀过一个局长没被逮住，就天不怕地不怕了？那是因为我谨慎周全！也是因为整个警局都想让牠死！你以为是因为你有多厉害？！”

　　鲜红的血从发间流下来，江铎怒不可遏，“账是我在管！日程是我在规划！人是我在统筹！就连她们不小心留下的烂摊子，也是我在善后！你真要想清楚了就动手，杀了我，再杀了谢杉，”她冷笑一声，“今天你们就散成一盘沙子，明天警察和谢家去抢你们的人头！”

　　打她的人早就停手多时，江铎情绪汹涌，倒也感觉不到多疼。她只拿一双雪亮的眼睛瞪着夏煜。

　　“给她包扎，把那个警察放了，”夏煜从桌角站起身，“我累了，觉着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