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红》石黛儿

2、第二章

　　女孩儿不怎么进外宅，消息是愚儿带进来的，他自是先找喜林儿，刚好喜云儿也在，一听有奇闻，忙忙得把其它人都找了来，团团围着愚儿听他细说。

　　原来包奶奶的寿日就要到了，喜凤儿和喜云儿想了个主意，要在宅院里择一处地方起个园子，将各地景观作成桌上摆设般大小放进去，到老奶奶贺寿那一日赏玩细看，不是又有趣又别致？问准了两位包爷同意，宅院里就开始大兴土木，结果不承想，这一日一锹挖下去，竟出来一箱子手抄书，另有一块玉镇纸压着，上面缕着一些线条画，看不甚清楚，有的象条带子，有的象朵雪花，有的又象只鸟儿，箱壳上刻着几行古字，还是请无事不学的喜元儿去看来才认得，写作：仙魂有诘，旧稿沉箱。难满劫完，重见天日。悼红轩主人留字

　　愚儿说到这里，喜林儿第一个撇嘴道：“挖出些故纸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哪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地跑来闹？”

　　愚儿道：“妹妹再想想，这悼红轩主人可非同一般，妹妹是个无书不读的，怎么这会子竟想不起他来呢？”

　　喜林儿一回神，猛省过来，道：“啊呀，是他！”

　　这悼红轩主人究竟是谁呢？说来可真真话长。原来传说数千年前，有一个奇人，写了一部奇书，讲了一段奇事------且先不论别的，单是此人生生将故事只写了大半便丢手，已是旷古铄今之奇！而故事结局又在开篇就已留下线索，如此半宣半掩，直惹得后世众人心痒如搔，猜度无穷，乱纷纷推想无数-----大约也正因为此，这个数千年前的故事，竟自婉转长流，传至本朝。只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故事翻版太多，真假莫辩，除却那盖棺论定的前八十回，续本写成什么样的都有，争吵闹哄，倒遮了原书的神韵，及至百多年前，忽发奇想，所有读此书者均愿舍弃后续难断之局，一概焚之毁之。唯留前八十回，添个副名作“古往今来第一坑王之著”，一时间朝野清静，人人气爽，悼红轩主人之名，益发日隆日盛！

　　只有一桩，都说此书写尽女儿凄悲，读来断肠，好好的女孩儿若沉迷此书，只怕会心为之夺，情为之染，不是祥事。故此到了本朝，家里大人都不喜女孩子阅览此书。包家老奶奶是个最怕忌讳的，家中女孩儿这么多，唯恐怕滋生不妥，断断不许任何人将此书带进门来。然则管天管地，却独独放纵了家中这个宝贝孙子，他要偷带进来，谁又敢拦着？谁又敢去告诉老奶奶？

　　所以喜林儿姐妹几个其实都一早读过此书，但又顾忌家中规矩，都装着谁也不知，亦不敢私下议论，更加不提著者之名，实在要打机锋时，只提“悼红轩主人”就罢。而日子一长，时想时不想的，“悼红轩”几字也有些淡了，这会子愚儿猛可儿地说出来，倏然间大家才恍然大悟。

　　一时竟无人想起说些什么才合适，齐齐地闷住了。

　　半晌，那喜雪儿噙了噙唇，道：“愚儿兄弟，这事只怕有些蹊巧，想那留字者乃是数千年前的传说人物，有无此人尚在两可之间。再者说从没听过故纸可以存留如此之久，会不会是什么人悄悄鼓弄着来戏耍咱家呢？”

　　愚儿呆了呆，搔头道：“雪姐姐这话……可是那古字难写得紧，元儿大姐是抄了回去翻书才查明白的，寻常什么人会这个？又干嘛要弄这个？”

　　喜林儿道：“白说这许多，你就没拣一本来给我们瞧瞧？”

　　愚儿摇头道：“开箱时好多人都眼盯盯的，元儿大姐一说出悼红轩来，妈妈就赶着叫人封死了抬到奶奶的储屋里锁起来，还说谁都不许告诉奶奶，要等奶奶的寿日过了之后再问过她老人家怎么处理才办呢，我自然一见就想拿的，偏是沾不得手！”

　　喜云儿也是个爱书的，听着不依，道：“你再想法儿呀，奶奶那储屋禁地，你想去还不容易？”

　　愚儿告饶道：“妹子不知，这次不同于往常，封箱钥匙在妈妈身上揣着呐，我横不能砸开箱子去拿吧？”

　　喜珊儿接口，道：“不拿才对，雪儿的话有道理，谁知道这物事是什么来历？遮莫真的被人赚骗了，才无趣呢，依我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别理它最好！”

　　愚儿见在场诸人都说了意见，一抬眼瞅见喜妙儿似听非听地远远坐着，就笑道：“妙儿妹妹，妈妈不防你，你偷把钥匙取来可好？”

　　喜妙儿神色淡定，扫一眼愚儿，又瞟一眼脸上起霜的喜林儿，吐出两个字来：“不好！”

　　愚儿一怔，好气又好笑，自嘲道：“罢了罢了，我就说千百句话，都敌不过妙儿妹妹这两个字！”

　　喜林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接口，道：“那是自然，你愚她妙，就一万句，十万句，也还是你愚她妙！”

　　喜妙儿索性转脸去看窗外，只作没听见。
　　愚儿见状，赶着嘻笑几句，混扯些别的，大伙儿也就散了。

　　这一夜，包宅里的每个女孩子，都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去到一个姹紫嫣红的大园子里，人影绰约，风光无限，隐隐尚听得见笑语欢声，只是不知为何，转来转去，却总也看不真切，听不清晰，慢慢地焦虑起疑，当此时，便会眼前一亮，忽地转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每个女孩子梦中所遇，竟皆不相同。

　　先说喜元儿，她在梦中总觉无论去到那里，周围都是一团团的人，可是偏生又想不出这些人是何来历，正感无趣，眼前就现出一个女子来！细打量，端的是个美人儿，凤冠霞披，珠光宝翠，喜元儿恍恍惚惚觉得这女子面善，却苦思不得，遂问道：“姐姐哪里来的？”

　　那美人儿轻叹一声，道：“这许多年了，每每周而复始，盛极至衰，真真乏得很！”

　　喜元儿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就想到自已身上，竟也叹道：“正是，人心好强，总是求着好上添好，可要是躲不过那一朝大厦倾，则覆巢危卵，再无可绾！”

　　“你可是也觉得乏了？”那女人凝目在喜元儿身上，好奇地问。

　　“繁花似锦，终化成土，确实有些乏呢！”喜元儿不由自主地答着。

　　“那就好，我们几个不甘心，拘得芹翁这些年，闹得的确太久了，合该云烟求散才是。你且宽心，没几日大家就都去了，再无挂碍！”美人儿言罢，袖子一拂而逝，这边厢喜元儿“呵”地叫出来，便自醒了！心里一清，梦中情形也就忘了大半。

　　再来说喜凤儿，旁的不必多言，单说她遇见的这个女子，美则美矣，更有凤目含威，眼波流转，一看就是个厉害人物，喜凤儿“哟”一声，道：“咦，这位姐姐倒象是我们包家嫡亲的呢！”

　　那女子“哧”一乐，道：“你惯会讨巧，可这会子包奶奶又不在跟前，这话可算是白说了。”

　　喜凤儿不以为意，又道：“姐姐哪里来的？”

　　那女子叹道：“我放不下，可惜时间过去这么久，竟总也翻不得身，她们几个都嚷乏呢，我想那就散了罢，你以为如何？”

　　喜凤儿亦不由自主，答道：“虽说是居安须思危，得放手时且放手，可是不撞到南墙，又有几个真肯回头呢？想穿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放得下了！”

　　那女子眼睛一亮，颌首道：“此言甚是，如此，我也去得了！”言罢也是袖子一拂而去，喜凤儿惊醒忘梦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