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狐记》加糖冰沙

2、荒庙遇幽魂

　　灰尘从朱红色的门内涌出，如同成群结队的细小飞虫，林薇轻轻吹了一口气，灰尘便瞬间落地。
　　门被推开，淡薄的月光落入里间，照得正中间的佛像微微发光，林薇对佛教的了解并不多，也识不得这荒郊野外的庙子里供奉的是谁。
　　林薇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打开竹盖，对着火绒吹了一口气，点点火星瞬间升起一簇火焰，借着火光，林薇看见佛像的底座上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金漆，原来是漆了金身的佛像，想来不知道多少年前这里也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庙虽然不大，但香客却不少，只是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林薇拿着火折子向墙边走去，这里太久没有人烟，满地的灰尘上只余下一个又一个崭新的脚印。
　　她轻吹一口气，只见地上的灰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得就像每日都打扫过一般，从包里翻出羊毛做的毯子，一半垫在地上，一半盖在身上，将包袱当作枕头，林薇便睡下了。
　　她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鬼气，并不腥臭，又没有恶意，林薇索性就不管了，若是晚上相安无事，她明天早点离开，不打扰他修行。
　　今晚的睡意来得格外的快，睡得格外的沉，以至于她都做梦了，修行之人几乎不做梦，梦对于他们而言，都是有预示的。

　　梦中的林薇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片纯粹的白色，她望向四周，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这时有一抹淡淡的黑影突然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林薇顺着黑影消失的地方飞了过去，一阵刺眼的光芒过后，林薇已经站在了地上，她知道，她入梦了，入了别人的梦，可这荒庙，又何来别人，这梦看来是那鬼气主人的。
　　风沙阵阵，吹得人脸疼，伴随风飘过来的雪，更是让人不禁打个寒颤。
　　这里是俞国的北疆，北州与妖域的战场，妖魔侵袭最多的地带之一，这里有俞国最勇猛的将士，也有最惨痛的士兵阵亡率。
　　旌旗猎猎，穿着铠甲的将军正在演武场上向列队的士兵发表大战前最后的讲话。
　　“今晚，就是决战，玄冰妖王大军压境，定是孤注一掷之举，若胜利，便是皆大欢喜，可保我俞国北疆长期安宁，若是败了，北疆必然生灵涂炭，想想背后的百姓，那里也有你我的妻儿，所以就算是死，也要用尸体也给我垒起一座城墙，保卫背后的百姓。”
　　台上的将军声音高亢激昂，台下的士兵队列整齐，听得认真。
　　林薇有些恍惚，玄冰妖王吗？她听过这个名字，还记得三年前玄冰妖王被处决时俞国上下普天同庆，她师父那天带她下山了，街上的人们都在讨论这件事情，来茶馆喝茶的人比平时翻了好几倍，她没有喝茶，她在听说书人说这场战役是如何胜利的，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来听这个的，虽然云州和北州隔了一个渭州，望云山又处在云州最西边，距离最为遥远，但这并不能阻碍当地人对战争胜利的激动。
　　这场战争是真正的人尽皆知，因为真的很惨烈。
　　玄冰妖王如其名，善冰雪，一手冰雪之术在当时的妖域无人能出其右，林薇曾看过北疆传过来的战报，战报张贴在镇上的公告栏里，大家都可以看，她如今还记得其中短短的一句话，传达了北疆怎样艰苦残酷的处境。
　　大雪连绵，路有冻死骨不计其数！
　　后来玄冰妖王败北，俞国虽然是胜利的一方，但胜利的代价也令人难以承受。
　　林薇感觉现在的自己很振奋，但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这具身体自己的情绪，但她并不排斥，她现在在别人的身体里。
　　林薇想起了以前在藏书阁里看过的一种法术，魂梦术。
　　魂梦术，一种将睡觉之人拉入梦境的法术，可将中了法术的人拉进施法者自己的梦境，也可将其拉入他人的梦境，魂梦术多为鬼魂所用，若是人想要施展此术，需先魂魄离体，再拉人入梦。
　　这鬼魂拉我入梦又是何为？林薇想知道，也就没有破了魂梦术。
　　转眼间已不在演武场，而到了两军交战的战场，天色暗沉，下着大雪，脚下是黄土，是脏污的积雪，是如同小溪流一般的血泊，有妖魔的，也有将士的。
　　哒哒哒，咚咚咚，马蹄声混着战鼓声，妖魔的吼叫声混着士兵的厮杀声，在呼呼的北风中被吹得愈发遥远，令人胆寒，这是北疆战场最真实的模样。
　　林薇举着手中的刀，刀上尽是血污，明明这个夜晚是如此寒冷，但是这具身体却还热血沸腾。
　　一只狼妖向林薇扑来，满身的血污和锋利的牙齿，彰显着它的凶残，林薇举着刀向狼妖砍去，手起刀落之间，她突然脱离了这具身体，飘在半空，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完了身体原主人的战斗。

　　雪连着下了好几天了，卫争的手都冻僵了，他想起了昨天巡逻时在路边看到的尸骨，冻的很脆，一用力就会碎掉，他想起了出征前那个老妇人用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袖，泪眼婆娑的让自己为她孩子报仇的样子，她的孩子被妖怪吃了，找回来时只剩下半截身子，连半个棺材都装不满。
　　手臂好酸，他太累了，但他知道一旦停止挥刀，以后就没机会了，他受伤了，腰上的窟窿不停地往外冒血，怎么都止不住，他用手捂住，血还是不停地从指缝中冒出来，他快死了，他想，他都感觉不到痛了。
　　可是他不想死，他还得活着回家，他答应过妻子他不会死的，那双明明含着泪，却又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努力弯着的眼睛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令他难忘。
　　他真的好想回去见她一面。
　　血在冰雪里晕开，将整个大地染成鲜红色，这是胜利的旗帜，也是死亡的哀悼。
　　一片白光晃过，已然不见血流成河的土地。
　　林薇此时站在一棵大树下，庞大的树冠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照不到一点阳光，她身旁站了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男子一脸苦恼，林薇听见他在抱怨太阳。
　　“太阳怎么这么烈，唉，卫争啊卫争，没想到都成鬼了，反而变弱小了，连太阳都怕。”卫争叹气道，有些沮丧的抬头望向远处。
　　因执念未了，留于人世间不愿入轮回的魂魄，被称为游魂，这些游魂往往到最后会堕为怨魂，残害人类，而生前未了的执念是他们走向恶的最终原因。
　　林薇看着身旁的男子，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清明的，他还没有堕为怨魂，林薇又想起了他在北疆战场上杀敌的样子，坚定不屈，他害怕过，却没有退缩过。
　　林薇没办法离开卫争一丈远，若是卫争往前走，她停在原地不动，就会有一股力推着她向前走。
　　就这样林薇跟着卫争翻过了山川河流，梦里仿佛没有时间的限制，一路上她看见卫争的魂魄越来越凝实，走得越来越快，太阳对他的影响也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一路上他遇到过妖，遇到过鬼，他小心翼翼的避开修士，修为也越来越高。
　　可天有不测风云，他被邪修发现了。
　　天色暗淡，云层都透不出什么光，茂密的丛林之中，除了几声鸟叫找不出什么别的声响，卫争不远处站着一个白发老头。
　　穿着灰色衣袍的白发老头留着两撇小胡子，面色灰黄，满脸皱纹，眼睛似老鼠，看见卫争一阵奋色，佝偻着的身体忍不住的打颤。
　　“让我逮着个新魂，真是天助我也。”他笑的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就像一只饿了很久才看到食物的老鼠。
　　刚死之人的魂魄对于邪修来说是最有价值的，时间越长，魂魄的怨念就会越深，怨念就像毒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魂魄就像树上摘下来的果子一样，越新鲜越好吃，越有营养。
　　“想什么来什么，我还以为要亡命此地，没想到还能遇见这么香的魂魄，我真是命不该绝，这游魂定能为我延寿不少，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向卫争走去，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卫争如今的能力虽然胜过从前，但却并不是这个邪修的对手，他只能不断地躲避，可这样还是避免不了受伤，林薇跟在他身后不断地跑，看见他越来越淡薄的魂魄，就像水面的芦苇，空中的飞絮，一拍就散。
　　不断向前，眼前掠过的景色让林薇感觉到越来越熟悉，穿过竹林，映入眼帘的是她今晚休息的那座荒庙，只不过梦里的比现实的更加干净，没有那么多灰尘与蛛网。
　　林薇和卫争直接跑了进去，身后紧追不舍的邪修也想冲进来，没想到门口一阵金光闪过，那老头便被击飞了出去，他捂着胸口站起身来恶狠狠的盯着卫争，笑的一脸狰狞。
　　“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飞，但是你如今不过是一具残魂，一见太阳便会魂飞魄散，一辈子只能待在这破庙里，成为怨魂，就算我没有吃你，这破庙里的秃驴也会收拾了你，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他说完便跑了，不做一丝停留。
　　卫争转身看着庙宇中间的佛像，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拜谢，林薇看着眼前的佛像，现在的佛像上还有大半金漆，在黑暗中也很是显眼，，她看向佛像的眼睛，眼睛闪过微光，林薇感觉到一阵抽离感，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回到一片漆黑。

　　她睁开眼睛，只见点点幽蓝色的火焰在寺庙里腾起，漆黑的庙宇渐渐被照亮。
　　林薇看见一个魂魄从佛像的背后缓缓走出，他身穿甲胄，眼神清明，与她梦里的男子一模一样。
　　卫争看着盘坐在地上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用木簪简单的盘起，清丽的脸在幽蓝色的火焰下若隐若现，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似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修士是他最后的机会，佛像告诉他，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就算不去阳光下，就算一直待在这寺庙内，他也会消失不见，就像风中的砂砾，悄无声息。
　　他本以为他会成为怨魂，和大部分游离人世间的魂魄一样，最后要么被打得魂飞魄散，要么被送入轮回，但是佛像告诉他，他太弱了，弱到连成为怨魂的机会都没有，他想这样也不错，至少以后不会失去理智，残害过路人，只是这辈子再没机会回家了。
　　虽然佛像保下了他的残魂不落入邪修之手，但是没有办法让他的魂魄加快修炼速度，鬼相比于人和妖，修炼速度本就落于下层，除非在什么洞天福地，有什么修行法宝能弥补差距，但这些卫争都没有，他还受到了重创，修炼更加缓慢，他很清楚自身的情况，佛像说的都是事实，他没什么时间。
　　但是就在今天，长久沉寂的佛像突然告诉他，来这里落脚的女修士可以带他离开，他没有问为什么，他只知道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无比兴奋，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想直接出面请求她帮忙的想法。他用魂梦术为她编织了一场梦境，梦境里是他生前的经历，他想通过梦境告诉她，他没有恶念，他做鬼到现在连人都很少见，更何况害人，所以啊，上天保佑，能不能带上他的残魂走上一遭。
　　梦醒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向林薇道出他的请求，而是学着林薇盘坐在地上，交流着梦中所见所闻，等到天空破晓才说出心中所愿。
　　“仙师，我叫卫争，渭州安阳县人，生前是北疆的一名士兵，不过世事难料，如今却成了一抹即将消散于天地之间的残魂，还恳请仙师带我回安阳，我定结草衔环以报仙师之恩。”他说着想给林薇磕头，林薇急忙用手托着他的双臂。
　　“梦中之景我还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又怎敢驳了卫将士的请求，而我本就要去渭州游历，若能有卫将士同行，求之不得。”林薇对他是钦佩的，对北疆的将士是钦佩的，修士都会怕的妖魔，更何况是凡人。
　　卫争闻言，也知道林薇同意了他的请求，他现在身无分文，拿不出东西来报答她，只能告诉她自己生前藏了钱在安阳，到时候去到安阳再把这钱找出来，拿给她。
　　“这是我出征之前藏起来的，我本想等她有了身孕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她喜欢孩子，那我得多存点钱，不然给不了她们好的生活。”说起妻子的卫争，整个魂魄都变得温和起来了。
　　“我听说去北疆打仗拿的钱多，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有一股子力气，我想趁着年轻多挣点钱，我知道打仗凶险，会死人，但是人总抱着一点侥幸心，我想赌一赌，没想到我运气不好，赌输了。”他笑了笑，似乎忆起往事，停顿片刻才又重新开口。
　　“我没有后悔，我知道北疆的百姓，在妖魔肆虐之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谁都对得起，唯有她，我对不起，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招惹她。”说完他陷入了沉默，整个人显得十分沮丧，夜半时分，只有庙外的蛐蛐发出细微的叫声。
　　“世间难得两全法。”林薇叹道。

　　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家和国之间的事又有几人能做得两全其美，更何况在如今这样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