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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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昧旦,檀萤便背着药箱出门了。
玲珑起床后,先给女孩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又用方帕在她的颈间打了个漂亮的结。
用过早饭后,二人迎着早晨的清风和阳光,在谷中慢慢转悠。玲珑一边走,一边为女孩介绍谷中风光。
“那便是鼎天山。”
女孩顺着玲珑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座山脉巍然屹立,如同一堵无边无际的巨墙横亘在天地之间。山体直直拔地而起,峭壁陡峻,线条凌厉,仿佛天地初开时,神明用战斧在大地上劈开的痕迹。
她努力仰起头,站在谷底向上望去,视线所及不过是山体微小的一角,那不过是这座巍峨巨峰的“冰山一角”。而剩下的大部分,早已隐没在翻滚的云海之中。
“鼎天山之大,仿佛要将天穹托起。”玲珑仰头凝望,声音中不自觉充满了敬畏,“山巅处被称作‘天镜’,传说站在山顶能一眼望穿天与地的界限。据说很久以前,仙人曾在此显化,传下无数道法典籍。白云宗就建在山上,道长们在此修行,追求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她侧过头,看着呆呆仰望山巅的女孩的模样,一笑:“哈哈,跟你说这些,你肯定听不懂吧。”
“救你的那位玉松真人,他的道观‘云隐居’就在这座山顶上呢。”
玉松真人?女孩怔了怔,睁大双眼,似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们药仙谷呢,就坐落在鼎天山脚。鼎天山极高,药仙谷却低洼幽静,遍布着无数奇花异草和珍稀灵药。我们师傅是白云宗的一位长老的故交,他们一个精通医术,一个潜修天道,虽各司其职,却又息息相关,缺一不可。”
药仙谷附近村落的人大多以种植和采集灵药为生。稀有药材会被送往白云宗供道长们炼丹,或卖给来自远方的商队换取珍贵的海盐和香料。
她们漫步至药仙谷的心脏之地——层层叠叠、广阔无垠的药田,玲珑熟络地跟正在药田间劳作的村民打招呼,介绍说:“这是师傅新收的小童子。” 村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和女孩笑着问好。女孩依旧腼腆,不过在玲珑的笑声中,悄悄向她身边挨近了些。
她们又走过一座简朴而宽阔的熬药场。几排石制大灶中火焰熊熊,药炉里冒出滚滚白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小药童们忙碌其间,有的往灶膛里添柴添柴、有的站在小木凳上用木勺大力搅拌着锅中药液,有的蹲在地上筛选药材,将晒干的药片一一归拢,有的围着大药臼研磨药材。
玲珑迈步走了进去。小药童们看到她,立刻停下手中的活,朗声招呼道:“玲珑师姐好!”
玲珑笑着向他们挥挥手,将小女孩引到身前:“这是师傅新收的小童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小师妹了。都要照顾她哦,她有不懂的地方,可要好好教她,知道吗?”
一听这话,几个小药童顿时一窝蜂涌了过来,个个兴致勃勃,叽叽喳喳地问道:
“小师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师妹,你几岁了?”
“小师妹,你从哪个村子来的?”
“小师妹,你会认字吗?”
这些药童多是附近村落的孩子,便自然以为这位小师妹也是村中的孩子。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小脸涨得通红,手也不自觉紧紧拽住玲珑的衣角。
玲珑忙伸手拦住他们:“诶,诶,一个一个来!小师妹还小呢,你们这么围着她,她可要被吓坏啦!” 她又故作严肃姿态,“光问小师妹,你们作为小师兄小师姐的,怎么不主动自我介绍一下?”
闻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挺直了腰板,大声道:“我叫杨护,今年六岁半了!” 小小的一双眼睛净透着机灵劲儿,笑起来缺了一颗门牙。
另一个黑黑壮壮、脸颊肉嘟嘟的男孩急忙接话:“我是他表哥,我叫杨遂,我八岁了!以后我带你上山挖草药吧!”他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黝黑结实的手臂,手里还拿着小木锤。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也跳了出来,声音脆生生的:“小妹妹,我叫褚琭琭,我七岁。我跟玲珑姐姐跟是一个村的!” 她好奇地打量女孩,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方帕结上,眼里闪着亮光,“你脖子上的蝴蝶结好漂亮呀!是谁帮你扎的?”
一个皮肤白白、站得笔直的男孩温和地微笑道:“你好,小师妹,我叫陈赞礼。我可以教你认识草药。”
一个个子最高,眉目沉稳的男孩慢悠悠地说道:“我叫冯安之,今年十岁了。我妹妹比你还小,她才出生。”
一群小药童热热闹闹地自报家门,唯有角落里还坐着个红衣小女孩,始终没动,静静地望着这边。玲珑瞥了她一眼,她立刻低头假装忙碌着手里的活。
玲珑笑着开口:“凝儿,你可是从最小的师妹晋升为小师姐了,怎么不来打个招呼?”
红衣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众人面前,仰着下巴道:“我叫杨凝。” 她神情中带着点矜持的傲慢,一双乌黑漂亮的杏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孩。
玲珑笑着拍了拍杨凝的头,对药童们说:“好了,大家都认识了。小师妹现在嗓子还没恢复,不便说话。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这里就是她的新家。你们这些当哥哥姐姐的,可要照顾好她,别让她觉得孤单,知道吗?”
小药童们齐齐应是,玲珑便朝他们挥挥手:“好了,大家都回去忙吧。”
她们继续走到溪边,玲珑蹲下捧起一掬溪水喝。女孩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水中漂浮的银白色水草吸引。那水草在清澈的溪水中轻轻荡漾,晶莹剔透,宛如细细的丝线。她跪身伏下,水面倒映出她那张病秧秧的小脸。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水草在她指尖的瞬间微微颤动,轻轻一晃便飘走,像是生了灵性的精灵,始终无法被她捞住。
玲珑莞尔一笑:“这里的溪水很甘甜清凉,那些小小水草,我们叫它‘玉丝’,对身体大有益处。但溪水太凉了,你现在不能喝。”
玲珑今日是打算携女孩去拜见师傅的。她们穿过溪畔那座细窄的木桥,一路前行,途经飞泻三千尺的瀑布与嶙峋怪石,穿越了一片茫茫竹海,再攀上一段蜿蜒山径。她们继续前行,直至抵达一片湍急的河流。
河水哗哗作响,水势汹涌,深至成人腰间。河道中的石头高低不平、大小不一,有些被青苔覆满,湿滑难行。
玲珑一个人走的时候,总是三下五除二就地跳过去,但这次带着女孩,就有些棘手了。
女孩腿短,站在河边踌躇不前。玲珑轻巧地跃上石头,她穿着粗糙的草鞋,鞋底编织得厚实,能在湿滑的石头上稳步前行。她转身向女孩伸出手,女孩此时不再犹豫抗拒,伸手紧紧握住,咬牙奋力一跃,在玲珑的拉力带动下,女孩也稳稳落在石头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步步踩过石头。
可是越往后,会出现尖锐狭小的石头,根本无法同时站下两个人,石头间的间距也愈来愈大。
玲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女孩,蹲下身伸出手,笑着说:“来吧,上来,我背你过去。”
女孩抬头看着玲珑,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脚下,湍急的水流声让她一阵心惊肉跳,仿佛一不小就会被卷走。又抬头看看玲珑的背影,还是小心翼翼地爬到她背上。
玲珑背起女孩,双手牢牢托住她的小腿,每一步都跨得十分小心却果断有力,确保每次都能稳稳当当地立在石头上。
女孩安静地伏在玲珑背上,脸颊轻轻贴着她的肩头,随着玲珑每次跳跃后稳稳落下,身体难免会剧烈晃动一下,可女孩非但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异常安心。仿佛只要在玲珑的背上,她就与身下汹涌的水流隔绝开了。
到了对岸,玲珑把泥土踩得湿漉漉的,她望了望前方,之后又是陡峭难走的山路,两个人牵着也会走得慢吞吞的,玲珑心想:小姑娘这么轻,还不如我平时背的药篓,干脆背着小姑娘一股作气爬上去得了。
于是,玲珑背着女孩一路向上爬,又七拐八绕,穿越过黑压压的密林和斑驳破败的祭坛。她这师傅人越老脾气越古怪,不喜与人来往,因此住的地方也是十分隐秘难寻。
不知走了多久,玲珑终于在来到师傅的住所。若非玲珑熟门熟路,外人是断断看不出此处竟是个能住人的屋子。这是一座由巨大树根雕琢而成的房子。树根错综复杂地缠绕,形成一个扭曲怪异的庇护所。树干的皮层历经岁月洗礼,刻满了深邃的纹理,而树冠则如巨蘑菇伞般撑开,洒下浓密的阴凉。藤蔓从每一道缝隙中蜿蜒伸出,仿佛成了精,紧紧地拥抱着房屋。
女孩在路上就呼呼睡着了,许是昨晚被梦魇折腾没休息好,此时在玲珑背上倒还睡得安安稳稳。
玲珑轻轻叩了叩了‘门’,然后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一道光束从树冠的缝隙间穿透而入,仿佛被过滤过,变得柔和而细长,空气中微尘在光束中悬浮。
一个矮小干枯的老头背对着门在捣鼓着什么,他身形佝偻,满头蓬乱的白发与拖地的胡子,看起来像化成人形的树精。
桌上、柜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书和各种古怪的器具。老头面前是一根被掏空的细长兽骨,两端打磨光滑,上端连接一个青铜小锅,架在炉上,锅中的药水咕噜冒泡,熏得满室都是浓郁的药味。锅旁有一个粗糙的通气口,用陶片封住,随着药草加热,蒸汽通过兽骨管道上升,凝结成深褐色的药汁,一点一滴地落入下方的陶碗中。
玲珑轻声喊了声“师傅”。老头没回应,也没转身,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玲珑也习惯了,自顾自说:“小姑娘昨儿醒了,我带她来见你。”
老头“嗯”了一声。
玲珑道:“小姑娘醒后一直不说话,起初我疑她天生哑疾,后方觉可能其喉间伤势深及声带。檀萤诊视后,发现她尚能发出嘶哑之声,并非全然失语。小姑娘夜半梦魇,盗汗呓语,精神似乎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现下,我需为她开些安神补气的方子,再配制滋润声带的药和祛疤的药膏,一同调理。”
正说着,女孩也醒了,抬起头,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头发也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她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发现自己还趴在玲珑背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作势想要下来。
玲珑感受到背后的动作,将她轻轻放下:“快来拜见师傅。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师妹啦!以后你就在药堂里,跟着师兄师姐们学习认字、采药、制药,好不好?”
女孩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什么是‘拜见’。玲珑便领着她跪下,笑盈盈地按着她磕了个头。
老者此时微微侧首,锐利得如刀锋般的目光落在那面黄肌瘦,头发稀疏枯黄的女孩身上。
玲珑问道:“不知师傅对小姑娘可有什么特殊安排?毕竟她是玉松真人亲自托付您照料的。”
老头微微眯起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透出几分难以琢磨的古怪: “你安排吧,暂且让她做个药童。你知道的,做我的亲传徒弟,靠的是能耐和天赋。若是不堪造就,那我收来何用?”
这一番话语气森然,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老头一眼,又急忙垂下头。
玲珑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师傅这脾气,真是半点也不见缓和啊。旋即嘻嘻一笑:“她还小呢,有我和檀萤的教导,肯定能通过您的考核!”
老头并未回应,低头继续捣鼓手中的古怪器皿。玲珑见状,知道师傅懒得再搭理自己,便上前一步,熟练地打起下手来。她麻利地替将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医书、药材和瓶瓶罐罐一一分类归位,还细心地擦拭器皿上的灰尘。随后,她拿起小蒲扇,给正烧着的药炉扇风,控制火候。
间隙中,她兴致勃勃地同师傅聊起自己最近的研究心得。或是自己在采药时发现的某种罕见草种,或是对几味药性搭配的新想法。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或询问师傅的意见。
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偶尔点头或冷哼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若恰好碰上某个他感兴趣的话题,原本寡言的他便瞬间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语速飞快,旁征博引,连细枝末节也讲得一清二楚。玲珑则趁机不时插嘴提问,师徒二人一来一往,就某个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
药炉里的炭火跳动,空气中弥漫着炭香与药草的气息,小女孩木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口若悬河的两人,虽然听不懂他们嘴里那些复杂的药理和晦涩术语,却情不自禁地被两人热烈的情绪和眼中的光芒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