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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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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沉沉河汉阔,三更寂寂五更明。孤影方知夜露重,无声才晓凤凰鸣。”
节三下
许是下午那趟哭的太痛快了,现下心里难受得紧,马尿水也挤不出几滴。想跑去跟怀哀认个错,可临了看见紧闭上栓的书房门,我才知这事是不能善了。
心里认错矮半截,我没胆子扒拉着门往里头吼几句认错的话,迷迷瞪瞪回了房,合衣滚上床,手脚并用扒拉开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全当装死了。
我一念想着清醒镇定一点,该想事了,另一念搅着不知名的情绪却跟我拉扯不清,搅的脑子一团浆糊。
眼前迷蒙,我不自觉揉了揉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这才后觉两个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了条缝。
我盯着一处看了许久,突然踢开被子翻身坐起,一阵翻箱倒柜。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每翻出一样,我都能自发牵动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笑。
祁无恩,你还能有什么委屈?柯怀哀这三年尽惯着你,都把你惯成啥人都敢伤,啥混账话都讲得出来的地步,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喏,这根钗子是你跟侍中夫人同时看上,最后归了人家。是你不知哪口气咽不下,惦记得茶饭无味。柯怀哀惯着你,隔三差五,放下身段,迂回暗示,终让侍中大人受宠若惊地将钗子双手奉上。
呐,这些花钿是你不知道被哪个碎嘴的哪句话气着了,一怒之下把准备在花朝节上穿戴的金玉全摔了。也是柯怀哀惯着你,八尺男儿,三品官员,一下朝就尽往女人才去的珠钗胭脂铺子里钻。
还有……这件衣服,是你跟柯怀哀第一天踏进这个城门时穿的衣服。你跌了马,袖子扯开一个大洞。你自觉没面儿,恼羞成怒,丢了外罩就说不要了。还是柯怀哀惯着你,怕你后悔,捡回来补好,收到衣箱最下面压箱底。
柯怀哀也是情真意切,你成亲第二天一句“从此我便有夫君了,画眉之事也终有人分担了”,三年里他就又多学了一门技艺。
三年不是不足二十来划的两个字,甚至不是一千多个朝暮。那么多日夜的考验,怀哀不曾欠过你半分,你一句不安心,然后丢给他一封和离书。好生没道理。
三年前你说嫁鸡随鸡,一路风尘仆仆,和怀哀从淮南到京城不远千里。临门前换了件嫁妆里最好的新衣,嫩绿嫩绿的。你坐在轿撵里,只知道外面的人熙熙攘攘还觉得热闹,不知道他们在对你指指点点搬弄是非。你耳力好,隐约听见了什么,出轿撵找怀哀。然后你看见他们指着你长短不齐的头发长吁短叹,惊叫连连。指着你的衣服,面带鄙夷。怀哀想拉你的手,你却一个翻身上了马,随手解开连着轿子的绳,市中纵马。
你心急,感到羞愤欲死还是头一朝,鞭子甩的噼啪作响,马吃痛撅了蹄子,你被颠得滚下了马。你死死扯紧袖口破开的大洞,不敢抬头,却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你,都在笑你的狼狈样,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话在脑海里滚来滚去。你三两下脱了外罩甩在地下,扬长而去。
你恍惚想起那是母亲给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可你面红耳赤,入了魔般,再不敢回头捡起来了。
这件事上,你忍了,打落门牙和血吞了。
怀哀进京受封列爵,御上赐下了一栋大宅和一群仆从。你搬离临时的客栈,住进这所宅子里,你想着自己又能有个家了,今后还有好多好日子要和怀哀度过,便忘了那些烦心事,
你开始和下人处好关系。你觉得这不难。自己也是号令过上水寨上百人的人物,你跟人家掏心,别人也能跟你掏肺。你把每个下人的家底都摸得溜清,谁遇上什么难事你总是最先知道并伸出援手。你劳身劳心,把自己搞得心力憔悴,怀哀晦暗得表明这般不值当。你搭理都不搭理,只觉得自己的努力他都没放在眼里,就这件事上和他无话可说。
然而,你无意间听到了下人们私下是如何编排你的。外人如何说,你尚能劝慰自己无关痛痒,可这些知点底细的人,编排起来可是能句句戳心窝的。他们知道你是淮南人,南蛮子;知道你是河匪,早该遭报应的缺德玩意;知道你是河匪头子,抛头露面,不三不四,无操无节的□□。
听他们说的栩栩如生,自己都差点信了。或许刚刚跟怀哀讲让的混账话,也多半是此时学到铭记在心的吧。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你气笑了,把为花朝节准备的配饰摔了个干净。
你生来就一副受不了委屈的脾气,可一想到就因为些不相干的人要跟怀哀散了,一别两宽了……你又忍了。
怀哀却没忍,碎嘴的仆人遣了个干净,换的都是些单纯的新人,往往顾虑不周徒添了许多麻烦,怀哀却从未提过一句。
还有什么?哦,那个钗子。
怀哀是最清楚你如何不好过的人,他知道你孤身一人来京城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找不到,便私下打听好谁家夫人温良恭简,多方和她们夫君交好,替人行方便,连好几次政党划队都随了过去,就为了让你能融入仕家夫人的圈子,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友人。
你又钻起了牛角尖,觉得那些夫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则都看不起你,利益相交让你隔应。
于是在和一群夫人逛首饰铺时,别人的一句“这金玉钗子华而不掩高洁,其上玉兰也恰巧是柳姐姐最爱的花。虽说无恩妹妹也看上了这钗子,但我觉着这柄琉璃步摇也是剔透晶莹,更难的里头颇有巧思,可能更适合妹妹呢。妹妹可否忍痛割爱,让柳姐姐这回?”总算让你觉察出怪味。
你大大方方让了钗子,嘴上说着不过是个钗子。回去之后却茶饭不思,怀哀如何询问你也只说“不过看上了个钗子”
回忆到此,我终于停下翻找的动作,又突然觉得和离书这出是我做的最错的是,却又是对怀哀最好的事。
如果不是我,换了随便哪个大家闺秀,也不会把这三品大员做得处处受人辖制,堪称窝囊。离了我,怀哀怕是会前程似锦,如梦佳期。
方才我还想着,怀哀最好别看那和离书,我不想他更难过。现在却想着,还是看看的好,若是和离就更好了。
我起身看了看这屋子,每一处都细细扫过,熟悉又陌生。我忽然觉出了冷,抓起被子披在身上,出了屋,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
怀哀就在我身后的书房。我看着书房内透出黄澄澄的光,心里莫名浮上一丝叫安心的情绪,困意也渐渐上涌。彻底睡着之前我还记挂着,事情其实还在我眼前横着,心结也没有解开,只是这股安心的意味,让我的心境分外平和。
在台阶上坐着睡了一夜,竟然也一夜无梦睡得香甜。晨光探上石阶,把我照醒了。眼睛还肿着确没啥痛觉,鼻腔有些干涩堵塞,可能是着了点风寒。
我站起来看一眼身后还紧闭的房门,心存侥幸上前轻轻推了推,还是上着栓。于是打算先回房放了被子,再来这边跟他认错。
晨曦之时只是一点微光,还能看出屋内烛火的黄光。我这一夜倒是睡得好,怀哀或许守了烛火一夜。
我又站着看了一会,心里一团说不出的滋味。
鼻子渐渐通了气,我闻见四周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我的鼻腔,我霎时惊醒了。焦糊味渐渐浓烈,我分辨出是书房里传来的。
我下意识以为是怀哀不小心翻倒了烛台,一时急火攻心,上前扑倒门上又踢又打:“怀哀你开门啊!怀哀你醒着没有,快开门啊!”
未有响应,心一下凉了半截,我再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撤步,半个身子都往门上撞,听着机构有所松动,飞起一脚将门豁开。
“怀哀,你在做什么?”我看清室内景象后,一时手足无措。
一室狼藉。
书页画卷,纸张笔墨铺的满地都是。怀哀端坐在案边,一派衣冠楚楚和周围的杂乱景象格格不入。他手里拈了一张纸,左手边放了个烛台,周围已经落了两指深的灰烬,也不知道烧了多少东西。
怀哀抬眼看我,手里的纸张递到烛台边,火一下舔上去,卷着雪白的边。对比我的一脸狼狈,怀哀还是一张白净净,俏生生的脸,只有眼角的血丝才验明他一夜未睡的事实。
我顶着他的目光走到案前,拿起那叠纸,我亲笔写就的和离书三个字张牙舞爪,抓得我眼睛疼。我又随手捡起地上的来看。字迹清逸俊秀,颇有王右军行草之风,却比那封和离书更让我眼睛涨疼。
唐时风气豪放,就连放妻书都写得大气俏皮,曾经我也津津乐道过这事,现下看着那句“伏愿娘子千秋万岁”能笑出来还真是个难事。
话说的再好听,一经和离,男子高升青云,女子重拾钗裙,一别两宽。可将一个人砍成两半,你让他日后如何安好?
怀哀探身抽出我手里的那张纸,轻巧地来回穿过火焰,白纸不过几息就卷成黑灰。
怀哀说:“祁无恩,我从未打算和第二个人白头偕老。”
我哑口无言,旋即掏出那张和离书,点着丢进灰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