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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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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人生四喜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柯怀哀的人生“四喜”偏一件也不曾和祁无恩说,不能也不愿明着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夫子捻一捻斑白的须发,“这明经能使人居庙堂之高,杂学能助人处江湖之远。长人之慧根,延盛世之华章,还能添满吾辈之口粮啊!”
团子般的小人儿以袖遮脸,想偷摸却还是笑出声来,“夫子,你又白日里偷酒喝。”
“哎呀,狂客牛饮那得酩酊才罢休,骚人换盏不到陶然不停手,你夫子我还记得要白日里给你这小公子讲课,只是小酌,只是小酌啊。”夫子摇头晃脑,两腿有些左右互搏的意思,脸上一片酡红,不太像只是小酌。
“沈小公子啊……”
小人儿连忙摆摆手打断夫子的话。
夫子一拍额头,“是嘞,还得等你及冠了,这十几年还叫不得勒!那,柯小公子?”
小人儿放下了掩面的手,唇红齿白,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点了点头。
“小公子啊,你是生在豪门世家,自然是不用硬走这科举之路的。可这下面的人……”夫子指了指下面,又点了点自己,“这些只能攀爬书山的人,啧啧,当真书比黄金贵啊。”
“这应当吗?这有道理吗?”小公子蹙起眉,却有些憨态可掬,“我倒是想去考杂记,金石山水倒是比那些繁缛礼节研究起来有意思多了。”
“唉!”夫子故作生气得轻喝一声,却也没把人吓到,“你若是去科举了,主家将你抱回来栽培的苦心不就付之东流了吗?你若是考了那杂记,这心中丘壑,经天纬地之才不就白费了吗?”
小公子狡黠一笑,“士不曾藏污纳垢,农不曾流离失所,工不曾劳期繁重,商不受苛捐所迫。这世道正好,就是卧龙在世也难展一腔抱负,何须我那点微末之技?”
“诡辩,”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连戳好几下他脑门,“读你的书去。内举也好,科举也好,上等人也好,下等人也好……”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圣意难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柯小公子不置可否得一笑,摊开书卷,心思却跑到窗外含苞欲开的紫牡丹上。
历久经年,他想或许自己从未读透诗书,也未明白那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子到底是白费了功夫在自己身上。
十有四之年,沈秦大案。结党营私,天子震怒,诛十族。
确有其事?莫须有,却无其事?宁错杀。雷霆雨露……悉听尊便。
诛十族和诛九族有何区别?杀百人和杀千人的区别。门客尚被牵涉其中,何况其他人。
活着的人怎么瞧都是能顾盼生姿的,没了生气的人就像个皮囊口袋,捅一捅就能喷溅出血污脏器来。
剑是君子剑,却救不了人,救不了人,就得忍着看完那些血肉横飞。见过的,不曾见过的;识得的,还未相识的;死了的,还苟延残喘着的。那不是人的模样,是一泊污血,一摊脏器,一具被恐惧撕扯的皮囊,插满了断刃,倒像是个兵器架。
脏,脏。
怎么都不来一场雨给洗一洗?青天白日,还是个踏青的好时节。庭阶上那四年生的紫玉牡丹正当是一辈子里开的最好的一趟,花瓣尖尖降紫如绸,越往里走越嫩白莹莹,一层一层,一遮一掩一堆叠,还夹着几片翠绿的叶。
一泼热血打中枝桠,牡丹委地摊开成一片一片,是夺朱正色。
脏,脏。
剑是君子剑,至钢至脆,断成两截。
夫子,书中可没讲这些。夫子……你还没来得及给我讲这些。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金城各处关要紧闭,连屠十日,凡窝藏罪人之众,连坐。
人心总是比世道先乱。
刀是新打的,刃还泛着白光,胄甲是新给配的,亮的像银铮过,规矩是私下里定的,十两银子一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笑吧?像句儿戏一般,可偏偏真就放人过了。
十两银子买一条命,敢不敢一试?
他都从十日屠戮里逃出来了,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了,都从乞丐窝里挣扎出来了,不就是一试吗,何妨?
十两银子,不偷不抢不声张,如何得来?尽遭折辱,辱没斯文,长衫早成褴褛,双膝一跪,求嗟来之财。
夫子,你从未讲过人间还有这副景象。奴颜屈膝,恶人相磨;仗势欺人,见风使舵;忘恩负义,挟恩图报;骄奢淫逸,草菅人命。宛如一幅百鬼夜行。最该读圣贤书习恩义仁德的人,却永远碰不着那个黄金屋。
更脏。
这世道害了一场大病,正道良善不再教化人心,成了攀名附利的工具。丑恶自利成了人之常态,才不管这些合不合道理。人上人相谈时满口仁义,对下时总是自发妖魔化起那些典籍。人下人就只管蒙昧着来,愚昧着去,每一分价值都被榨取干净,从身到心。若还能有幸活着,也活的没个奔头,没个道理。无论心存道义与否,都长了副不能善终的面孔。
好脏啊,满天神佛都厌弃,闭目不听。
十又五之年,他日夜行乞,以膝代行。或许是被这世道脏了眼睛,执拗地坚持了一年,直至攒够十两银,即使天子早已收回血滴子,不再执着于搜查连坐之众。
正统的寺庙他进不去,在山间小道旁找到个神龛,对坐入梦。
十两银,向南可以出了金城,抛却前尘,向北可以纳了钱科举,出人头地。
可惜,神佛还没说一番慧语,他是先让这世俗寒了心。
梦醒,他摸摸贴身的破布口袋,空荡荡,不见十两银。他红着眼摸出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短剑,沿着路边仓皇的脚印寻去。
少年再守不住那一丝心念。
佛不能自渡,何以渡人?
是人成全了佛,还是佛成全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