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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嫁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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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吹打打嫁曲响,九个姑娘蒙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被人抬着往延河去。她们都懂规矩,河神老爷不喜欢新嫁娘哭哭啼啼的,便是憋也得把哭声憋回去。
九个姑娘就这么沉默着被人抬到了延河旁。
九顶花轿放在地上,之后便有九个穿红衣的妇女——这都是为着祭礼特意选的十全人——上前来把这九个新娘牵着,一步一步引到了石头修筑的高高的九层祭台上。
祭台借地利之便,修在河边一小座高坡上。众人都在底下看着,新娘们的身影越走越高,越走越小,最终只剩九个小小的红点,远远地站在高处。
待九个新娘站定,头戴莲花冠,身披白鹤氅的道士便向吹打的乐手们抬手示意,婚嫁曲即刻换做礼祭乐。道士也在场上做起了法,手拿七星剑,脚踏乾坤步,在场上舞舞喳喳地做起法来。
场边围满了来沾仙气,观婚礼的民众,叽叽喳喳地都在谈是谁家姑娘这般有运气被选作了河神娘子。
又有人想起前几年河神老爷从虹桥上下降接新娘的情景,天上飞各样奇花花瓣,地涌金莲并灵芝,描述得天花乱坠。使人觉着这人仿佛是遗憾不能以身相替,自己去做这尊贵高雅的河神奶奶了。
原本嘈杂一片的场子在祭曲响起来的那一刻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场上只能听到道士唱祭曲的声音。
神之降临兮,水涛汹涌,
我心虔诚兮,肃然起敬。
香烟袅袅兮,升于九天,
愿神悦纳兮,赐我福泽。
……
祭曲唱到一半,延河的水声大了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在耳边奔流,安静的空气中起了风,吹得人东倒西歪。风中也有了潮气,呼吸之间湿漉漉的,水汽入肺腑,眼见得是要有一场大雨了。
道士听见风声大做,喜上眉梢,连忙吩咐高台上的童子将举着的火把扔到新娘们脚边的柴堆上。那柴草极为干燥,甫一遇到火星子,便呼啦啦燃将起来,瞬间就舔上了站在最前面的新娘的裙角。
在火舌舔舐新娘裙角的那一刻,天空忽然就下起了雨,这场雨不过转瞬而停,浇熄了祭台上的大火,众人的衣物却一点没被沾湿。
空中渐渐显出一道虹桥来,又传来一股异香,百姓们纷纷跪下,使劲嗅这股奇香。
石城有传说,十年前一个被落石砸断腰肢,瘫在床上七八年的汉子,闻了这香气,当天就活蹦乱跳,能走会跑了。人人都信这传说,便人人都使劲嗅闻这奇异的香味。闻多了,便觉得自己头脑清明,腰不疼腿不酸,整整延寿十年了。
天上飘奇花,高台涌金莲。有一锦袍罗衣,金环玉带的俊朗少年从虹桥那头走来,背后华盖翠伞,鸾飞凤舞,左右排开两列侍从,手上捧着筝箫笛管各类乐器,均容貌秀美,真真是神仙了。
少年在虹桥边缘站定,目含爱恋,清朗的声音如流水:“妃子们快快同我回龙宫永享福寿。”
随后便是清雅而悠扬的乐声响起来,充盈天地间,非人间俗乐可比。
道士们的祭曲停下,底下跪着的百姓却开始山呼:“请娘娘们回宫,与河神同享福寿。”当下便有新娘动了脚步要同他走。少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眼中爱恋渐渐转为狂热。
站在最前头的新娘却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红盖头,红盖头在手里滴溜溜一转,往仙人队列里飞去,罩住一个仙娥。
空中的乐声忽停,从红盖头底下爬出一只青螃蟹来,悠悠忽忽掉在道士的供桌上。少年背后的随从见状一哄而做鸟兽散,都进到河里变做鱼虾游走了。
那新娘正是丁玉娘,她昨日便同里面年纪最小的换了衣饰,将其掩了气息藏在神像后头,自己却盖了盖头扮作新娘。
河神表情扭曲一瞬;加大声音:“妃子们快快同我回宫!”
丁玉娘不等他把话说完,右手一捞,便从日光里捞出一把长剑来,携着风势向他刺来。河神的话被她打断,又吃她这朝面门的剑一下,不待反击便朝虹桥急退。
她转过头嘱咐剩下的八个新娘除了盖头在原地为她祝祷,随后便提着日华剑继续去追那隐没在虹桥中的身影。
河神稳定心神,心中想她不过一个虚弱的小女子,必定比不上自己,便也不再遁逃。
转过身来站定,虹桥化作一条彩鞭,被他紧紧攥在右手,朝着新娘甩来。新娘避过这一鞭,又提剑朝他刺去。
河神的长鞭十分灵活,鞭影一道一道,如同一个金茧,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玉娘始终找不到可乘之机,便暂时停在半空,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子,右手执剑对付着鞭影,左手则看着一个空闲,将金簪子射出去。
金簪子破风而去,正正扎在河神的右手腕上。河神手腕脱力,鞭子向下扔去,化作七道虹光向着祭台上的新娘们冲去。
丁玉娘急急回护新娘们,手中长剑劈出七道剑影与虹影缠斗,虹影一时难以近新娘的身,但是玉娘的脸色却也白上几分。
那河神看见她苍白的脸色,脸上笑意扩大,从腰间抽出长剑与她缠斗。
丁玉娘身上渐渐多了伤口,剑势渐渐慢了下来,河神看她露出破绽,一剑挑飞玉娘的剑,随即又一剑冲她面门而来。
玉娘急退,却躲闪不及,脸上被剑锋扫了一道疤痕。她落在祭台上,法力散得更快了,那把日光剑也发出点点金光,竟消散在光里。
七道虹光也直冲新娘们而去,虹光虽然被玉娘削薄了一些,但新娘们肉体凡胎,如何受得住?虹影尚未到,有几个新娘的嘴角便已渗出血来。
丁玉娘用自己仅剩的法力护住八个新娘,已无力站住,只捂着被剑锋伤到的肩膀,半跪在祭台上,看着提着长剑朝她飞来的河神。
那河神还是笑着,语句中蛊惑之意更重:“妃子快快同我回龙宫永享福寿。”
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前面这个浑身是伤的新娘了,有法力,还敢反抗,定然是美味又大补。
丁玉娘恨恨地盯着他,身形将散,身上的血落在祭台上,一滴滴沁进祭台冷硬的石头里。
祭台上起了薄薄一层黑雾。
河神向前走的脚步忽然顿住,一股黑雾缠绕住他,咬住他的脚步不让他上前去,细细密密地疼,没什么伤害但是烦人。看着丁玉娘那边已无还手之力,于是他便开始同这股黑雾缠斗。
另一股则冲进丁玉娘的肺腑,丁玉娘精神为之一振,将散的身影又凝实起来。她五脏六腑间忽然有一股冲天怒气,从唇舌间而出,丁玉娘连忙伸出手去托住。
红光一团,却是她的心脏。
另一股黑雾看见她吐出了自己的心脏,也放过这边的争斗,进入了丁玉娘手上的红光。丁玉娘心念一动,手上发着红光的心脏便化作一柄红色的长剑。
这是她最厉害的武器,以心做长剑,能斩世间一切妖邪,名为诛邪。
只是这剑需要极为巨大的法力去支撑,丁玉娘自知自己法力不够,一开始就吐不出这把长剑,所以只用日光凝成的日华剑去对付这妖邪。
如今这股不知来历的黑气不仅帮自己凝成诛邪剑,还维持着长剑的运转,让自己不用挤出法力来用诛邪剑。
玉娘站起身来,胸腹间一股冲天怒意,眼中几乎冒出火光来,朝着河神而去。
河神正喜脱了黑雾的纠缠,不意又正面对上一柄长剑,一时不查,被剑锋伤了面目。
河神最喜欢的便是他这英俊面皮,如今被玉娘伤了,他心中更恨,直欲将玉娘魂魄当场打散,以报今日伤面之仇。
他与玉娘又缠斗起来,但面目上的伤口却有异。玉娘刚才这一剑,却是砍在了他的魂魄之上,魂魄上的法力随着伤口外泄,他渐渐落了下风。
玉娘却像被那股黑雾洗经伐髓一般,越斗越勇,连一直苍白的唇色都红润起来。
河神直觉不能再与她缠斗下去,这妖女不知用了什么妖异的法术,连忙退开数丈远。玉娘看到他要逃,正是战到酣时,如何肯放了他走?便直追而去。
忽见河神逃走的那处风遮云蔽,丁玉娘正无处寻他之时,却从风云里冲出一条黑龙来,只是龙角尚小,还未完全化龙。
那黑龙长着大口朝丁玉娘而来,直欲将这微如尘土的人类吞下腹中做了养料。玉娘在他麟爪间腾挪,看似灵活,却也被麟爪刮了无数的伤口。龙爪向她抓来,她用剑去挡,虽削减了三四分力道,但还是在腰腹间挂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再深一寸,只怕肠子就要露出来。
她在庞大的龙身间辗转腾挪,反转身站在龙头之上,长剑朝下而插,“铮”一声,如金玉相击。龙鳞太硬,诛邪无法插入,只溅出几点火星子来。
黑龙急忙摆头,将玉娘猛甩了下来。顾不得再计算法力,玉娘飞出丈远,将长剑向空一抛,长剑化作龙角,自己化作一条红龙,较之黑龙短三分,如一团燃着的烈火一般向着黑龙冲去。
一黑一红两条龙在空中缠斗,龙身在风云间时隐时现,时分时合,空中时不时传来龙吼,红彤彤的血,或黑或红的鳞片飘洒下来。
过了大概两个时辰,风云中传来一声龙吼,那条黑龙猛地从空中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来。
鳞片残缺了三分之二,失却一只眼睛和两只龙角,头顶上插着一柄红色的长剑,血迹浸透了土地。
失却龙角与小半红麟的红龙也从空中摇摇晃晃飞下来,蹲伏在黑龙旁边休息一会儿便化作人身,面上还有几片残缺的红麟未退,像滴在脸上的血泪,又像未消散的怒气。
她飞上黑龙的头顶拔出长剑,黑龙法力迅速散去,化作小小一条黑泥鳅,躺在血坑里。
现在是他微如泥土了。
丁玉娘用剑尖挑起黑泥鳅,看着这样小一条,她心中讥嘲,但是又涌起一大股悲伤。她明确知道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是属于那股黑雾的情绪。
黑雾里头怒气已散,悲伤过后竟是欢喜。那团黑雾从长剑之中冲出,化作一群女子虚影,柔柔笑着托着一把长剑的虚影送给她。
那是她们的恨与怒化作的一把长剑。
此方祭祀百年有余,数百女子沦为河神腹中血食。她们失却□□,沦为残魂,唯胸中一抹怒气不散。在今日因丁玉娘的到来,化作黑雾,化作长剑,最终报此大仇,亲手除恨。
只是从此后她们将消散于天地间了。
玉娘上前接过那把虚影剑,虚影便化进剑中,长剑又重新化作红光一团,冲入玉娘的胸口。见她收下,那些虚影便冲天而去,最终消散在空气之中。
玉娘朝上飞去,又受她们心绪所感,面上不禁落下泪来。
她本就是因水而来,如今竟牵动风雨,在这城外下起了雨来。来沾仙气的人不知何时回来了远远地站着,看见玉娘飞上来了,连忙跪下磕头朝着玉娘山呼:“多谢仙姑为本方剪除恶龙。”
说来也是好笑,两个时辰前还是高高在上的河神,两个时辰后便是为恶一方的恶龙了。
见雨下了起来,人群中有学问的老秀才说:“又降灵雨,为我方洗净天地。”于是,众人便都随着老秀才山呼起来。
丁玉娘没空管那些跪着的人,只化作一道红光朝着祭台而去,卷走了尚在虔诚祝祷的八个新娘,朝着湖边小庙而去。
红光落地化作人形,却是蜷缩在地。阳光透过庙上的大洞,打在丁玉娘身上,照得她身上的伤口越发明显。
玉娘实在伤得重,腹上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大片地。赵二娘上前扶起她,神像背后的小妹妹也从神像后头出来扶着她。
玉娘面色苍白,倚靠着后面两个人,却还有精神同前面的新娘们说话:“你们都回家去吧,从今后好好过日子。”说完便晕了过去,身上的伤口倒是止了血,不再汩汩往外冒血。
剩下的七个新娘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一起跪下,给丁玉娘磕了三个头,随后又将身上的一应配饰都除下,放在一块红盖头上,不久便堆了小小一堆,眼见得是把这堆金银当做谢礼了。
随后七人便一齐走出庙门去,在走之前,一个女子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半抱着丁玉娘的赵二娘和沈齐儿:“你们不走吗?”赵二娘便开口:“庙里总要有庙祝的,我们两个的家里都是不好回的,不如留在这里。”
那女子想起赵二娘家里的烂赌鬼老爹,以及沈齐儿家里凶恶的叔叔婶婶一家,便点了头,出去了。
灰尘乱飞的庙宇里又传来赵二娘的声音:“你们若是感念她的恩德,便给她立个牌位吧。”
丁玉娘自然是不会死的,只是伤重才晕了过去,或许是法力太弱,竟然做起了乱梦。
梦里是清洁干净,香烟袅袅的庙宇,民众络绎不绝向高大的神像诉说自己的心愿,希望她能助守城的兵士一臂之力,杀灭城外来犯之敌。
天色渐渐黑沉下去,穿青色布衣的女庙祝一处处点了灯去,光撒在她脸上,晃了她眼睛。看着眼前房顶上的大洞,原来是天黑了,月亮升起被框在了房顶的大洞里。
庙宇荒废,神像断头,世上已过三百年矣。
玉娘坐起来,衣着破烂,满身血污,此时整个庙里最脏的就是她自己了。
地上的枯枝败叶都被清扫干净,露出下头光滑的石砖来,庙里挂着的几乎腐朽成泥灰的帐幔也都被取下,看起来大了许多也亮了许多。
庙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玉娘心中疑惑,便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庙左被人搭了个小小的泥灶,上头放着个瓦罐,里头不知道煮着些什么,发出一股草叶的味道来。泥灶前头蹲着两个人,大一点的人影往灶里添柴。两人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火光映亮两张脸,正是赵二娘和沈齐儿。
两人看见她醒过来,连忙站起来,扎着两只手站在灶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眼一眼地偷偷瞧她。玉娘一边走过去一边问:“不是叫你们回家吗?怎么还不走?”
赵二娘看看沈齐儿屏声敛气的样子,自己开口:“神仙娘娘你庙里缺个庙祝,我和齐儿想着留在你庙里当个庙祝。”
玉娘走到灶旁,“哦”一声蹲下来,借着火光暖身子,又叫他们两个也蹲下来,“里面煮的什么?是野菜吗?”
赵二娘和沈齐儿互相看看,一齐蹲下身来看火等着吃饭。赵二娘开口:“瓦罐里煮的是一些野菜,这附近找的。天晚了不好换钱换东西的,委屈娘娘和我们一齐吃野菜汤了。”
玉娘摇摇头,不再说话,只看着火光在灶上跳跃,时不时发出“毕剥”的响声。丁玉娘神仙身份的余威尚在,赵二娘和沈齐儿也不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锅里。
三人用树枝子折成筷子,在庙里分吃了这锅野菜汤。赵二娘便把藏在神座底下的金银珠宝拿出来交给丁玉娘,丁玉娘摇摇头,只说:“他们留下的吗?你们拿着就行了,修房子买东西都要钱。
城东李家宅。
“怎么样,有李贵他们的消息了吗?”李老爷和赵夫人焦急地询问着出去打听消息的陈管家,陈管家长叹一声开口:“老爷,我去各家各户都问了,他们四人都没回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至于小姐……”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赵夫人不由得哭起来,嘴上埋怨李老爷:“今日我都说让你多派点人跟着琼云,你偏说够了够了,年年都没出事。早起我便眼皮子跳,又心慌,要是娇娇出了什么事,我便和你拼命!”赵夫人哭得起不来,李老爷也不发一言地坐在位子上。
陈管家连忙开口:“老爷夫人别只顾着伤心,找回小姐要紧。”李老爷抬起头来:“现在看来,只好报官了,只是小姐的名声……”
陈管家说:“老爷请了知县大人来吃饭,把四个下人并小姐的画像给她,只说是家中的丫鬟偷盗财物跑了,让士兵帮着查访,查出来他们也只会以为是丫头不是小姐。小姐的名声不就保住了?若是被城里拐子拐了,我去请他们吃饭,也只说是家里丢了个小姐极喜欢的丫鬟,让她们帮着找寻。将来小姐回来,这名声也就保住了。”
李老爷等不得明天,当夜就约了知县过府,又重重给银。知县吃饱喝足,便接了这桩事,第二天,城门口的兵丁们便拿了这所谓小丫鬟的画像对着出城的人看,又四处张贴起来抓盗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