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之期（聂蓉）》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1、一

　　端木蓉八十高寿之时，除了腿脚不好外仍然身体康健，每日里给弟子授课从来都是精神矍铄。
　　她隐居后的几十年里所收弟子甚众，镜湖医庄走出去的杏林圣手遍布天下，只是她倾尽毕生所成也未能教出第二个镜湖医仙，就如同这世间再没有出现第二个剑圣。
　　她生辰在冬日，纷扬的大雪将万物染白，狂风呜咽，听来似有人在悲痛哭嚎，院中几株枯木在风雪中飘摇，凄然的天地间好像举行着一场盛大的丧仪。
　　就是这么一个日子，分散各地的弟子皆赶回镜湖医庄，与留在庄内的师弟师妹们庆贺端木蓉八十岁的寿辰。
　　如今的镜湖医庄已不是当初的几间小屋，弟子越收越多，医庄随之慢慢扩建。端木蓉还专门辟了几块地种种药材，偶尔来了兴致也侍弄些花草。甚至拜入门下的弟子中有家境优渥的，请工匠来修修整整，建了座小园子，是以整个医庄早不复当年冷清。
　　端木蓉坐在上首，裹了件大氅，手中握着只半满的酒樽轻轻摇晃，面目温和地看着席间说笑的弟子们。
　　屋内温馨被风雪中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木门被叩了三响。
　　开了门，进来的却是副生面孔，身上裹挟着寒意，怀中抱了只粗布包裹的长锦盒。
　　屋中众人一时皆沉默下来，看着来人一步步上前，对端木蓉道：“在下奉陛下之命，将此物交与医仙。”说着，将怀中锦盒置于端木蓉面前的案桌上。
　　端木蓉垂眸看了看那只锦盒，并未动作，来人一句“奉陛下之命”足够她猜出此中是何物。
　　良久，端木蓉才云淡风轻又客套地道了句：“有劳了。大人正赶上今日的生辰宴，可要一同饮杯薄酒吗？”
　　来人礼数周到地拒绝：“在下尚需向陛下复命，不宜久留，谢过医仙一番好意。”
　　待那人离开，弟子中年幼活泼的几个纷纷凑上前来，好奇着当今陛下为何竟然派人送来“贺礼”，又好奇送来的究竟是何物，端木蓉笑着，却没有作答。
　　热闹散去，斜阳西沉，风雪呼啸的黑夜仿若浓稠的墨汁包裹了静谧的医庄。
　　端木蓉在房间里点满了蜡烛，房内一时间亮如白昼，狂风卷着细雪刮过窗边，那声音像是有人立于窗外轻轻拍打着窗棂。
　　她侧耳细细地听着，轻声问道：“是你回来了吗？”
　　话音落下，无人作答。
　　她却执拗地拖着自己衰老的躯体，踉踉跄跄地扑到窗边，当皱纹密布的干枯双手打开窗户的那一刻，风雪毫不留情地灌进屋内，吹熄所有的光明，也将难以站稳的端木蓉掀倒在地。
　　她仰头看向窗外，那里除了影影绰绰的树木，什么也没有。
　　干涩的双眼渐渐被泪水浸湿，她慢慢挣扎着站起，关上窗，重又点燃所有的蜡烛，迟缓的步伐一点点迈向案边。
　　她坐下，打开那人送来的锦盒，只是眼中泪水越蓄越多，模糊了视线，让她怎么也看不清盒中事物。她抬手去擦，却始终擦不尽。
　　自分别起，她从未哭过，如今却像要把这几十年的泪一齐流个干净，她终于放弃拭泪，伸手抚上盒中那柄剑。
　　粗布包裹着剑鞘，剑柄刻着古朴花纹，她拔出剑来，才看到这柄剑锈蚀得不成样子。剑刃不再锋利，剑锷也已多处卷曲，整个剑身锈迹斑斑，无法辨认出它原来的样子，只刻着的铭文还能依稀看出是“渊虹”二字。
　　端木蓉静静摩挲着这把锈剑，昔日削金断发的利器，如今已不能划破皮肤。
　　端木蓉与这把剑分别得太长久，长久到耗去了她的大半生。
　　她仔细地想了想上次见到这把剑是什么时候，最终将记忆定格在她出嫁那一日。
　　她尚且是个懵懂少女时，也曾暗暗期盼过自己嫁得如意郎君该是怎样的情景。
　　在年少的期许中，师父会代替她早早离世的父母，与她的夫家从纳采开始，行完六礼的仪程，她的如意郎君会意气风发地带着车架前来迎她，而正值妙龄的少女会身着亲手缝制的纯衣，登上彩车，将一生托付给她的夫君。
　　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是不一样的，那一日除了两个行将分别的人，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时的端木蓉两鬓已染上霜白，身体羸弱，咯血之症越发严重，她几乎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也许活不了多久了。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那一日，她突然昏厥倒地，不省人事。那一瞬间，她想，自己这一生，大概就这样结束了吧。
　　再度醒来，第一眼，就看到那人熬红了双眼，守在她的身边。
　　见她终于醒来，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左手扶上她的额头，停留了一会儿，开口道：“不再发热了，我喂你喝药吧，喝了药就好些了。”
　　她心头涌上巨大的悲怆，面前这个人，从来都强大又冷静，此刻却让她看出几分自欺欺人。
　　她带着哭腔对他说：“盖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能好呢？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呢？”
　　他仍然保持着那一副令她安心的神情：“不会的，喝药吧，总会好的。”
　　她听了盖聂的话，按时按量地服药，她也想要尽量避免过度的操劳，可楚汉之争愈演愈烈，伤员只增不减，她每日除了处理伤员，还竭尽己能向其他军医传授她此生绝学。
　　他要辅佐刘季，南征北战，为这天下众生谋得一个安定和平的未来，她在他身后，每日重复着清洗、敷药、包扎的过程，她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又想着要医术高超的军医多一些再多一些，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拉回更多在死生之间徘徊挣扎的人。
　　自从为盖聂挡下白凤的暗器，痊愈之后的端木蓉身体便再不如以前，跟着盖聂四处奔波这些年的心力交瘁也慢慢毁去她的健康。
　　她上不了战场，也不可能像他那样攻城掠地，于乱军中取上将首级。但她是镜湖医仙，有她妙手回春，也就令人不那么惧怕冰冷的锋刃，一个羸弱的女子，却仿似成为了军中所有战士最坚实的倚靠。
　　她不能也无人能准许她安逸地休息，只为了去仔细调理她病弱的身体。她日日强打起精神，一如往常地忙忙碌碌，别人看不出她的异样，不知眼前女子已快要油尽灯枯。
　　她实在掩饰得太好。
　　这样的日子里，端木蓉常常想起师父对她的嘱托，想起师父告诉她，医者不自医。这果然是对的，她可以给那么多人生的希望，却救不了自己。
　　只是病来如山倒，终于有掩饰不下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