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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低俗喜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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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白江
低俗喜剧
*说曲本垒,记曲,含勘曲友情,琴曲知音。正文1.5w+,彩蛋5k。
*狗血笑话,全员喜剧人,自行避雷。交易,非双洁,不自爱又很傲慢的毒舌曲。
站在我旁边,
你不算可怜,
这也是种贡献。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认为自己一向对外界的嘈杂声不在意。说他文通残锦也好,江淹梦笔也罢,在人生无数次的回转路口,他学会了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一点。
自命不凡,又懂得认命。
作曲家随意搂了搂身上的衣服,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头在水泥砖上捻了捻,未燃尽的火星十分具有牺牲精神地烫了他一下。
“……”
克雷伯格没什么表情,舔了舔被烫到的手指,迈过地上的积水,走向不远处的光亮。
“来的人真不少。”
小说家整理了衣领,用上上一位女士送的手帕擦着上一位小姐在他颈侧留下的唇印。
“是呢。”
记者嫌弃地别过了脸。
“……”
奥尔菲斯弯起眼睛笑了,随手将那手帕丢进了烟灰缸,粉红丝绸上娟秀的字迹被烟灰一点点掩埋。
“你不应该来。”
“确实,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绝对不会来,白费我一身礼服钱。”
德罗斯冷笑着:
“不过对你来说可能刚刚好?”
“小场面。”
小说家仿佛受到了表扬,清了清嗓:
“去吧,大女孩,一边玩儿去,你跟我走在一起我没得发挥了。”
“你妈了个…”
记者拳头梆梆硬,抬脚用高跟鞋的跟儿狠狠跺在了他脚上。
“祝你早日得病,我会塞点儿红包让黛儿医生给你卸载钉钉,以绝后患。”
小说家身下一寒。
德罗斯在台阶上坐下,沉默三秒,又站了起来。
屁股凉。
她抬头看着酒吧里金红色灯光下共舞的男男女女男女,叹了口气。
什么社会啊。
什么女人啊。
克雷伯格等了十分钟,他想回去,但这姐一直杵在酒吧门口。
“……”
作曲家看这女人似乎没有离开的倾向,将身上的衣服尽可能整理好,走了过去。
“嗯?”
记者抬头,愣了一下,故人相见不如怀念。擅长观察推理的她沉默了。
“克雷伯格先生?好久不见…您这是?”
她的视线扫过他敞亮的衣领子,锁骨上斑驳的淤青与牙印儿。
作曲家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聊胜于无地搂了搂衣服,笑了笑:
“工伤。”
“敢问您的工作是?”
“弹琴。”
“钢琴咬的?”
“……”
德罗斯上前两步,新买的高跟鞋不合脚,磨得脚后跟破了皮,痛得她咬牙切齿。
“你缺钱?”
“人尽皆知。”
克雷伯格眯了眯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笑了,从兜里掏出两片被揉得皱巴巴的创可贴:
“鞋不合脚?”
记者想了想这两只锥子的价格:
“脚不合鞋。”
“你坐下,我给你贴上,不然一会儿磨破了。”
“……”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看着他白皙的脸,细数他垂下的睫毛,又或是望向天上月,许愿这月光可以照亮他的前程路。
但是,这水泥地太凉了,她脑子里一直在担忧会不会窜稀。
记者看着他那艺术的十指,此时轻柔得可怕。一种油然而生的绝望突然像冰一般冻住了她的心房。
这个骄傲的男人,怎么能…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地上凉,不好意思啊,我会快一点。”
他低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平淡淡。久别重逢。
德罗斯看着他脖颈上新鲜的痕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知道地上很凉。
“好了,你看还磨不…”
作曲家站起身,停顿了一下,又蹲下了。
“怎么了?”
记者看他捂着脸,不解地回头看去。
“嗨,爱丽丝。”
奥尔菲斯喝了些酒,脸上微微泛红,头发翘起来了一撮,更显得他一副放浪不羁。他披着外套,衬衫皱巴巴的,领带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领口敞着,上面是不同色号的唇印。
“爱你妈丽丝啊,皮痒了?”
德罗斯暴起,以包劈其首,欲以数包毙之。
“错了!哎哟,错了姐…”
小说家诚恳道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瞄向她的身后:
“男人?德罗斯,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交易。”
作曲家咬了咬牙,站起身,礼貌假笑:
“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弹琴的,与德罗斯小姐是旧识,重逢寒喧罢了。”
死一般的寂静沉默。
“哦,重逢啊…”
奥尔菲斯含笑的眼睛里复杂得像八宝粥。
“这样,弹琴的,我有一笔生意,你做不做?”
他说着,玩笑地用手指掐了掐作曲家锁骨上的淤青。
“先生,你有预约吗?”
克雷伯格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枯井,不见其中的海洋,只道是宝石蒙尘,但也还是宝石,他眼中的傲气倒是一点不输从前。
“……”
好,好一个克雷伯格。跑了这么多年,再见面居然还是这么气人。小说家槽牙快嚼碎了,气得他想一巴掌过去。
“好吧,那我预约一下?”
“行。”
作曲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按动笔——甩了半天才出了一丝丝水儿。
“不好意思啊先生,我这几个工作日已经排满了,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有空通知你,咱们再对接一下具体工作内容。”
“……”
感觉一下合法起来了。
夜深得恰到好处,奥尔菲斯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晚风带着凉意,他喝了酒,吹得脑瓜子胀胀的。
重逢啊。
他以一个不太优雅的姿势掏了半天兜,抓出来一大把名片与手帕,挑了半天才捡出来了那破破烂烂还沾着油渍的纸条。他对照着纸条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空号。
“呵,重逢。”
小说家笑了一下,将纸条揉碎,和那一大把的名片手帕扔进了垃圾桶。
还挺文明的。
你莫非真的指望他会给你联系方式?
奥尔菲斯用手敲着脑袋,敲了很久。
可惜他的脑瓜球子不是木鱼,加不了功德。
想一想。
他们很久没见了,在庄园的时候交集也不算多,也就是做过而已。用同事关系描述他们太过清白,用情人关系形容他们又太过恶心。
用一句话来说,他们两个人就是:“穿衣服的不熟悉。”
他污辱过他是卖的,并且四处宣扬自己把他摁在身下,当时他还会翻着一双死鱼眼冷嘲热讽,但现在他似乎并不在意了。
…不自爱旳男人。
奥尔菲斯愤愤地踢栏杆,然后江上出现了一名抱脚痛叫的男士。
“妈的…”
第一次听到栏杆叫。
“回来这么晚。”
对门的安东尼奥突然打开门,吓得正掏钥匙的作曲家一个哆嗦,钥匙掉在地上,声控灯啪得亮了。
国服好邻居。
“…你怎么还不睡?”
克雷伯格压着火,咬牙切齿。
“恰好没睡。”
小提琴家耸耸肩,大打开门:
“进来,我买了点儿蛋糕,吃不完怪浪费的。”
“闲得你蛋疼。”
作曲家摆了摆手,累得感觉俩腰子快掉出来了。
“我没那闲情,你自己品用吧。”
“我看你是在外面吃饱了。”
小提琴家眯着眼睛,嘴角的笑有点牵强。
“你真的要这样活下去吗?”
克雷伯格知道他的意思,无所谓地摊手:
“生活,工作而已。”
他艰难地弯腰捡起了钥匙,颤抖的腰身细得感觉能被顶断。
“有钱不赚王八蛋。”
“你够了。”
安东尼奥重重关上了门。
“……”
作曲家沉默了一下,拧动钥匙,轻轻合上了门。
屋里很黑,他摁了摁灯的开关,没动静,才想起来这个月还没交电费。
够了。
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脑袋里循环着一段曲子,很壮阔、很悠扬,又很悲戚。但他不记得这曲的名字了。
身上该疼的地方早疼麻了,不该疼的地方…他摸了摸心脏——不是,妈的,这玩意儿怎么还在跳?
心如果和嘴一样硬我早就无敌了。
克雷伯格想了好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绵长的琴声。
是小提琴家在拉琴。
在为他拉琴。
是D大调卡农。
他笑了,数着拍子,手指在床上小小的跃动,似乎是在为他伴奏。
困意爬上了身子,意识逐渐模糊…
“妈的,哪家的神经病!”
一声怒吼响彻楼道,整栋楼的声控灯都亮了。
“不睡出去打更,少大半夜犯抽抽!”
作曲家又清醒了,然后狂笑,笑得在床上抽动。
应该是在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安东尼奥的声音传来,毕恭毕敬的一个小男孩。
大多数情况下没人会在意另一个人的才华,现实生活中,你的才气越浓,周围的人便越想搞死你——显而易见的道理,克雷伯格明白。
比如他现在完美弹奏出了d小调协奏曲k466,稀碎的掌声中,客人们一半儿在谈论他的相貌与腰身,另一半儿则在准备谈论。
也不少恶意的怜悯。弹得多好啊,可惜了,还是在开麦。可如果给他们一笔钱,他们绝对上赶着要买。
脑中又跃动起了昨晚的曲调,作曲家数着拍子,专心记着。
“上班摸鱼?”
熟悉的声音。作曲家后脊一凉,抬头看去——
擦。
奥尔菲斯微笑着,站在他旁边,仿佛听了有一段时间了。
“厉害啊,d小调这么难的曲子,行云流水。”
“…先生谬赞。”
克雷伯格心虚死了,身体在无声地向边上平移。
“不谬不谬。”
小说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核蔼可氢。
“一级钢琴运动员克雷伯格先生,对于您昨晚给我的假号码,您有什么头绪吗?”
作曲家不敢动,任凭这人的爪子在自己身上上下游走。
“亲,我这边能给您的一个狡辩呢是我写错了。”
“亲,我不信呢。”
小说家笑了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刹。
“卧槽…”
克雷伯格身体猛然一抖,弯下腰,整个人快趴琴键上了。
“不是,大哥,这里这么多人…”
“人多?你信不信我可以当着这么多人揍你。”
奥尔菲斯上下挂档,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的乐趣。
“先生,这么多年我可都在找你,我记得我说过,如果我找到你,一定会弄死你,你信吗?”
“…信,我信,我错了行吧?”
作曲家捂着小腹,无可奈何:
“都是法制社会了,别老想这种违法的事。”
“你在这儿做买卖也是违法。”
“……”
作曲家四下张望,宾客们正在观看一个女孩子唱歌,没人注意到他们的逾越。女孩唱得是赞美诗,但那些人的目光完全不是圣洁的,似乎还有违背道德的兴奋…和看他的目光一样,下流、龌龊。
小说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皱了皱眉头:
“她多大?”
“十五岁。她应该去读书。”
“哦。”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应该干什么?”
“弹琴?我只是个弹琴的。”
克雷伯格试图解放经济,毕竟他穿的是西装裤,还是极便宜的那种货,合身是不存在的,精神起来的话会撑得很痛。
“弹琴的?”
奥尔菲斯只觉得好笑,又莫名其妙地愤怒。
“我记得你是个作曲家,怎么现在爆改弹琴家了?”
他愣了一下,那曲调依旧在脑海里回荡。
“作曲是理想,理想嘛,只是理想。”
弹琴家笑了笑,努力扒拉开他的手。
小说家瞥了一眼他的小动作,冷哼一声,手下更用力了。作曲家发出一阵爆鸣,嘴里一连串法语夹着两句德语,听不懂,但大概是脏话。
“你和德罗斯是久别重逢,怎么,不认识我了?和我不是重逢,这个重逢是不是也要预约?”
“你一天要给多少人导啊,几个工作日都排满了?”
“我是不是要祝你生意兴隆?”
“…朋友,你是没有这玩意儿要抢我的吗?”
作曲家疼得牙酸,保护宝藏一般捂着裆。
“我尿管子快被你掐崩了。”
“…不好意思。”
意识到自己下手有点儿没轻没重,知书达理的奥尔菲斯进行了一个歉的道,并高抬贵手。
“是我错了,我怕你了大哥,你别在这里动手动脚,让人看到了以后也有人在我工作时间动我了。”
作曲家揉着零件,无语至极。
“……”
奥尔菲斯看着他,虽然想不清楚自己在愤怒什么,但貌似能感觉到这种愤怒叫“悲其不幸,怒其不争”。那个高冷阴郁的毒舌作曲家似乎是死了,又没完全死,他圆滑了,也放得下、放得开了。
该说是成长,还该说是堕落呢。
想不通透。
“…真他妈的想给你掰下来。”
“为什么?”
克雷伯格大惊失色:
“虽然我大多数时间用不上,但我不能没有。”
他看着小说家,满脸歉意:
“不好意思啊,我的不能给你,你想用的话可以自己上网买,什么颜色尺寸的都有。”
“……”
所以说,从庄园出来的有几个精神正常的?
“我他妈自己有金币!”
小说家又气又想笑,英俊的一张脸扭曲得像是被抽水马桶冲过。
“你那东西我又不是没摸过,老子摸你的比摸自己的都顺手。”
“一手就能握过来的东西,你觉得我稀罕?”
“你的一只手握不过来?”
作曲家看了他一眼,低头盯着他的裆,语塞片刻:
“你平时盘腰上?”
“……”
绝对不能和这个男人多说话,这么多年不见,他已经不是毒舌这么简单了。奥尔菲斯扶着钢琴,深呼吸一口气,平复着血压。
“…对,”
他的声音是哑的,又低沉,一副命不久矣的松驰感。
“我兄弟外号七匹狼。”
“那和你睡算不算是…?”
“对,我用加班把你抽到西伯利亚。”
“你嗓子怎么了,是不是卡痰了?”
热心市民克雷伯格先生从兜里抓出一块被水泡过的纸巾,展开,递了出去。
“……”
“谢谢你。”
小说家接过,一把塞进了这b人的嘴里。
“我很好奇买你的人都是些什么群体?”
“一些钱多的傻逼。”
作曲家把纸从嘴里抠出来,顿了顿,又吐了两口口水:
“这纸怎么是咸的?”
“……”
奥尔菲斯闭上眼,捂着胸口,被刺激得心脏在电摇。
眼前这个三句话气他五回的男人,是那个高冷孤傲的克雷伯格?
有种林黛玉爆改绿林好汉的感觉。
克雷伯格观察着他的反应,嗤笑一声,站起身:
“六点,我下班了,你还不走?”
小说家用身体挡住了他,低头挑眉:
“先生,我这里有个班您考不考虑加一个?”
“你没预约。”
“……”
“好的先生,那您现在预约一下死法吧,我个人推荐掐死,”
小说家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称得上阳光开朗。
“您可以在生死弥留之际感受到我十指的温度,也可以体验一把窒息的感觉。”
作曲家喉头一紧。
“实际上吧,我觉得预约这种东西就是麻烦。”
“形式主义,教条主义,落实不到实处…”
“那么先生,你觉得怎么安排?”
阳光开朗奥尔菲斯彬彬有礼。
“这个基本流程得走一下吧?”
作曲家假笑:
“我今天目前为止只吃了两口邻居好心人施舍的一点蛋糕,巧克力味的,但我喜欢草莓。”
“……”
有点儿心疼,但不多。
奥尔菲斯眼皮跳了跳,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外走。
“去哪里?”
“去吃草莓蛋糕。”
“这就是你说的草莓蛋糕?”
作曲家瘫在酒店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不想动一下。
小说家系着腰带,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他脖颈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片片点点:
“草莓,”
又指了他还在抖的身体:
“蛋糕。”
“你是吃好了。”
克雷伯格呵呵,揉了揉涨痛的下腹,骂骂咧咧:
“朋友,你年纪轻轻这么玩,老了小心养胃。”
“大哥,你比我老,”
奥尔菲斯擦着眼镜,不以为然地动了动腰:
“要喂也是你先喂,不过你也用不上你那工具。”
“呵。”
作曲家翻了个身,恰好露出了他的背,突出的肩胛骨,青红交错。
“屌毛出的比眉毛晚,长的比眉毛长。”
“……”
奥尔菲斯看着他,拳头与鸡煲同时隐了。
“…算了,不跟你闹了。”
他系好领带,看了一眼手表:
“能走路吗?下去吃个晚餐。”
“呵,这种程度,我现在跑个马拉松都可以。”
作曲家轻蔑地笑了,他浑身酸痛但又猛地坐了起来,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
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是在报复对方,还是在报复自己。
他扶着一边的柜子,将肋骨以下胯骨以上的部分抬高…
“……”
奥尔菲斯猪猪侠了。
完成了清理,克雷伯格本想抬头嘲讽一番,却发现小说家刚穿上身的衣服消失了。
“你干嘛?”
“二次求导。”
下辈子想当只鸟,心情好去捡点儿玻璃珠子,饿了就去整点儿薯条,没事干就在电线杆子上嘎嘎叫。
克雷伯格盯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看了又看,却始终不敢落手弹奏。他把包午餐的牛皮纸袋压平了,扯成几份,在上面记下了他脑海中的那一曲。
但他弹不下去。
脑海中的声音一直无法平息,这支曲子就像没有归属的海鸟,在漫长无边的大海上飘荡,始终找不到栖身的一片礁土。
这沾着油渍的谱子在晃动,音符像一颗颗漆黑的子弹,射中眉心,一击毙命。
我要是只鸟子的话,死了可以免费进垃圾桶,但可惜是条人,死了进垃圾桶恐怕会成为刑事案件。
但是一块儿墓地着实太贵了些,死也死不起。
希望能遇到贵人,将他分薯,不用分太碎,三千的线索就行。东塞一块儿西塞一块儿,集齐三千五百六十八块可以召唤作曲家。
妈的,好想过上那种浪费时间也毫无负罪感的生活。
“嗨,何不为我弹奏一曲?”
作曲家阴沉地抬头,待看清来人,眉眼间的冷漠陡然变成了意外。
“德罗斯?”
记者一身精干的格子衫,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扁扁的发团。她站在金红色的灯光下,焦糖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克雷伯格。”
“你来这里干什么?”
莫名其妙的心虚,又莫名其妙的难过。他平静的表情真得像是在寒喧。
“你给我的创可贴过期了,我过敏。”
记者也平平淡淡,从包里抽出一份化验单:
“可花了我不少钱。”
“……”
良久的沉默后,作曲家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呼吸。
“…抱歉,但我手头真的没什么钱,等我——”
他噎了一下:
“等我稍微充裕一点点,我会补偿你。”
德罗斯没说话,她看着灯光下这个男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淤青,从未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语言能够如此苍白无力。
“…弗雷德,你跟我走吧。”
“……”
克雷伯格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笑了:
“这样补偿还是算了,我一晚上也不值你化验单上的这个数。”
记者抬起手,一巴掌就要下去,看他闭上眼睛身体哆嗦的那一刹那,她又放下了手。
“跟我走,你缺多少钱,我给你。”
作曲家似乎是被逗乐了,摇着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有光点在闪烁:
“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我不祸害你。”
“那你就这么祸害你自己?”
记者着实是怒了,一拳捣在了琴上,钢琴低沉的鸣声悠悠回荡。
“祖宗,你捶我别捶它,把我捶坏了没关系,它坏了我还得赔钱。”
作曲家连忙护住他的琴,胸口贴在琴身上,心跳似乎与琴的振动融合了。
“你这人真是…”
记者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把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给我弹一曲,我付给你一晚上的,今晚跟我回家,给我弹一晚上。”
克雷伯格盯着手上渗血的牙印儿,笑得有种痴呆的美感。
“不用了,你可没预约。这首就当我送你的。”
他看着那丑陋的谱子,为她弹奏了这最后一曲。
奥尔菲斯听着这悠扬的琴声,握紧了手中的香槟杯。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比酒精上头地从心底直迸全身,他不愿承认这份情绪中嫉妒的成分,任凭那扭曲的妒火将他焚烧。
凭什么。
在庄园的时候也是这样,凭什么?
他费尽心思、使尽手段,但永远也不是他的最优选。而她似乎什么也不用做,便成了最特殊。
说是胃疼拒绝了他倒的酒,又转头喝了她泡的咖啡,半夜吐得像是怀孕。
他们做,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第二天痛的要死也要给她扛刀。
凭什么啊。
他甚至没为他弹过琴。
小说家一把薅住旁边准备再拿一个面包的勘探员,面色可怖。
“你好,坎贝尔。”
“…我好。”
勘探员抬头瞥了一眼那钢琴后身影单薄的男人,又看了看眼前这人便秘的表情,心说活该。
“我不好。”
小说家和蔼可亲地危笑:
“坎贝尔先生近来过得可还好?”
“碰见你之前过得蛮好的。”
“近日有没有什么烦恼呢?”
“最近最大的烦恼就是被你搭话。”
“你是不是想打架?”
“对不起。”
诺顿·坎贝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屈。
奥尔菲斯冷哼一声,扶了扶眼镜:
“有兴趣跟我打个赌吗?”
“不好意思,兴趣不大…”
“要是有赌注呢?”
小说家将手腕上的劳力士摘了下来。
“…话又说回来,我这人从小喜欢打赌。”
勘探员十分有十二分的真诚。
“五分钟,让他跟你走。”
小说家指了指钢琴。
坎贝尔沉默了。
“立式钢琴二百到五百公斤,五十分钟我也搬不走,这边建议你找搬家公司。”
“……”
奥尔菲斯闭了闭眼,平复血压:
“I said ‘He’okay?”
“哥们儿,我有厌蠢症,你能不能不要给我一种我在白沙街疯人院喝酒的感觉?”
“我说的是那个弹琴的。”
“……”
勘探员笑了,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他。
“奥尔菲斯,在庄园那么久,你还没侮辱够他?”
“搞笑,我这是在帮他招揽生意。”
小说家眯着眼睛,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难道你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是拜我所赐?”
“我哪儿敢呢,王子。”
勘探员耸了耸肩,将手表一把抓了过来:
“不动武力、不威胁他、也不抬价,我三分钟把人给你领走。”
明明是自己和他打赌,小说家却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算你厉害,你们今晚我给你付。”
坎贝尔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帽子压低,大步向角落的钢琴走去。
记者离开前留下了联系方式,一张四四方方的名片,克雷伯格抓在手里,纸片锋利的边缘剌破了他的手,他默默将它撕成了碎片。
“为什么撕掉?”
作曲家抬头,惊讶了一下,又恢复平静的表情:
“我怕我会忍不住麻烦她。”
“可能在她眼里你的事不叫麻烦。”
勘探员看不惯这人傲慢的性格,也无法理解他过激的自尊。
“坎贝尔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免费面包可以吃。”
勘探员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焦了的面包,又硬又干。
“啊?”
作曲家皱起眉头,破大防:
“妈的我怎么不知道。”
“……”
那个喝白开水都嫌不是山泉水的克雷伯格死了。
勘探员不知道该怎么样描述此时的心情,他们实际上也不算很熟,在庄园是搭班的同事,相互照顾也是工作原因。他知道这个鸡婆的法国人心气儿很高,有一股子驴一般的扭劲儿。
白驴遗恨。
“实际上不可否认,你很有音乐天赋。”
克雷伯格笑了一声,看着自己干瘦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吧。”
“你找我有事吗?”
作曲家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手表。
“嗯,奥尔菲斯让我过来羞辱你。”
勘探员十二分有二十分的诚恳。
“……”
好直接的一位大男孩。克雷伯格汗颜。
“好的,我知道了,您可以开始了。”
坎贝尔晃了晃那块手表:
“他让我三分钟之内带你走,然后这表归我。”
作曲家有点儿喜欢这种直爽的人了。
“是个不错的交易,我能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收获一个无能狂怒的奥尔菲斯。”
“成交。”
没有一丝犹豫。但凡犹豫一秒钟,都是对不起这块劳力士。
克雷伯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坐皱的风衣。
勘探员被他麻利的动作逗笑了:
“这么爽快?”
“只要他不爽,我就爽了。”
作曲家转身,向不远处的小说家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坎贝尔用时两分半,奥尔菲斯痛失手表。
走出酒吧,夜色蒙蒙,晚风携带着充足的凉意扑在脸上。勘探员放下搂着作曲家腰的手。
“你回家吧,奥尔菲斯说会把今晚的钱给你。”
“你不想让他这个钱花得值一点?”
作曲家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和他一样穿得单薄的男人,笑得惨淡:
“又不是你花钱,走吧,睡一觉。”
“…行。”
再无对话,两个男人沉默地走在路上,他们身后是两道在夜风中颤抖的影子。
待再次睁开眼,坎贝尔看着透光的窗帘,在床上蠕动了一下。
“醒了?”
克雷伯格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
“那我吹头发了。声音可能有点大,你介意吗?”
勘探员摇头,伸了个懒腰,一脚踢开被子,翻了个身,侧躺着:
“怪不得那么多人都花钱找你睡,跟你睡觉真的挺舒服。”
“五星级酒店,睡不舒服就见鬼了。”
作曲家也打了个呵欠,揉了揉肩膀:
“我睡得也不错,你是我今年接过最省劲儿的一单。”
两人对视,同时笑了,异口同声:
“多谢奥尔菲斯。”
手机铃声响起,勘探员点开倒吸一口凉气——受人尊敬的奥尔菲斯先生,从昨晚开始打了八十个电话。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他三秒前的一句:
“开门。”
沉默寡言的坎贝尔更显阴沉了。
作曲家皱了皱眉头,头发没来得及梳好,走了过来:
“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情况还得看情况。”
勘探员如此说道。
“…说的好。”
克雷伯格瞥了一眼那条消息,冷哼一声,大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敲门的奥尔菲斯一拳敲在了他的眼睛上。
“呃,我,不好意思?”
小说家也吓了一跳,看他捂眼睛倒也慌了一下。
“…我长得像门吗?”
作曲家咬牙切齿,将掉在眼睛里的睫毛捏了出来。
“先生,您应该扣,光捶是捶不瞎我的。”
“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
小说家笑了笑,又冲里面整装待发准备退场的勘探员致以灿烂的微笑。
“坎贝尔先生,你去忙吧,我□□他。”
“……”
好话。
门合上了,奥尔菲斯顺手上了锁。作曲家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
妈的,爽。
“奥尔菲斯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克雷伯格先生你好,我这里有一个架要和您吵一下,您方便吗?”
小说家步步紧逼,直把人逼到床边。
“好的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
作曲家笑得像那年巴黎的春天。
“他昨晚叫你还真就跟他走啊?”
“我为什么不走嘞?可以挣钱,又可以让你不爽,一举两得的生意。”
小说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我真的生气了。”
“不是,大哥,是你让他来找我的,你生气个集贸啊?”
作曲家朝他手上进行了一个口水的吐。
“……”
无话可说。确实是他让坎贝尔去污辱人家的。
“那你就不能不跟他走吗,你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睡是吗?”
“对啊。”
真诚是必杀技,作曲家使用真诚技能,成功提升了小说家的无语值与愤怒值。
“那他怎么样?”
奥尔菲斯将人往床上狠狠一丢:
“满足你了么?”
“你开心了吗?”
作曲家被摔得险些吐血。
“不知道,我俩睡了一晚上。”
“……”
小说家思考片刻:
“啊?”
“这五星级酒店的床满足我了,睡得我挺开心。”
“你们俩,一晚上氛围这么好,光他妈睡觉了?”
小说家哭笑不得,掀开被子左看右看,什么痕迹都没有,可见二人昨晚真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
“你希望我们发生什么吗?”
作曲家挑眉,他散着的头发毛毛躁躁,既像幼鸭服贴柔顺的鸭绒,又像枯草、细冰,仿佛将他置在阳光下他便会融化。
“你说呢?”
奥尔菲斯看着身下人,瘦削的身上还有先前他留下的痕迹…只是触目惊心。
一时间无名的悲怆海浪般拍打着他的心脏,侵蚀着他固执的妄想。
…会不会真的是拜他所赐?
“我不知道,”
克雷伯格笑了,将脸偏到一侧去,灰蓝色的眼睛里无悲无喜。
“你向来难以捉摸。”
“有多难以捉摸?”
“像伦敦的天气,瞬息万变、反复无常、晨秦暮楚、两面三刀…”
“拜托,我是贱人,又不是间谍。”
小说家放开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下去。
“…你看,又掐又亲,神经病。”
作曲家侧着脸,看不清此时他脸上的表情。
“掐死多没意思,”
小说家把眼镜一扔,将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袖子挽到了肘间。
“我可以杖毙你。”
“你那不是七匹狼,你那叫法棍…”
后两个字含糊不清,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
风吹得窗帘鼓鼓的,这一刻风也有了形状。
情到浓时,克雷伯格自言自语地呢喃着:
“……”
“Jesus…”
奥尔菲斯理智的开关啪一声断线了。
被一句话就煽动到了这种程度,是始料不及的。
说不动情是假,如果他真没有什么想法,也就不会这么多年了还不放过他。
但当初的强迫与伤害里究竟有几分真情,那便不得而知了。
这时作曲家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备注是安东尼奥。
哦,当时那个和他关系蛮好的小提琴家,搭班的时候总是放水。
小说家玩味地笑了,伸手将手机捞了过来,接通。
“您好,我是奥尔菲斯。”
安东尼奥愣了一下。
“您好。”
小说家点开免提,将手机凑近神智已然不太清明的作曲家。
“你朋友找你。”
“嗯。”
克雷伯格顺从地应了。
“…我买了一些草莓蛋糕,记得你之前说你爱吃,你来吗?”
作曲家被某人撞得要死:
“…不去了不去了,我在打狂犬疫苗。”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Shit…”
奥尔菲斯感觉那只名为理智的小人已经死了,这一刻他便是Dickmaster。
他伸手将手机捞走,挂掉,一把扔出了十米开外。
“…赔我。”
作曲家照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赔你。”
看着这人神经恍惚到这种地步还不忘合理维权,小说家哭笑不得,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淡淡的一小圈牙印儿,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口处荡漾,像是心房心室里都塞满了麦芒,分秒的跳动间是又痛又痒。
“我有钱,以后你只和我一起好不好?”
“……”
久久无人应答。
奥尔菲斯轻轻拂开他被细汗沾湿了的头发,看到他闭着眼睛,白色的睫毛扑簌簌闪动着。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小说家气极反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二把手,叹了口气:
“啥床啊?这么好睡…”
好床。
奥尔菲斯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他坐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确实是累了,昨晚一晚没有睡,大半夜跑了几十家酒店,现在想起来也怪可笑。
他去枕边摸眼镜,却摸到了一张字条:
“我有事,先走了,钱打给我,记得赔我手机。PS:你人睡死,经济还立着,怪可怕的。”
小说家一半无语,一半想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晃神地摸了摸肩膀——那牙印儿已经消了不少。
他知道他压根儿就没用力。
……
他翻了翻手机,深呼吸:
“…有空吗?我想问你点事儿。”
“啥事儿快说,你这语气很像要咨询离婚的中年大叔。”
德罗斯三十七度的手指打出了如此冰冷的文字。
“我就是想问一下,当时在庄园我对克雷伯格很差劲吗?”
记者发来了六十秒的语音。
“这事儿我跟你打电话说。”
记者打来了语音通话。
“不行,我得见面跟你细说。”
“位置发过来。”
奥尔菲斯看着那六十秒的语音,没敢点开听。
楼道角落里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又尿了,一股子臊味儿。克雷伯格本想屏住呼吸快步走过去,但走到楼梯转角已经憋不住了,正好猛吸一口气。
…果然不管伦敦还是巴黎,柏林还是北京,没钱都是一样的操蛋。
“克雷伯格?”
是小提琴家,他提着琴箱,似乎是要出门。
“呃,你,你忙完了?”
他脸上略有尴尬,干巴巴地笑着。
“嗯,你要出门?”
作曲家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自顾自地掏着钥匙:
“奥尔菲斯,那个小说家,你认识吗?”
“认识。”
安东尼奥提着箱子的手握紧了几分:
“克雷伯格,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作曲家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着急的话进来坐坐吧,我赶回来也是有事想和你说。”
见他犹豫,他轻轻笑了笑:
“别担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
“我不是嫌你占用我时间。”
小提琴家走了进去,房间里十分狭小,灯光昏暗,但却意外的整洁,床单铺得崭崭的,一丝不苟,只有茶几上随意摆放着的几张破烂的牛皮纸与室格格不入。
“…你这是什么东西?”
“我一会儿跟你说。”
“你刚才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什么?”
作曲家脱掉外套,他脖子上的伤口一处叠一处,像是受尽狼群嘶咬的兔子。
小提琴家看着他,只觉得悲哀。
“他当时那样对待你。”
“我也有错。”
“他强迫你,甚至污辱你。”
“和神经病较什么真儿呢?”
“你今天这个样子是拜他所赐。”
“拜他所赐?他多能耐呢。”
“你气死我算了!”
安东尼奥举起琴就要打,还是蓄力刀。
熟悉的感觉十分吓人。克雷伯格已经感到寒意从尾椎骨在往上爬了,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恐惧震慑。
“……”
小提琴家也发觉太顺手了,突然想起小提琴也被他曾用作过武器。
“你气死我了。”
“为什么?”
克雷伯格笑了:
“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奇怪,但这么久了,我不恨他,自然也不会原谅他。”
“恨也是要费力气的,我没心思去恨他。”
小提琴家看着他,看了看窗外渐晚的天色,又看了看狭小得装不下一个梦的房间,一下淡然了。
“…克雷伯格,我要回意大利了。”
“……”
作曲家看着他,又移开视线,飞快地眨着眼睛,沉默了好久。
“什么时候走?”
“今晚十点的飞机。”
“哦…挺好的。”
作曲家笑了笑,俯下身,从矮小的茶几下摸出了一瓶红酒。
“挺好的,祝贺你。”
“…谢谢。”
安东尼奥也笑了。
这不是一瓶好红酒,比起法国的拉菲、梦陇差了不知道百八万里远,但他们还是满怀期待地拆开了,软木塞拔出来的时候红酒溅了一茶几,浸湿了那几张烂纸。
作曲家顿了一下,将它们捏到了一边。
“想听什么,为你拉一曲。”
为你最后拉一曲。小提琴家架起琴,看着他。
“我想想…”
克雷伯格低着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直到月亮升了起来,他们都在心中感谢天色如此之黑,以至于看不到对方的眼睛。
“我该走了。”
小提琴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拉,他将琴收回了琴箱。
“行李多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多,一把琴就够了。”
“好。”
“对了,”
安东尼奥转过身,看着黑暗中的人:
“你刚才说要一会儿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
克雷伯格摇了摇头,两人沉默,他又摇了摇头:
“注意安全。”
“记得吃饭。”
小提琴家挥了挥手,走下楼梯。
“……”
作曲家关上了门。
他走到茶几前,借着月光捡起了那几张湿淋淋的牛皮纸。纸上沾着油渍,又洒上了红酒,破烂不堪。
上面写画着一行行歪歪扭扭的五线谱。
海鸟终究还是溺死了。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认为自己一向对外界的嘈杂声不在意。说他固步自封也好,作茧自缚也罢,人生峰回路转,二十岁的他望着未来急不可耐,却被三十岁的他亲手击毙。
生的莫名其妙,活的匪夷所思。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作曲家坦然地坐着,腰板直挺得像是一棵树。
“什么事?”
记者有点惊讶,惊讶这个死要面子的男人终于愿意向她寻求帮助了。
克雷伯格哽了一下,不卑不亢地抬头:
“我想跟你借点钱。”
“可以啊。”
德罗斯笑了,她此时似乎没有意识到,向她开口对于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
“多少?”
“一张机票的钱。”
作曲家脸色苍白,似乎说出这两句话便用尽了全力。
“以我的积蓄,交个房租已经不够了。”
“……”
记者看着他,两人对视着,一时无话。
“你要去哪里?”
“柏林。”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走。”
“……”
记者用勺子搅着手中的白咖啡,无言以对。
“你准备干什么?”
“可能去那儿教琴、教乐理,或者找个乐团,指挥、弹琴都可以,再不行就去修钢琴、调音。”
作曲家淡淡地说着,似乎这些事情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
“再不行就紫砂。”
记者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咳咳…不至于吧?”
“可能吧。”
克雷伯格笑了笑,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喧闹的街头,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午后慵懒的猫。
“我永远不会放弃音乐,可能我不再作曲,但琴还是会弹的,弹不了琴就修琴。虽然我没多少才华,我只是平庸者里稍微不平一点的那种。”
有一种悲剧是傲慢者的谦卑、理想主义者的现实。
德罗斯此时深刻地明白了。
“你为什么不在伦敦找这样一个工作?”
“为什么要那样作践自己呢…”
“有那位先生,我在这里的名声就是一个技男。”
作曲家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我试过,没乐团要我,找了很多琴行,也是石沉大海。”
“后来我到了那个酒吧,工作也是弹琴,还不错。后来被客人动手动脚,我打又打不过,受了伤也没钱去治,好几次后我也无所谓了,被强迫还不如自觉些。”
“生活以痛吻我,我伸舌头。”
阳光熹微,照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记者说不出话了,她沉默着,消化着这简短的三言两语,似乎是在一字一句间读透了一个男人的大半生。
“算我咎由自取吧。”
“也多谢那位先生了。”
“弗雷德,他那天和我谈了很久。”
记者低着眼,咖啡冷了。
“我想他也明白自己的行为错得多离谱了。”
“所以呢?”
克雷伯格笑了,没有一点惊讶。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恶心,而且我本人也觉得非常讽刺,但——”
德罗斯顿了顿,那天奥尔菲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完了,我要是真喜欢他可怎么办?
“…我觉得他可能是真对你动心思了。”
“谁?”
作曲家笑得格外真,笑得身体疲软,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恨他,但我也没能力爱他,我不至于想杀了他,但如果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会放过。”
“所以我更得走的快点了,也许我万一后悔了怎么办。”
不管是恨还是爱,任何情感都不愿意施舍给对方。可能这就是“仇恨”的最高境界了。
“德罗斯,我会尽快还你的,再见。”
克雷伯格轻轻关上了咖啡馆的玻璃门。
记者坐在那里,静静抿了一口咖啡,凉得,不苦,但肯定不甜。
他的世界里一片寂静,在鸟儿的扑腾声和流过石头的淙淙水声中,仿佛能隐隐听到大海忧伤的呼吸。她知道,他的世界他们可能再无机会走进去了。
伦敦的冬天没有那么亮丽,但也不算沉闷,景色是单调的,光秃的树枝挂上了星星彩灯。
圣诞节快到了。
奥尔菲斯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潮湿是闻得到的,廉价的香水味、烟味,妓女、赌鬼、瘾君子…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在这十几级台阶间,为无数角色写定了结局。
除了一个人。
他站在了一扇门前,站了很久。他无所顾虑,只是犹豫。
“先生,你找谁?”
一个老太太操着一口十分French的英语,警惕地打量着他。
“不好意思太太,我来找人。”
找不到的,他走了。
小说家违心地说了谎,脸上的笑容无比牵强。
“那个白头发的法国小伙子?”
“是的,您认识他吗?”
老太太仔细打量着他,半天叹了口气:
“人早走了,我是他的房东,两个月前他突然给了我一大笔钱,就走了。”
“你是他朋友?”
“…也许是吧。”
奥尔菲斯笑了笑,他知道他不是。
“这孩子也真是的,走也不和人说一声。”
房东太太开门的手颤颤巍巍,钥匙捅了好几次才插进了锁芯。
“你进来看吧,他东西很少,也都没拿走。”
小说家进门的一刹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狭小的房间站着两个人已经算得上拥挤了,床铺整洁得一尘不染,茶几上静静摆着一瓶没喝完的杂牌红酒,裂纹细碎的玻璃窗透亮,窗帘上没有半点污渍。
很干净。
“我得把房间收拾出来了,一会儿有新租客要来了。”
老太太呼出一口浊气,垂下的眼皮仿佛只是层皮。
“我是马赛人,在这儿太久了,都快忘记法语怎么说了。这孩子挺好的,挺好的…”
挺好的。
剩的东西很少,只有一本书,半瓶红酒。房东太太将床单换了下来,整个屋子似乎没变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他生活过的痕迹太浅了,以至于走了就像没来过。
“红酒我扔掉了,你是他朋友,这书给你。”
小说家接了过来,书用干净的报纸包得很仔细,他轻轻翻开,手指僵住了。
这是一本小说,作者奥尔菲斯,书签停留在了结局那一页。
“喂,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他转身,是一个极瘦、面如死灰、黑眼圈像行军用的黑水壶那么大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叫嚷。
小说家小心地合上书,彬彬有礼:
“你是干什么的,嗯?”
压迫力十足。
男人有点儿慌,越过他朝里面看着:
“老东西,你这儿收拾好了没?”
“好了好了…”
房东太太喘着粗气走了出来。
小说家知趣地站开了,那男人便张扬着一身大麻的臭味走了进去,往沙发里一躺,将脚踩到了茶几上。
…走吧,他最后的痕迹也消失了。
“妈的死老婆子,这么大的垃圾你看不见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奥尔菲斯在合上门的前一秒,看到了几张沾着红酒与油渍的牛皮纸,它们被男人撕成了碎片,上面似乎还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