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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说曲 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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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自来水白江
*21世纪全员卧底背景。1.6w正文2k彩蛋。
*说曲主线本垒,记曲,含古曲战友情。
*谍战片上头了。
我望着你不肯后退的眼睛,
也不确定自己代表了光明。
在黑暗里,我们不需要怜悯。
在正义里,有回答不了的问题。
雨水打在参差不齐的毛玻璃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乐律,却意外入耳。
爱丽丝·德罗斯望着天花板,不安分地动了动,纱制的晨衣穿在身上滑来滑去,腰间束回去的地方轧了一圈儿丝带,硌得人又疼又痒。
窗外是独属于夜晚的宁静,只听得到雨声和蝈蝈的鸣叫。
好痛——德罗斯蜷起膝,叹了口气。身上的旧伤在雨天总会有反应,就像火舌燎过枯叶,就像冰块雹砸在大理石上。隐痛充斥着她的身体,她咬牙,依然无言地看着天花板。
天亮了。
“早上好,德罗斯。”
奥尔菲斯起身为女士拉开椅子,他微微低了低下巴,风度翩翩。
“没有休息好吗?”
“…你呢?”
德罗斯嗤笑,瞥了一眼他背在身后、正在抖的右手。
“舒服吗?”
“……”
奥尔菲斯无话可说,只是礼貌地笑着。
“不舒服,但我不讨厌。”
他的笑容令人反胃、想吐。但恐怕他本人也算是不好受的,想必吐也吐的是苦水。可像他们这种人,苦都是无以名状的。
门轻轻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嗒”,一道白光忽地闪过,晨光透过厚厚的玻璃照进来,朦胧得像是饱和着金光的雾。
那白光走过,阳光下的微尘四下逃窜。
那位先生站在窗前,细挺的腰杆,笔直得像一棵白杨树。他白色的长发精致地束在脑后,偶有几绺碎发掉落在鬓边,他便用长长的两指轻轻夹起,蹭过耳廓上的耳钉,挽在耳后。
或许是昨晚的失眠,又或是清晨的阳光过于刺眼,德罗斯感觉脑袋有点迟钝,她半天才移开视线,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处。
“…早上好,克雷伯格先生。”
“嗯,早上好。”
克雷伯格礼貌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掠过她身边的奥尔菲斯,直接看向站在餐桌边的管家:
“抱歉,管家先生,我可能不会用早餐了,我需要出去一趟。”
“好的先生,我晚一点为您送到房间。”
管家垂着眼,轻描淡写地摆放着餐具。
“……”
克雷伯格无所谓般地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德罗斯一眼。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德罗斯喉咙一紧,职业的直觉令她不安。
门又合上了。
“怎么样?”
奥尔菲斯低下头痴笑了两声,似乎刚从什么梦境中走出来。
“什么怎么样…”
德罗斯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和平常一样的,天蓝色外套、白色丝制衬衫、海蓝宝挂坠…只是百褶裙换了一条颜色浅些的。
“我…着装不整齐吗?”
奥尔菲斯笑了,可以说算得上笑得爽朗,单片眼镜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摔在了地上,薄薄的镜片几乎粉身碎骨。
“你啊,一直都这么迟钝,对察觉角色的情感太过麻木了。”
“毕竟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记者,比不上伟大的小说家先生。”
记者低眼看着地上的碎镜片,分裂的纹路倒映出她的脸——原来是唇膏涂得不匀。她想。
“好吧好吧——记者小姐,”
小说家俯身拾起地上的镜片,举起在阳光下看了一翻,叹气:
“我真是太不小心了…德罗斯,你可以帮我修理一下吗?我记得你认识一个表匠,是瑞士名匠,心灵手巧…”
“够了,奥尔菲斯先生。”
记者冷冷抬手打断,她看着眼前这个说不上熟悉的男人,记忆的余烬似乎还保留有余温。
“我记得初见自我介绍时我便非常唐突地问过,那么现在,我再问您一遍,”
她盯着他,向前两步:
“奥尔菲斯——是你的本名吗?”
“怎么说呢…”
奥尔菲斯摆弄着手中的镜片,倒映下的一双深棕色眼睛深不可测。
“您这个问题就算现在问,也很唐突。”
“……”
记者笑了,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拿走了镜片:
“我可以帮您修理,那您欠我一个人情?”
“人情这东西我最害怕了,太复杂。”
小说家晃了晃自己的笔记本:
“我可以和你分享我新书的构思,有兴趣吗?就在这周末的读书交流会上。”
“一言为定。”
记者将镜片放进口袋,又用手帕象征地擦了擦手。
“一言为定。”
奥尔菲斯习惯性地去扶眼镜,扶了个空,尴尬地笑了笑。
记者合上门,走在走廊里,两边墙上挂着的画向后退着,她没有心情停下欣赏。
小说家,奥尔菲斯…会是那个万年体术吊车尾,报表做的倒是很好看的奥菲吗?那他们也算是同学。
走出学校大门的那一瞬间,便决定了她会回到这座庄园,了却她的执念。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总要水落石出。那来去无踪的“庄园主”,她迟早会将他绳之以法。
……
记者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两侧墙上的那些画,画的是神与少女、春天与溪流,画中少女闭着双眼跪坐在溪流边祈祷着,青色的草绵绵的、被她的膝盖压弯,而那披着黑色袍子的神在画的右上角——德罗斯知道,那是一个监视器。
哪有什么神明,自古宗教都只是一种绝望的寄托。
“在赏画吗?”
记者回头看去,一名青松般的女子站立在亮处,她穿着一身青白色的衣裳,却被泥泞染成了红棕色,浑身是血。
“我的上帝啊!戚小姐,你…”
“无碍,烦您担心,这并非是我的血。”
戚十一摆手拒绝了扶持,走上前看向那幅画:
“或许我无意冒犯,你们西方人真的对宗教有非同一般的狂热。”
记者笑了笑,文化差异摆在那儿,她承认自己不太擅长同东方人交谈。
“历史文化而已,戚小姐的国家不也信奉儒教吗?”
“我的国家不认为那是宗教,在我们看来,那只算得上是习惯。”
“宗教是早餐要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就要喝牛奶吃面包,习惯是我可以喝牛奶吃面包,但我也可以吃茶叶蛋、喝豆浆。”
戚十一将掉在眼角的一撮黑发捋回耳后,回头看着记者,不卑不亢:
“我自然没有说你们国家文化不好。我尊重你们的习惯,各有差异,求同存异。君子和而不同”
“……”
记者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笑了。
“说实话,我也认为宗教很蠢。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自己国家的文化,只是觉得…蠢。”
“祈祷、祷告,唱赞美诗,虔诚的活着,像是干干净净——但谁知道呢?”
“戚小姐你又为什么讨厌宗教呢?”
戚十一顿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像万里深的古井一般,里面是处变不惊的波澜壮阔。
“我是个古董商,玩儿古董生意的。”
“古董是历史的遗书,是一个王朝的声音传过千年在今天发出的响声。我经手最多的是清朝的东西,不是很值钱,我也不喜欢。”
“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们的国家不经我的国家的邀请,便进来做客,那时工业革命后的日不落帝国是世界顶尖,而晚清的中国如同蛀木,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梦中。”
“你们用鸦片撬开了我们的门,我们还在求神拜佛。你们枪药炮火落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搞迷信、天神下凡。”
“所以我讨厌宗教,它会麻痹一个人的思想,让人愚昧、无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信奉所谓神仙,只是将那欲与不欲施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求了安慰罢了。”
古董商转身走向下一个回廊,风吹着她的衣袖在身后鼓动。
“……”
记者望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
“安慰…”
她抬头看着画中虔诚的女孩,竟觉得恶心。
神明若真存在,为什么世上还会有那么多不公?
她见过违法之人逍遥自在,也见过无辜之人锒铛入狱。哪儿有那么多正义,迟到的正义还算是正义吗?
大火在她眼前燃烧,火光中的小女孩一身白色的长裙,在吹着竖笛。
…视线模糊了,像玻璃上的水雾。
“…你没事吧?”
“德罗斯?”
记者猛然回神,眼前雾气散去,她回头,眼前又是一抹白。
“你还好吗?”
克雷伯格垂眸看着她,像是…神明在凝视世人。
他的嘴角流着血,身体微不可察地在颤抖,头发凌乱半散不散,脸色苍白,像是下一秒就会碎掉的瓷器。
“…你还好吗?”
记者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情绪多少有点激动,用力大了些,引得他一声闷哼。
“不好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我送你去医务室。”
这个男人…德罗斯眼底暗了暗。古董商是东方的习武之人且不提——从来没有人能做到毫无声息站在她身后。她低眼,他穿的还是皮靴。
“不必了。”
克雷伯格用两支细长的手指将她的手挑开,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嘴唇发凉。
“我无大碍。”
记者冷笑一声,知道多问无益,也就不言语了。
“……”
“给你。”
克雷伯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递了过来,他手上的口子流着血,骨节破了皮,盒子上却干干净净。
“这是一些安神的茶叶,没什么副作用,你可以去问问黛儿,看看可不可以喝。”
“……”
记者接了过去,明媚一笑:
“谢谢你,先生。”
伤口呈开放性曲折状,应该是不规则利器割伤,破皮处有细碎异物,可能是铁绣,手腕…有束缚痕迹。
她在分析。
“没事。”
克雷伯格抿着嘴角,低下眼,向前走去。
“不过我说,”
记者拉住了他,撕开一个创可贴,轻轻贴在了他的手上。
“你一个搞音乐弹钢琴的,不爱护自己的手怎么行?”
她是如此强势又温柔,明媚强大。
“…我是个作曲家。”
“不是弹钢琴的。”
作曲家回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向上翻了一下:
“那画,很蠢。你应该提升一下自己的艺术品味。”
这男的,真是好说话不过三分钟。
记者气得咬槽牙,但又叹了口气,目送人走远。
“…真是个怪男人。”
她捏了捏手中的纸盒,手在垃圾桶上悬了很久,还是放下了。
算了,毕竟是人家给的,大不了不喝,没必要这样糟蹋。
灰色的鸽群掠过天脚,咕咕叫着。
“呜…”
作曲家仰着头,白净的脖颈紧绷着,喉结由于忍疼而颤动着。
“活该,别哼唧。”
古董商手下用力一压,棉球里的酒精挤了出来,血水顺着他的背流进了后腰。
“你够了…没双氧水吗?”
克雷伯格疼得一抽一抽,精瘦的手臂上肌肉鼓起,白色的皮肤下青筋十分明显。
“妈的,流我裤子里了喂。”
“我帮你擦?”
古董商下手去解他皮带。
“不了谢谢,太麻烦您了戚大人。”
作曲家身体一颤,死命兜住裤子。因为他知道,这位奇女子真干得出来。
“少贫。”
戚十一给他缠着纱布,头顶的白帜灯泡昏暗摇摆着。
“……”
两人沉默着,狭小的暗室里只听得见他隐忍的低喘。
“你觉得能瞒住她么。”
古董商瞥了一眼他手背上的那枚创可贴,实际上根本没贴对位置,胶面粘到了伤口。
“会化脓,揭了吧。”
“……”
作曲家低了低眼,白色的睫毛厚厚一层盖上,他灰蓝色的眼睛明暗交融,闪着令人费解的光亮。
“我没有瞒过她。”
妈的,受不了了。
古董商不忍捣他伤口,便抡实了拳头,结结实实朝他后腰捶去。
“未瞒哥。”
作曲家痛得一声哽咽,带上了哭腔儿:
“疼…”
“滚,少给姑奶奶装。”
戚十一把衣服扔到他头上,背过身:
“穿上衣服快滚。”
“…你怎么生气了?”
克雷伯格抬手穿衬衫,一下扯到了后背的伤,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气。
“你能干点儿啥?”
古董商转过身来,两手一兜,细长的十指灵活地帮他系上了扣子。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少犯傻。”
“…中国式家长。”
作曲家痴笑了一声,低下头抚摸着手上的伤口:
“我不会喜欢她的。”
“少放屁。”
古董商翻了个白眼:
“要我说你那是司马懿之心——人尽皆知。小心有人拿你把柄,反而害了她。”
“我知道。”
作曲家摸着那枚创可贴,碎头发从耳后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
“所以我不会喜欢她,不会害她。”
“我也有自己的目的,我应该去做应该的事。”
“应该的事?”
戚十一沉默了一下:
“什么是应该的事?”
“你的理想呢,不是写曲子吗?”
“……”
克雷伯格低下头擦着身上的血水,白色的手帕洇出了一大片深红。
“理想救不了我们。”
“当你的野心与当下所做的事相违背的时候,对错就只能交由现实来判断了。”
戚十一放下手中的箫,将带血的棉花丢入火盆,划着一只火柴扔了进去。火光跳跃着。
“怎么?你认为,学艺救不了法国人?”
作曲家也看着那火花,出了神。难得如此放松。
“我热爱音乐,音乐给我了新生,也给了我人生低谷。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曲家,写出好曲子、买出好价钱,开属于自己的音乐会,耀眼灼目地站在聚光灯下。有名、有钱——很庸俗,对吧?但它称得上是我最大的抱负与野心了。”
庸俗?
古董商愣了愣,不明意味地笑了。
“我理解。”
她最大的抱负野心也只不过是国盛家和,西湖边一个小铺,三年不生意,一单生意吃三年。
“我是个不被家族重视的孩子,小时候又有些…精神问题,不如别人那般才华出众,所以被当成克雷伯格家的耻辱、基因的失败。”
“后来我那如草木枯荣般的才华不允许我再多做梦了,卖不出去曲子、找不到工作,没有家里的补助我连大学都读不完就会饿死。比起梦想,我更需要活着。”
“容我多问一嘴,”
古董商认真思考着:
“你当时在读大学?”
“我记得你十八岁就跟着我们了,你几岁读得大学?”
“十五。”
克雷伯格一脸的理所应当。
“十五岁读大学,你家人管你叫家族的耻辱?”
经历高考锤炼的中国青年戚女士大为震惊。
“十五岁,我要是十五岁能考上大学,我家祖坟上能开出花。”
“你这多少算天才啊。不过也挺惨的,上了大学还有防沉迷…”
“什么?”
作曲家听不太懂她说的一些词,只能苦笑:
“我写不出来好曲子,只能弹个琴,弹得好,就考上了。但终究也只是个弹琴的。”
“行吧,弹琴的天才小哥——”
戚十一最后擦了一把手上的箫,打点好。
“我要走了,今晚。你不必担心,之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自己多注意安全。”
“好好想一想,我们干的事情究竟为了什么。”
“这算是应该的事吗,我们算是正义吗?”
古董商用力一扳一边的石塑,一道暗门无声地出现在了她身后的墙上。
“你得走了。”
黑树的背后是灰蒙蒙的长空,鸽羽共天一色。雕像们立在草地上,那种郁郁寡欢的高雅。
鸽群啪啦一声像抖开的布展翅而去,青草上还留着一地的咕噜噜。
“你的手怎么了?”
一只一看就是常年拿笔的手伸到了眼前的书上,遮住了上面的文字。作曲家抬头看去,小说家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
“你打扰我看书了,先生。”
“有什么好看的?”
善良的奥尔菲斯低头扫了一眼,冷哼一声:
“凶手是那个鞋匠,他最后带着猎户老婆逃亡到了沼泽地,淹死了。”
“……”
作曲家默默合上了那本书,无语,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先生,你省了我至少三天的时间。”
“你要干嘛啊?”
“打架吗?”
小说家看到眼下人额角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作为乐子人他十分愉悦。他站直了身子,干咳一声:
“你看啊,今天这个图书馆我们在开读书交流会,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交流,光读书啊?”
“给你个机会,和作者好好交流,不喜欢吗?”
克雷伯格一声冷笑起身正想回怼,动作一大,背后的伤口裂了,疼痛一下窜上头,他忍着痛,又坐下了。
“…嗯。”
奥尔菲斯眼底暗了暗,一时无言。
“我当你答应了哦,克雷伯格。”
“奥尔菲斯先生——”
记者风风火火地走来,看到坐在沙发里的作曲家,一愣:
“你给我的茶很有效,我晚上睡得沉多了,谢谢你。”
“你的伤好些了么?”
骗人。
克雷伯格低下头,接着翻手中的书,尽管三分钟前已经有位热心的先生为他剧透完了。
“……”
记者心虚地笑了笑,转向小说家:
“奥尔菲斯先生,这是你的眼镜,以后不必再用这种手段试探我了,我想我们之前,确实互不相识。”
作曲家瞥了一眼那个眼镜,皱了皱眉头。
“我可没想着试探您,德罗斯小姐。”
小说家拿笔的右手紧握着,也拿不准她话里的意思。
“但我们现在不算是相识吗?我觉得我们已经算得上是同伴了吧。”
“我当然把您当作同伴,只是不知道您是否是值得信任的同伴,还是说…”
他什么意思?到底我们以前认不认识…记者紧皱眉头,突然发觉也许对方是另一种意思。她看了一眼坐在那里认真读书的白发青年。
“还是说你只是觉得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同伴’?”
“我可不喜欢这样,虽说我们到这里目的各不相同,但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亲密到分享各自的秘密,不是吗?”
她在讲什么…小说家汗流浃背了,微笑的表情略有点僵硬。他俩都是站着的,他瞥了一眼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作曲家,哭笑不得——这姐们儿是想激一下这家伙么?
“当然了,我也认为真诚才是必杀技…”
行,试试。
“真诚相待,我相信这阴森的庄园也会有真诚的,只是…得看人。”
妈的,这男的到底要干什么?
记者嘴角微微抽动。
“是的,得看人。有时候个人性格也会体现出一个人的品格——真诚与否。”
妈的,这女的到底要说什么?
小说家僵硬的笑脸要抽筋了。
“你们两个。”
作曲家放下手中的书,两支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冰凉的嘴唇,神色淡漠道:
“请给我滚。”
“好的。”
小说家与记者异口同声,沉默。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但又失败了的互相猜忌。
“克雷伯格,刚才不好意思哈。”
奥尔菲斯送走了参加交流会的同好,将书房门一锁,以一个自认为十分帅气的姿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
“抱歉,我可能是太累了,所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别在意。”
这个男人在作曲家的认知里算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对于他的定位,克雷伯格始终不敢妄下判断。尽管他曾在伦敦收集过关于这位名噪一时的小说家的资料,但每条线索都会断掉,断在了这座庄园。仿佛这个人天生便和这个地方瓜葛不清,藕断丝连。
“无妨。”
作曲家抬头扫了一眼这个男人——干净利落的短发,西装革履,但依稀可见手臂上的肌肉,他的长相十分伦敦,只是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皱纹,脸上是难以卸去的傲气凛然,少年气息很浓郁。
“……”
很英俊。
“…你在看什么?”
观察法绝不会这样明摆着去看别人。小说家被他直勾勾、不加掩饰的打量弄得很不自在,皱了皱眉头。
“少皱眉,不好看。”
克雷伯格看得出他下意识的防备,不禁失笑。
“我在想,还是年轻好,模样端正、才华横溢——绝对大把女孩子喜欢。”
放什么屁,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你样貌差了吗?奥尔菲斯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我比你小不了几岁,两岁顶多了,你在说什么?”
作曲家视线微微向下滑动,将眼前人至头至尾看了个遍,然后不作声,只是笑。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白色的睫毛半掩着灰蓝色的两汪清水,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不愧是法国人。
小说家感到脸在烧,干脆从沙发扶手上跳下来,在地板上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动。
作曲家笑着,眼角扫过那上锁的门,反抗不如迎合,省力气。
“不好意思,失礼了。我只是觉得,伦敦也还是有浪漫的人的。”
“什,什么,什么浪漫…你说的是浪漫主义文学吗?我是写悬疑小说的,你在讲什么…”
奥尔菲斯习惯性地挺了挺腰,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长得就够浪漫的。”
作曲家翻着手中的书,心里猜到了大半。经常活动腰,腰不好大概是常年配枪的原因,右手在自然下垂时偶尔会颤抖,心理作用,可能是创伤性后遗症,身材强健…警察。
但也不好说。他想起了记者的话,看来这两个人也是在互相试探。难怪刚才在一块儿说话牛头不对马嘴胡拉乱扯。
“你很在意吗?是我失礼了。”
小说家稳住心神,眼神还在躲闪:
“这有什么失礼的,我又不是小姑娘。”
这下克雷伯格是真被逗笑了。
“你是大姑娘了?”
“……”
奥尔菲斯气得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你!”
“你手上这本,凶手是那个采樱桃的少女,她在牛奶里下了毒,最后她自己也吃下了有毒的苹果派死掉了。”
“…你他妈的。”
初升的太阳照着寂静的湖畔,弯曲的天空像镶了一层金子,雾光是透明的。
作曲家两支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烟,在白色的烟雾里呼吸着清晨。他深吸一口,感受着肺腔像心房一样在跃动,才慢慢一吐,仿佛吞吐间是几个世纪。
好好想一想,我们干的事情究竟为了什么。
克里伯格灭掉烟尾,又重新叼上一支,一手挡风,一手指尖轻轻打响火机,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他低着眼,睫毛厚厚地垂着,眼中是火花的倒影。
我们算是正义吗。
但是,什么是正义?
无法想象。克雷伯格低头看着手上的伤口,确实已经化脓了,刺痛又蜇痒。
他依然扮演着一个共谋者,在地下室接受注射,神情恍惚之际,被戚十一拎了回来。
他们欠差的只是一份活着的证据。那些注射的药物成分有待研究,而且这里的人死亡原因大多是在药物促成的幻觉下互相谋杀。要取证,怎么和死人取证呢?所以他们一直都在为了向活人取证而创造死人。他杀了很多人,不知道是好是坏,甚至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国籍。
他这样鲜血淋漓还算是正义吗?
如果不算,那他冒死是在干什么?
如果算,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野心只是为了他自己。
“嘶…”
指间的香烟燃尽,烫到了他。
“妈的…”
作曲家狠狠掐灭,往垃圾桶里用力一抛,再一回头——眼前是一双焦糖色的眼睛。
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右手微不可察地摸了一下侧腰。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指若削葱根——”
记者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小动作,靠近他,伸手从他口袋中摸出一盒香烟。
“你拿来夹烟?多少有点浪费了。”
“…不好意思。”
克雷伯格后撤两步,让这暧昧的氛围中止于距离。
“为什么道歉?”
德罗斯夹出一支烟,在指间比划着,又在鼻尖蹭了蹭,皱了皱眉头。
“在女士面前抽烟是失礼的行为。”
作曲家别过视线,去看景色。
清晨的湖畔被水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嫩绿的草苗细细软软浮在缓坡上,褐色的泥巴、金红色的日出。早蝉在鸣叫。
“是你的话,不算失礼。”
记者笑了两声,静静站在他身边,也看着那些景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晨光洒下湖面,像无数风中晃荡的金箔。
“别拿我寻开心了。”
克雷伯格淡淡开口,也许是吸烟的危害,他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我们算是干净的了。”
他回头看着她那双沉静理智的眼睛,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算得上光明。
“我晚上睡不好,”
记者将裙子夹在腿间,蹲下身,伸手从草坡上摘下了一朵天竺葵。
“是因为我身上的伤,阴雨天会风湿痛,所以你给我的茶我喝了也没用,但我也有好好保存着。”
“…是我的问题,你完全可以扔掉。”
作曲家低着眼,心中的不安愈发激烈。
“你不必有什么压力,你没有要求我为你做事,是我自己去干的,与你无关。”
“你在怕什么?”
德罗斯平静地问着,站了起来,拍拍裙脚:
“克雷伯格,你觉得,什么是正确的?”
作曲家睫毛颤了颤,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
“你觉得法律算是吗?”
“也许算是。”
德罗斯摇了摇头:
“法律不是正义。”
“法律只是一部非常不完善的机器。如果你一个不错地按对了所有按键,而且碰巧撞了大运,那么正义也许会在它吐出的答案中现身。”
她轻轻将天竺葵上爬着的蚂蚁吹走,递了出去:
“何不真诚一些呢?你我都有私心。”
早风吹拂过他们的脸庞,麻雀、花香、湖泊。
光明、真相、沉默。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克雷伯格在转过身前最后看了一眼那支火红的天竺葵。
“我野心更盛。”
他逃也般地离开了湖畔。
太阳升得很高了。
应该是这条走廊没错。
奥尔菲斯停在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幅画前,伫立望去——画的是神明与少女、春天与溪流。俗气得掉牙的题材。
他不喜欢画,尤其是这种宗教题材的。他一向对宗教嗤之以鼻,人生而有罪——放什么屁。他干的事情足够他下几百次地狱了。
走出学校的一瞬间,他的命运便定格在了这里,又或者说他一辈子都没有逃出这座庄园。如果不出意外,就算有一天他侥幸离开了,多年后他绝对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他逃不过自己的执着,逃不过那残存的良心,他无法脱出。
“…奥尔菲斯?”
等到了。
小说家转身,愣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扶着墙,浑身是血。他一手捂着腹部,白如瓷器的手上一捧鲜红十分扎眼。
“你…”
奥尔菲斯说不出话,他感觉到垂在身侧的右手在抖,眼前闪过一张张幻灯片般的黑白回忆。
“你这是…”
克雷伯格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画,此景似曾相识。
“……”
“我在这条走廊里看过这幅画,德罗斯看过,你也看过。”
“你要去医务室吗?我陪你。”
小说家皱着眉头走过来,下手一摸,心都凉了。这得伤多深啊。他抬头看去,这个人已面无血色。
“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会看它吗?”
作曲家惨白的脸挤出了一丝笑:
“你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快死了兄弟。”
奥尔菲斯脱下西装外套,弯下腰捂在了他的腹部。
“……”
克雷伯格握了握手中的一小瓶药剂,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正焦急扶着他的男人,一个残忍的计划在心中生出了苗头。
“腹部贯穿伤,轻微脑震荡。你别紧张,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
小说家感觉到指间温热的液体在流动,右手抖得一塌糊涂。
“谢谢…然后你走吧,下一个走廊右转。”
作曲家苍白地扯动着嘴角。
“克雷伯格,你到底是什么人?”
奥尔菲斯攥着手心里的安瓿瓶,声音渐冷。
“我先前读书会便发现你有受伤,我想请问一下你这伤的来历。”
见他不说话,他一把将人摁在了墙上,捏住他的腰,拇指在伤口外沿摩挲着,似是威胁。
“……”
克雷伯格闷哼一声,灰蓝色的眼睛里是不肯后退。他用尽力气一把抓住身上人的头发,拽了下来。
小说家正想将人推开——
“先生们?你们在这里…哦天,不好意思,打扰了…”
管家用手遮住眼睛离开了,两个男人以一种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正好小说家还没穿外套,两个人相看两无言。
“我说了别在这里…”
作曲家虚弱的声音低喘着,但他的眼睛死盯着走廊另一头的转角,那淡淡的一抹影子。
“抱歉,是我的问题,我强迫你了。”
小说家明白他的意思,顺水推舟,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重重呼吸着,又侧身挡住了他腹部的伤。
“嗯…先生…”
克雷伯格忍着痛抱住他的脖子,阴郁的一双眼睛盯着走廊,直到那影子消失。
“…滚开。”
他狠狠掐了身上人一把,痛得两眼发黑。
“不好意思,压着你了?”
奥尔菲斯无辜地扶住他,仿佛十分钟前威胁他的人不是自己。
“你自杀吧好吧?活爷爷…”
作曲家低声狠狠骂道。
两人都因为肾上腺素的上升而颤抖着,他们对视着,然后都笑了。
黑暗中一团火光将烛台点亮,狭小的暗室里回荡着男人低低的喘息,隐忍的呜咽。
克雷伯格将上衣衬衫脱去,精瘦的身体上东一道西一道伤疤。他从柜子下提出一个铝制箱子,挑捡出一些药品,他看着手里的乙醇,四下看了一周,没什么称嘴的物什,便扯过发尾一口咬住。
戚十一走后也没人听他喊疼了。
“……”
作曲家努力克制着恐惧,手在抖,干瘦的手骨节突起,他自小练琴,手指关节很粗大,但也不影响这是一双稳重漂亮的手。他捏着针,在火上转了一圈,人也冷静下来了。
先消毒,然后缝合,可能会疼一点,不过可以忍。
他不再犹豫,将手上的酒精倒在了伤口上。钻心的刺痛像电流一样窜上心头,疼得他死咬发尾,咬得牙酸。
“……”
克雷伯格低声骂了两句法语,颤抖着的手毫不动摇,钝针穿透皮肉的声音令人恐慌,但他知道没办法,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他有一个计划,一个残忍的计划,但很划算。
他要故意暴露,然后庄园主就会借他人之手弄死他。他会被注射求生者药剂,然后合理地被注射过监管者药剂的人搞死。
所以他赌,绝对是那个小说家。
作曲家回头看着摇曳的火光,数着它的节拍,他想弹琴了。
餐厅的门“嗒”一声关上,记者走了。
“你和德罗斯闹矛盾了?”
小说家看了一眼默默吃饭的作曲家:
“不看她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八卦男。”
克雷伯格并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是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菜花。他也不喜欢吃菜花。
“幼稚。”
小说家被他的小动作笑到了,看了一眼他的盘子,更是哭笑不得,他把胡萝卜全扒拉到了盘子边边,西红柿的皮全都扣了下来。
“你贵庚啊。”
作曲家放下餐具,完整的翻了一个白眼。
“闲得你无聊。”
“不聊废话了,”
小说家凑近他,小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说?”
“De Mes Blessures?”
作曲家回头看着他,眼神里少有地透露着清澈。
“……”
奥尔菲斯无语了。
“我是问你的伤怎么样了,不是问你怎么说…”
“算了,让我看看。”
说罢便动手去扒人衣服。
“你——”
克雷伯格本想一耳光呼过去,但餐厅外的脚步声中止了他的行为。
“演都演了,一出也不合适,干脆多演,不是吗?”
小说家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着,还十分恶劣地吹了口气。
“…你他妈真是我爹。”
作曲家咬牙切齿。
“想叫Daddy也可以,我喜欢。”
“……”
“脸红了?”
奥尔菲斯失笑,一下居然有点紧张。
门轴响了,两人锐利的眼睛一瞬间像飞出的尖刀一样,定在了门框上。
“Jesus…”
记者一下不知道捂嘴还是捂眼睛,愣在了原地。
管家瞄了一眼里面的光景,谦卑地低下眼,将她挡开了,关上了门。
“您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
“没事,我不要了。”
记者的声音很平静,他们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
奥尔菲斯清楚地看到了身下人脸上的痛苦,但他又何尝能好受?
“…缝得跟狗啃的似的。”
他扯了扯嘴角,帮人整理好了衣裳。
“没麻醉。你没自己缝过么?”
克雷伯格坐起来,重新打了领结,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有,还没人能伤我到这种程度。”
“嗯,那挺好的。”
“疼吗?”
“习惯了。”
“……”
小说家抓住他的手腕:
“抱歉。”
“你不用道歉,这是最好的结果。”
作曲家低眼看着他的手,冷漠得将近公式化:
“我们之间的不良关系坐实,她也安全。”
“为什么一定是不良关系?”
小说家眯起眼睛,深棕色的眸光一转,温柔殆尽。
“我就不能是单纯的追求你吗?”
“然后我赢了,她输了——不行吗?”
“不行。”
因为我是庄园的共谋者,太过正常的关系会害了你。
“先生,你得把自己的定位想清楚。”
你是侦探、是警察,和我不一样。
“你是不想让她输?”
奥尔菲斯嗤笑,放开了他。
“可怜你一往情深自认无过,一厢情愿未与人说。”
“你有多喜欢她,她便有多怀疑你。”
“我知道。”
克雷伯格不想去弄明白他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无所谓了。
“怀疑是你们的工作。”
“我只负责干好我的分内之事。”
他站起身,腹部的伤口扯着他,他无法挺直腰身。
“我去琴房了。”
奥尔菲斯看着他故意弄散头发走了出去,餐厅的门关上了。
妈的。他突然感觉到暴躁,将手边的盘子狠狠砸在了墙上。
听到响声的管家推门进来,回头看了一眼离开的作曲家,又看着正怒气冲冲的小说家,叹了口气:
“抱歉先生,记者小姐和我都是无意冒犯…我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关系。”
小说家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冷笑,用力将餐刀扎在了桌上:
“什么关系?见不得光的关系吧。我是不差钱,怎么,你们要不要广播一下?要不要登个报——头版头条?”
“没有,奥尔菲斯先生,只是意外…”
“管家先生,上次在走廊也是你,这次你直接推个记者进来,怎么,深度曝光?”
“抱歉先生,这只是意外,没有下次了。”
管家低眉顺目,非常标准地行了个礼:
“您刚才什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来换桌布,您可以继续发泄,我们会收拾好。”
餐厅的门又关上了。奥尔菲斯坐了下来,沉默。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斑驳。
白杨被秋风吹动,叶子泛着淡银的光。湿漉漉的夜晚。
作曲家停下脚步,透过窗户厚厚的玻璃向外望去,枫丹露冷。要下雨了。
他想了很多,回过神时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只是一种悲戚。
下雨了,她的伤会不会很疼?
…算了。
克雷伯格打开房间的灯,动作顿住了。
他的桌上摆放着一封信,红色的火漆、米黄色的信封,而信的旁边,是那幅少女与神明的春景画。
好,从他暴露开始,一场豪赌。
他苦笑了一下,将那幅画上的“神明”用布遮住了。
玻璃窗上油墨似的雨珠,闷声下个不停的大雨,一种悲戚的释然像雨水跑进他湿透的鞋子里,像寒冷侵蚀他那薄裤子下的两只膝盖。
雨声一直响,传到了深夜。
石像背后长满了森森的苔藓,两束手电光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
“我需要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演戏罢了。”
奥尔菲斯干巴巴地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像哭。
“演戏?我看你像入戏太深走不出来了吧。”
“走不出来什么?我接近他就有目的,你觉得我会反水?”
他从手帕中捻出一瓶细小的药剂,冷笑:
“不好意思了,我功劳绝对比你的大。”
黄色的微光换了一个方向,照出了一个人的脸。
“谁在意功劳了?你也是心大,他要只是试探你,故意给你这东西,你就死定了。”
德罗斯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身用照相机照下了这透明细小的药瓶。
“我说,你为什么还在怀疑他。”
小说家将东西收好,又将单片眼镜摘下,别开胸针,轻轻在镜框上捅了几下,一个小指甲片大小、纸一般薄的微型摄像头便落在了他手心里。
“照我分析,他最多是个善意知情人,也有可能是被胁迫的。”
“你说的话自己信吗?”
记者顿了一下,似乎也在说服自己:
“你是心疼他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的伤是因为杀了其他的参与者。”
“你我都是参与者,谁也没清白到哪儿去。但他绝对没那么干净。”
“我不知道他参与了多少次,但他每次都活了下来,你说他是庄园的共谋者我都信。”
“那你认为呢,他闲着蛋疼才给我放线索?”
小说家看得到她脸上的不忍,她也不信。
但能怎样呢,怀疑是他们的工作,用大道理给自己洗脑是他们坚持下去的手段。
“也许是看你不像好人,想和你合作。”
“你礼貌吗?”
奥尔菲斯被气笑了:
“别说了,德罗斯,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
“之前你在湖边和他谈崩了,所以我去接近他,你觉得他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
记者皱起了眉头:
“他怀疑我?”
“……”
小说家不笑了,他突然不想说下去了。
奥尔菲斯的声音低而沉重,一字一句得认真:
“我敢赌,在你和我分析他有多不清白的这个夜晚,他绝对在想下雨了,你的伤会不会疼。”
手电光灭了一束,外面的雨声渐大。
夜雨在黎明前淅淅沥沥地停了,天阴着,比起天晴更像是憋了一场大雨。
“这是主人吩咐交予各位的。”
管家将几封米黄色的信封随餐盘一同呈上了桌,餐厅里是冗长的沉默。
“请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记者锐利的眼睛盯着管家,信上清楚地介绍着庄园的游戏。
“我只是来庄园访问,这所谓‘游戏’是什么东西?”
管家低下眼,行了个礼,推着餐车出去了。
便又只剩下了沉默。
“…真恶心。”
小说家翻看完信件,一把将它撕得粉碎。
“条条框框的规则,我若是违反了又如何?”
“会死。”
作曲家默默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声音平静无比。
又是一阵该死的沉默。
“克雷伯格,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愈发沉寂,重重的黑眼圈显得他眼窝更深了。
“庄园的地下室有绞刑架,到处有人监视,你们要是想活命,就遵守规则。”
“这么说来,克雷伯格先生好像没有收到信件,你好像很熟练?”
记者看不透这个男人,她戒备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对手。
“对,所以听我的,听懂了么。”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爽快地承认,他们愣了一下。
“行,听你的。”
小说家笑了起来,站起身伸手从他的盘子里叉走了一个菜花:
“但你有什么能力保护我们?”
“用音叉敲死监管者吗?”
“……”
作曲家抬眼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们以为他睁着眼睛睡着了。末了,克雷伯格只是将盘子推了过去:
“喜欢吃给你。”
他站起身,行了礼:
“下午见,希望晚上我们也还能见。”
作曲家将一把匕首放进右手袖内,淡定地挽起左袖,将一支药剂慢慢推了进去,针头扎入静脉,拔出来的时候血还未止,他便将衣袖拉下,动作熟练得令人害怕。
“你不拿棉球摁一摁啊。”
小说家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多少是忌惮的。他看着手里的药剂,不是很愿意乖乖听从规则。
克雷伯格没说什么,将一盒棉球推给了他。
“我是在关心你,不是和你要…算了。”
奥尔菲斯笑了笑,也将袖子挽了起来,静脉注射那支药剂。
药物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冰凉又恶心的眩晕感直上头,他俯身吐了个干净,浑身都在发抖。过去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感觉到肾上腺素在一瞬间飙升,恐惧、愤怒挤入了他的脑袋。
“奥尔菲斯。”
小说家一下清醒了过来,回神间,他发现自己抓着克雷伯格的衣领,而对方嘴角含着血,灰蓝色的眼睛沉寂得像是枯井。
他一把推开他,腿上一阵酸痛。
作曲家不动声色地将手转了一下,他的指间隐蔽地夹着一支镇定剂。
奥尔菲斯看了一眼四周名为“窥视者”的监视器,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抱歉。”
“走吧。”
作曲家晃晃荡荡站起来,踏入走廊。
这条走廊挂了很多画,第一次走,他站在了一幅画面前看了很久,画的是一个少女在春天的溪流河畔向着神明许愿,他看了很久,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这么久,他本是个对绘画无感的人。直到他发现了隐藏在神明之下的摄像头,他才忽然发觉,这条长廊里唯有这幅画中是有摄像头的。
因此,他偏向于走这条长廊。无论是鲜血淋漓,又或者是神情恍惚,只要还未路过这幅画,他便还是真实的自己,有苦有泪。
小说家见他走的东倒西歪向前倾倒,忍不住一把将人搂起:
“你还好吗?”
作曲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情绪盘旋在脑中,复杂、低沉、压抑。他感觉此时的自己灵魂与身躯分离,一边在破碎的同时,另外一边正在迎接救赎。
“奥尔菲斯,这条长廊没有监控,我想告诉你,你们能逃出去的。”
他面无表情,可却流着泪,白色的头发乱作一团,他抬手去梳理,扎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鬓角再无杂发落下。
“你呢?”
小说家愣了一下,他感觉这个人已经都知道了。不如说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吧。”
“把你的眼镜戴好了,不要掉。”
克雷伯格向前走去。
“你知道我是故意接近你。”
“德罗斯那边我拜托了黛儿,她是医生,不会有事的。”
“你知道我们有目的地在撩拨你。”
“你不用担心,我有计划。”
“克雷伯格!”
小说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下脚步,却不想从他的袖子中掉落出了一把匕首。
“差点忘了。”
作曲家弯下腰捡起,刀把向外,递了出去:
“一会儿必要时刻,我需要你帮我。”
奥尔菲斯被他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抬手想要揍他,看他闭上眼睛又忍不下心,只能狠狠握着拳放下了手。
“疯子。”
“嗯。”
他们路过了曾经悬挂那幅画的地方,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
“奥尔菲斯,这条长廊没有监控,”
小说家烦躁地回头:
“我知道,刚才你已经说过一遍——”
接下来的话他没能说出口,他看到了一束白色的光影在那里,像一只白鸟,又像一棵白杨。
“这条长廊没有监控。”
奥尔菲斯从不相信神明,但他此时所想的话恐怕比所有的祈祷词都要虔诚。
他吻了下去。
“你们两个怎么来的这么晚?”
记者掐着表,紧皱眉头,瞥了一眼作曲家略显凌乱的衣衫,心中无语至极。
“你们注射完之后有不舒服吗?”
小说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没什么反应,我刚开始非常不舒服。”
“这样吗?我注射之后是非常疲惫,也倒是没什么…”
记者思索了一下:
“我们会不会注射的不是同一种药剂?”
“聪明。”
作曲家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清了清嗓子:
“一场游戏,需要五个人,十一走了人本来是不够的,但奈何有人坐不住了。”
他颇具挑战意味的看着摆在桌上的窥视者,下手摸了摸:
“对吧。”
下一秒他身后大厅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透过那条缝盯着他。
“各位,请分别从这里进入场地。”
管家推门而入,欠身行了一个礼。
他们看向那深深的隧道,心中各有算计。
“三十分钟后见。”
作曲家走向其中一条,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挥了挥手。
记者刚刚抬手,他已经转身走了进去。
“…再见。”
“别这么说,也许局内就见到了。”
小说家笑了笑,心中莫名其妙的平静。
玻璃碎了。
那么多次遍体鳞伤,只是为了铺垫。
没关系的,已经走到今天了,没关系的。
过去如幻灯片在眼前晃动,满手鲜血,杀了不知道多少人,然后戚十一将他打晕,结束。
克雷伯格扶着密码机干呕着,注射药剂而产生的幻觉几乎让他无法行走,心脏高频率的蹦动,头部充血…不行,会猝死。
还有二十五分钟。
他靠着墙滑坐下来,调整着呼吸,一抬头,是一张巨大的怪脸,鸟类尖锐的喙与乱作一团的羽毛几乎贴在了他脸上。
作曲家无法说话,恐惧使他感到窒息。
幻觉,这只是幻觉。
他没有注射镇定剂,他只能告诉自己:这不是怪物,只是一个人。
“…克雷伯格?”
奥尔菲斯扶着他,不知所措。
他看到他的瞳孔紧缩,明显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惧。
“你还好吗?”
作曲家摇了摇头,声音在抖:
“你听我说,我注射的药剂会让我变得具有暴力倾向,我会对你们发起攻击。”
他握着刀刃,又一次向他递出了那把匕首。
小说家看着朝向自己的刀把,沉默了。
“……”
“为什么?”
实际上他现在没有任何的情绪,平静得似乎有点儿恶心。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凭什么这么大义凛然?”
“你凭什么…”
他噎住了,有点儿想吐。
“我不是,”
克雷伯格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胀痛的胸口:
“我只是没有良心。”
实际上良心早就不会痛了,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看到真相才是最后的希望。
“你走吧。”
五台密码机已经破译完毕,记者四下观望着,心里的不安加剧。
心脏跳得很快,她很恐惧,但又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仿佛有人在追杀她一般。
心脏剧烈地跳着,她回头,一个人影站在了她身后。
德罗斯无法呼喊,只能遵循身体本能逃跑。
无数回忆涌入她的脑海,这时的她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小女孩,在黑暗与噩梦中无力地溺毙。
于是,无力的小女孩举起了重达五斤的板子。
“……”
作曲家被板子砸得头破血流。这种情况下她已经陷入了恐惧,适度刺激便会丧失行动能力。
他动了动身体,才发觉大腿一阵剧痛,板子边缘的铁皮像刀片一样砍在了肌肉里。
静脉断了,黑红色的血漫了出来,他没时间管它。三十分钟,还有十五分钟。
克雷伯格拖着流血的腿,一步步紧逼跑到角落里的记者。
还有十分钟。
“克雷伯格!”
奥尔菲斯跑了过来。
记者翻窗户的时候被作曲家拉住了衣角,两人摔在了地上。
还有五分钟。
“……”
作曲家拽着记者的外衣,抬头看了小说家一眼,抓着手里的碎玻璃,向下刺去。
还有一分钟。
几乎同时,奥尔菲斯紧握着手中的匕首,捅了下去。
白光闪过,时间到了。四周响起了轰鸣声,火光与浓烟裹挟着庄园,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耳鸣、呛咳。
……
“快走!”
黛儿拉起他,又扶起德罗斯,一手一个拽着他们,向大门跑去。
倒在地上的男人什么都没说,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是一望无际的寂静。
奥尔菲斯还是回头了,他最后看到那沾着血的碎玻璃,像一小块墓碑,深深地扎在了土里。
……
也对,他怎么可能会伤害德罗斯?他刚才抓她的衣服甚至都是小心翼翼。
戚十一站在火光之外,看着朝她奔来的三人,闭上了眼。
“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烟雾如同漫山遍野奔跑的春风,将庄园包裹着,像水汽蒙蒙的仙境。
大火肆意横行,一阵风吹过,摆在那人房间里的那张画最终燃烧殆尽。
已交出我勇敢的皮肉作指引,
求浑浊的泉水再赐我次生命,
我们还算干净,
至少都挥霍过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