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檀郎》高野桐

1、夜黑风高时

　　月黑风高夜，夜幕正当时。

　　素素这个千年树精自从附身素娘身上后，还从来没有这么刺激过——
　　和村里的“风流千刀”约会的时候，差点让人撞破。

　　昏暗的内室，站在窗前的男女，一室的旖旎。

　　素素后仰着脑袋，被亲的七荤八素的，脑袋空空，意识发散……

　　被子落在炕沿上，素素一身白色中衣着身，太单薄了，天冷又站的太久，身上冻得有些发麻。

　　她喘息着，推拒着眼前的男人，正要出声讨饶的时候，外头传来敲门声。

　　“许娘子？睡了吗？我借火。”

　　男人揽着她的腰，动作一僵，抬眼看向素素，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的很。

　　素素垂眼，低头，咬着唇，没敢出声，将唇间的吸气声，都咽了下去。

　　可惜了，这个男人还见不得人，素素抚摸着男人英俊的侧脸，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两人相拥，心思各异，沉默良久。

　　只是，大门外的敲门声好似更大了。

　　“素娘？”

　　“……”，室内的素娘没回应她。

　　这种情况，实在没法回应外头的人。

　　如果潘大娘乱想，那只能是她的问题，毕竟夜深了，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潘大娘确实乱想了，她以为素素不开门，是不舍得借火种，故意不开门不回应，脸色很不好看。

　　她站在陆家的木门前，叫了好一会儿，素素都没开门，顿觉自己十分难堪。

　　叫门无果，无奈之下，她抬脚离开，顺着巷子往东走，打算去别家去借。

　　只是，一路上，怨气不断，嘀嘀咕咕道，
　　“一个童养媳，还讲究上了，谁不知道陆秀才在外头早就有相好的了。”

　　“哼！早晚的下堂命！”

　　敲门的是陆家西邻居潘大娘子，两家隔着一个巷子，平时来往不多。

　　她能来敲门，是因为生活上很节俭，不舍得买火折子。

　　平时，家里尽量不开火，就算开火做饭也比别家都晚些——

　　为了借火种，有时候连带火的柴火也拿走，她自己家是不舍得带根柴火的。

　　以前的时候，她就爱来陆家借火种，但是，素素来了之后，她就不爱开门了。

　　因为这潘大娘子嘴太碎了。

　　平时都不开门，今天夜里有事，自然更不会开门。

　　潘大娘没借着火，怨气冲天，说话声也越来越大，当街开始骂人。

　　“贱命一般的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谁不知道，县城书院院长家的千金要和陆秀才定亲。”

　　“雀占鸠巢的玩意，还赖在陆家不走，那脸皮子真是比茅厕里的土墙还厚……”

　　……
　　话，太难听了。

　　素素听了，没吱声。

　　她根本不在乎陆家庄的人怎么说她，不然，她也不会和村里有名的单身男人搞事了。

　　只是原身的感情还在，可能是残留在记忆里的余情作祟，心骤然皱巴巴的，泪流的止不住。

　　那男人也听见了，他起身正要出去教训人，突然想到素素不愿他们的关系公开，一时有些沉默。

　　素素散着头发，垂首落泪，抽抽噎噎的，瞧着就可怜。

　　那人没说话。

　　只是俯身爱怜的捧着素素的脸，用手指指腹摩挲着她的侧脸，低头吻着她的眼睛……

　　这一夜，不太平。

　　胡同里狗吠声或有或无，隐约可闻。

　　素素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记得了。

　　陆家小院又沉静了下来，除了她，再无他人。

　　室内的一根晾衣绳子上，高高低低晾满了衣服，颇凌乱。

　　她翻了个身，轻轻嗅着房里的气味，那是陆尉身上的汗味儿，陆谌身上所没有的。她想起什么，还是掀开被子下床，点了一支香儿。

　　这是一支艾叶香，是她自己制的，方子是陆谌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教给她的。

　　香点燃后，室内的烟火味儿有点大，烟雾缭绕，有些呛人。

　　她穿上鞋子，将门打开，只留了一道缝，待风吹进来，她方躺回被窝里。

　　天还黑着，时辰尚早，她还能再睡一觉。

　　只是随着外头越喊越急的狗吠声，她的心突然莫名的慌起来……

　　吱呀！

　　是大门处合门的动静，然后是脚步声，不急不躁……

　　脚步声渐近，推门，关门……

　　是陆谌回来了，脚步声还是这么稳。

　　和他那张淡漠的脸一般，不疾不徐，察觉不到一丝的喜怒。

　　只有他回来的时候，不会敲门，因为他是陆家的主人，身上有钥匙。

　　身上的汗都干了。

　　素素庆幸自己的好运气，今夜陆尉来的时候，没被陆谌撞见。

　　脚步声渐近，直到内室的门，也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修长的黑影，一手推门，一手举着灯笼，站在门边，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清俊冷冽。

　　和深秋的月亮一般清冷。

　　涉世未深的素素抬眼与他对视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对面的人，晕在光下，冷着脸，微抿着唇，浑身散发着一股冰碴子味儿，直扑而来。

　　果然。

　　是陆谌。

　　陆谌，长得好，学问好。

　　方圆百里的最佳女婿人选，看上他的人家多了去了。

　　只是，他这人务实又勤奋，日日在书院苦读，鲜少回村里。

　　于是，名声上被传的越来越高洁，还有人说他是高岭之花之类的，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焉。

　　可惜，这么好的夫婿，不仅素娘子无福消受，素素这个千年老妖精也消受不起。

　　她的天眼已开，早就看过素娘的一辈子。

　　原身素娘是随着她爹要饭到陆家门前，才被陆家人收为童养媳的。

　　要是按照《探花情缘录》里戏本中原身的宿命来判，她去心已定时，就已经怀上了陆谌的孩子。

　　可惜的是，原身是探花郎的炮灰前妻。两年后，陆谌考上举人后，带着妻子和儿子进京赶考的时候，遇上事故，妻子溺水而亡了。

　　原配妻子去世后，过了不到两年，就娶了新妻生了新子。

　　而素娘的儿子，那个叫镇儿的孩子，在文中着笔不多，唯一的一回，还是在女主的回忆里，文中她与子女提及陆镇，惋惜道，
　　“镇儿那孩子可惜了，游学时失踪了，多年未见了。前些年，与他同年的同窗还道，在湘西任官时，遇到过他，说是已经出家为僧了，近些年，也有人说他在西域。”

　　做和尚，流落异乡。

　　素娘一想到她的镇儿，就心疼的无法呼吸。
　　有的人出家是看破红尘。

　　那他一个少年呢？

　　是看破红尘？

　　还是孤苦无依，无处可去？

　　是以，当原身因为谣言气急昏厥，带着重生的记忆再醒后，想到自己儿子的结局，就再也没了留在陆家的意愿，也没了继续待在陆谌身边的打算。

　　她只想早日投胎转世，抛却前尘，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原身魂魄归地府那日，人身尚热，刚好便宜了尚未修成人身的千年树妖—素素。

　　原身不想给陆谌生孩子，让人作贱。

　　正好，素素也不想在两年后，横死在水里。
　　百般考虑下，她就有了成算，先假意和村里有名的壮汉陆尉勾搭上。

　　然后，再等着陆谌赶她走就好了。

　　如今，那个陆尉还比较稀罕她，两人拉拉扯扯的，勾搭了有些时日了。

　　眼瞅着，两人能更进一步了，陆谌倒是回来了。

　　素素有点遗憾。

　　陆谌他……怎么回来了呢？

　　两人对视片刻，她先低了头。

　　说起来，素素还算有点羞耻心，她本来还想说几句贴心的话，彰显一下自己的贤惠的。结果，陆谌的眼神一扫过来，她就心虚了。

　　她心跳的有点快，手忙脚乱的穿好外衣，待起身后，回头抬眸间，避开了周谌看过来的眼神。

　　哎，看起来，自己还是个好人啊，做坏事的时候，委实不如那些伪君子们淡定。

　　只是，陆谌长得太好看了。素素没忍住，又看了一眼，再抬眸，看过去……

　　四目相对，不过一秒，素素就败下阵来。

　　对方的眼神太富有威慑力了，与他的年纪极其不符，真不愧是日后的探花郎男主。

　　这眼神，太刻骨铭心了。

　　素素觉得，要不是自己现在还算个人，早就被他吓跑了。

　　不过，既然她来了，还与别的男人有了私情，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太惹男主注意。

　　想到这，她学着原身一贯的作风，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垂目颔首，温顺道：
　　“回……回来了？”

　　素素的声线听上去有些毛毛的，惹得陆谌抬眸莫名的看了她一眼。

　　“不用起了，还早呢，睡吧！”

　　“……”，连声音都这么低沉稳健，不愧是男主。

　　素素对痴情原身的死心眼……突然了然，心里唏嘘不已，不愧是男主啊，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陆谌对家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随手拿了烛台，找出火折子点了。

　　待橘黄的烛光亮起后，室内的一切，瞬时无处遁形。

　　素素觉得，烛台亮后，好似被照的见不得人了，好怕自己的原型被照出来。

　　她的良心也有点不自在，顶着人家未婚童养媳的名分，住着他家的房子和别的男人相好。

　　她就算是个妖精，也很难承受住事情败露后，男主看她的眼睛。

　　是怨恨？是质问？还是其他？

　　素素作为一个妖精，尚读不懂。

　　心虚之下，言行举止在陆谌看来有些漏洞百出了。

　　陆谌发现，这次回来后，两人都生分了不少，素娘对他的态度，淡漠了很多。

　　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如今心思各异。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最后，还是陆谌轻咳一声，软了态度，问了她一句，“素娘，最近，还好吗？”

　　素素点点头，尽量让自己像原身一样体贴小意，但是又忍不住的将骨子里的娇柔做作起来。

　　她夹着嗓子，小声道：“人家还好。”

　　陆谌：“……”，或许是素素的夹子音的杀伤力太大，惹得他凝眉看过去。

　　素素：“……”

　　然后，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陆谌这几日读书时，有些走神。

　　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反正心态不再如以前一般平静。

　　是因为素娘吗？他不知道。

　　但是，素娘确实有些日子没去给他送东西了，心里有了事，夜里就睡不着了。

　　想到次日沐休，他干脆连夜动身，赶着夜路就回来了。

　　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她突然就不再去书院送衣服和饭食了。

　　他本以为素娘是因为自己与先生之女婉娘的流言在赌气，但是现在看来，远远不止。
　　她可能要离开他。

　　以前，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她会离开陆家的。

　　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忙于读书，许久没回来了，她呢，性情好似有些变了。

　　以前唯唯诺诺，沉默不语，像一尊泥塑一般，沉默安静，像一朵待放的花儿，含蓄温柔。

　　如今，她身着中衣，散着头发，有些柔弱无依，低眉垂首……

　　就算她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别人也能感觉到她身上长满了扎手的刺，不好惹。

　　即便，她的眼睛看他的时候有些紧张和躲闪，但是他知道，她根本不怕他，而且还有些心虚。

　　心虚？

　　人……真的会变得这么快吗？

　　只两个月，就判若两人？

　　不仅不再寡言少语了，还变得坦然自若了？
　　当然，陆谌想起陆三伯那欲言又止的话，心里不愿意冤枉她。

　　或许，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灯下看美人，晕光下……美的有点晃眼睛。

　　柳素素低眉颔首，她坐在炕前，素白的手指从下颚划到耳后，将贴着脸的碎发绕到了耳后……

　　这是娇羞矜持还是矫揉造作，他有点分不清了，只觉得气血从小腹上涌，一路逼到后颈……

　　若是以前，素娘早就娇羞的拉着他的衣角上前依偎在他身前了，可是今日，她只低了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脑海中混沌的意识顿时被理智拨开，他再一次清醒的认识到——素娘变了。

　　是错觉吗？可能吧！

　　陆谌闭眼，静气凝神，杂念散了，别开眼睛，想出去松口气……

　　只是，待看见家中晾衣绳上挂了一条深色腰带后，神情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