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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槐闻君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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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莲安吃过早饭后,倒在床上睡了一天。
修竹和闻君想要进冬院看她,却只能得到玄英一句,“小姐在和夫人休息,二位兄长请回吧。”
修竹失落的从冬院里回到夏院,他见闻君没有和自己一起去看清心长老的意思,就开口询问他:“你去哪?”
闻君:“我去清瑶池走走。”
修竹:“好吧,那我回去休息了。”
下着雨的天气最适合在家睡觉了。
闻君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漫步在去清瑶池的路上。他远远的就听见蓝色翠鸟的叫声,闻君应声抬起头看去,发现清瑶池里有一抹熟悉的红衣身影,那人并未撑伞,一个人愣愣地坐在石凳上。
闻君加快了步子朝李槐走去,将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上,闻君急切地问他,“李兄弟,为何不撑伞坐在这里呢?”
雨下得大了,闻君温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一些。李槐感受到身上没有雨水打下来后,愣着神抬头看去,李槐发现是闻君,便赶紧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眼神里带着抱歉:
“闻君兄。”
闻君也不管他到底怎么了,一把就将李槐拉到自己的伞下。
李槐身上的湿衣服把闻君干净的衣服也打湿了,李槐看着闻君眼里的急切和关心,他想说些什么却不好意思说了。
闻君把李槐带到自己的客房里,然后给了他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李槐兄,快些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现在天气这么冷,你穿的这么少恐怕会着凉。”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李槐来到房内的屏风旁,“李兄弟你先在这里把干净的衣服换上吧,我去给你烧水洗澡。”
李槐感激地朝闻君鞠躬:“谢谢你。”
闻君:“不用这么客气。”
待李槐换好衣服后,闻君烧的水也好了。李槐这才彻彻底底的洗了个澡,其实他本可以用黄符让自己身上的衣服瞬间就干了的。
但他无法就这么拒绝闻君对自己的好意。
洗完澡,已经入夜了。
闻君的客房内,李槐和闻君在一起下棋,闻君的黑子落下,而李槐的白子原可以下得更好,却只是落在了一个意外的位置。
闻君无奈地笑了一声,“李槐兄,不必让着我,咱俩痛痛快快下一场围棋,这才让我开心呐。”
李槐:“嗯.......”
“李兄,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李槐沉默了一阵,选择和闻君敞开心扉。
十年前,那时候的李槐至少还有个家。因为父母的意外离去,七岁的李槐寄宿在姑姑姑父家,姑姑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两岁一个五岁。姑姑生了病无法远足干重活,只能在家里做饭或者织些布拿出去卖,全家五口人都要生活,这个重担便全落在了姑父一人身上。
姑父白天下地耕田,晚上回来做竹编,才而立之年的他早已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
不久后,姑父也病了,他先是猛烈的咳嗽了几天,接着咳出了血,最后倒在了床上一病不起。因为姑姑要照顾姑父,所以李槐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承担了去御都请郎中回来的责任。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却姑父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带着希冀、温暖和赞许的眼神,之前姑父没生病的时候也总是跟李槐说:“你将来要照顾好两个弟弟,多读些书,不要像我们这样没文化没学识,困在这个山里穷苦一生。”
李槐去御都前,姑父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尽管姑父的嗓子已经是每说一个字都如刀割般痛苦,却也还是努力挤出五个字来。
“你要......有出息......”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句话,一辈子也忘不了姑父那爬满茧子的双手,那塞满泥巴的浑黄指甲。
但李槐也才七岁,一个人从山里走到御都,等他进了城关后,刚才还细密的雨水一下子就变成了瓢泼大雨。李槐因为不敢抬头看人,一个不小心,便在长安街上摔了一跤。这一跤把李槐的手掌擦破了皮,手掌心的位置顷刻间就渗出密密麻麻的鲜血。
李槐感觉到了周围的人对自己投来的嫌弃目光,此刻的他窘迫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声不吭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在他在长安街道上整理衣服时,一辆马车缓缓从后面驶来。
坐在马车前的马夫骂了挡路的李槐一句,“哪来的野小子,赶紧给我滚开!”
李槐被吓了一跳,赶紧从街道中间跑到旁边。接着他就听见坐在轿子里的那位小姐一声急促的“停下!”,那辆轿子便稳稳的停在了李槐面前。
李槐头上的斗笠因为刚才摔了一跤,滚到了地上,他刚想去捡就被马夫骂了一声,没了斗笠的他整张脸都暴露在天空之下,将他的不堪和害怕无限放大。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丝,流进了他的眼睛。李槐瞪大着眼睛,瞳孔却不停地颤抖,他害怕地用手捏紧着自己的蓑衣,在原地战栗。
一个很温柔的女声从轿子里响了起来,“老陈,不要对小孩子那么凶。”
老陈略显尴尬的大声朝轿子里说了一句,“小姐,是我着急了!”
轿子的帘子并未全部掀开,一双圆润白皙的手从帘子的一角伸了出来,接着,一个绣着竹叶的荷包从她的手上掉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小姐的丫鬟跟老陈说了些什么,然后老陈恭敬的朝轿子里点了点头,从轿子里接过了一个食盒。
老陈朝李槐走来,李槐却吓得在原地不敢动,他的腿像被冻住一般怎么都挪动不了。老陈崎岖的脸上尽量挤出来一个还算能看的笑容,他把食盒递给李槐,带着歉意的说道:“小弟弟,刚才是我不对。这是我们家小姐装甜点的食盒,现在就送给你了。”
李槐不敢相信:“什么......”
他从这个食盒里闻到了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李槐的喉咙控制不住地咽了口口水。
老陈把食盒强硬的塞到李槐手里,然后捡起来一旁掉在地上的荷包,“这个也是我们小姐赏你的。”
他望着那个沉甸甸的荷包,直接吓得当场给自己甩了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和刺痛的感觉让他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李槐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着谢过那个小姐,又怎么跑去妙春堂找大夫,又是怎么和那个大夫跋山涉水从御都回到容云村的。
这一路上,李槐都处于无比兴奋和激动的心情中,他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那个荷包,他高兴地手舞足蹈:终于!我和姑姑姑父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但这一切,都永远停在了李槐回家后打开房门的那一秒。上一秒,他还在想象和一家人分享食盒里的甜点的场景。下一秒,就被姑姑吊在房梁上自尽的画面给骇到掉魂。
李槐的耳边“嗡”的一声,一根银针从他的左耳穿刺到他的右耳,他在他的脸上感觉到了冰凉的触感,李槐想要伸出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双腿一软,丢下食盒就倒了下去。妙春堂的大夫赶紧走上前去扶住他,大夫把李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用手轻抚他潮湿的发丝。
这一天,是他天堂与地狱交织的一天。
李槐的世界从潮湿的泥土变成了干裂的大地,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只记得妙春堂的大夫和他一起把两个弟弟的尸体,姑姑姑父的尸体一起埋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坑里。
这个坑是他和大夫连夜挖出来的,他不记得挖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的身子好沉好沉,好像下一秒自己的身体就会从中间裂成两半,然后把他的五脏六腑裸露在空中,任凭冷风像刀子割向他,杀死他。
帮李槐处理的妙春堂的大夫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太多话,他见过太多这种人,太多这种事了。除了主郡里的有钱人,主郡周边的这些小山村大部分都穷困潦倒,只能依靠自己种地或赶集时卖菜为生。
御都的城关就像是一个分界线,把穷人和富人分割成两个世界。
......
是夜,大雨。
这是十几年来雨水时间下得最长,河水水位涨得最高的一次。
杂乱繁茂的后山山坡上,秒春堂的大夫撑着一把伞,挡在李槐的头上。李槐跪在家人的土坟前,双手死死握着那个写着他所有家人名字的木碑。木碑很粗糙,那上面有着很尖锐的倒刺,但李槐却只是用瘦黄的手紧紧抱着它。
把它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把家人融进自己的血液里。
李槐在土坟前跪了多久,大夫就在他旁边守了多久。
突然,李槐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开始歇斯底里发疯,怒吼,指着老天骂:“狗儿老天爷!我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带走我的家人!我怎么你要这么对我!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李槐突然想到那个食盒和那个荷包,他赶紧在自己的身上寻找那个荷包,找到后就一把将它丢到了地上,雨水混着泥土把干净的蓝色荷包染上了泥污。
他大吼:“老天爷!是不是这个荷包!是不是是不是!你看我突然有钱了,突然被垂怜了很不爽是不是!你恨我是不是!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我们家马上就有钱了!不用过苦日子了!你就这样见不得我们好是不是!”他疯了似的疯狂跺脚踩那个荷包,然后又突然卸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地,泥水溅到了他的身上,也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都怪我,是我在路上贪吃食盒里的甜点,要是我不吃它的话就能及时去妙春堂找大夫,姑父就不会病死,姑姑就不会心灰意冷带着两个弟弟吊死。”
“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啊!老天爷!你恨的是我吧!那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家人!不带走我啊!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啊!”
李槐一遍遍的重复着,一遍遍用手使劲地往自己的脸上扇去。
大夫拦住了他,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李槐则将头埋在大夫的肩上,有人依靠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闭起来,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才能短暂的躲避现实。
“活下去,带着你全家的希望活下去。”
他看着李槐的眼神里有安慰,有心疼,更多的是坚定。
大夫把油纸伞丢在了地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在这场大雨里洗涤了一切。
一切委屈,一切不公平。
一切,对这个世道的怨恨。
所以呢,第二天是晴天。
大雨之后,便是晴天。
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回忆,变成你不主动去提,便不会想起来的一件事。
变成多年后,一声叹息。
“唉。”
谁也不知道这个叹息包含了多少痛苦,多少麻木,还有多少逆天而行的努力。
全部的一切,只汇聚成李槐的一声:
“唉,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