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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织罗网 ...

  •   孟为春的猫丢了。
      她生怕被府里的下人丢出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春桃找了一宿,直到天边泛起微微鱼肚白,两个人才悻悻而归。
      一夜无眠,撑着坐到了天光大亮。
      然后就听说有一只黑猫跑进了书房,被城主撞到。城主大怒,下令彻查猫的主人。
      “听说那只猫把书房弄得乱七八糟,还打翻了城主的砚台,弄坏了一副特别值钱的字画呢!”
      “是啊,城主发了好大的火……”
      “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把猫带进来。”
      春桃缩在厨房角落里,听得面色一阵阵发白。她在城主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位动怒,这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她随手提了个饭盒,步履匆忙往回赶,一颗心砰砰直跳。
      推开院门的时候,往日会笑盈盈站在门口迎接她的孟为春也不见了身影。
      她心中有些纳闷,难道自家娘子又改性子了?是因为丢了猫伤心过度、受了刺激,又变回从前冷淡疏远的样子吗?
      春桃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踏进里屋时扫过孟为春常坐的梨花木扶手椅,她人却并不在那里。心下正疑惑,猛地瞥见窗边站着的一抹如竹身影,大脑嗡的一声陷入空白。
      “城主,您怎么来了?”
      窗前的人缓缓侧过身,逆着日光站立,面容被金光勾勒出一圈轮廓。
      因为体弱,萧陵游的脸总有几分病态的苍白。此刻被金灿灿的阳光一照,反而看不出病容了,倒有些清冷胜雪的意味,如一尊白玉佛。
      声音也似珠落玉敲,清凌凌的,从容不迫,语气却莫名温和近人,如那双温润含笑的眸。
      他眉眼微弯:“春桃,我有话要问你。”
      “是同为春有关的一些事。”
      而另一边,孟为春忐忑不安地站在书房门口,绞尽脑汁苦苦思索怎么在萧陵游那里过了这一关。
      书房内,与她一丈之隔的地方。萧陵游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矜傲的黑猫,另一只空出的手在桌案上不紧不慢地磨着墨。
      他同时分出两个分身,一个化作猫儿窝在他怀里,另一个则去了孟为春院子里找她那个婢子。
      如此大费周折,希望孟为春接下来的表现,不要叫他失望呵。
      磨完墨,他端起砚台随手摔在桌案摊开的字画上,沉闷的一声响后,浓稠的墨汁溢散开来,染黑了大片的画卷。
      那字画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笔锋内敛含蓄,蕴着苍厚郁茂的力量,落笔转折似山水连天;配上绵延千里的水墨江山,峻秀灵雅,妙不可言。
      萧陵游这砚台一摔下去,意境全无。就好像是一个端庄秀丽的美人,脸上无端添了道醒目丑陋的疤,让人瞧着便心生怜惜。
      他眯着眼,用毛笔蘸饱了墨汁,又添了几道后轻轻搁下笔,把怀里的黑猫放到桌上。黑猫落脚的步伐轻巧,沾了墨在字帖上扭了几扭,留下几个凌乱的墨色猫爪。
      做完这一切,萧陵游让人把字帖拿到通风处晾干,自顾自坐到茶几前给自己沏了一壶日照雪青。
      萧陵游的手生得极为漂亮,根根修长、白皙胜玉,烫杯、投茶、冲茶一系列动作做起来赏心悦目。
      待到茶香满室,那幅字画也晾得差不多了。
      孟为春被人带进书房的时候,还没见到正主,鼻腔已先钻入一股回味悠长的清幽茶香。
      萧陵游坐在一扇凤鸟织锦屏风前,穿着一件素净的青色衣袍,黑黑的长发披散在腰后,皮肤很白,是一种近乎于瓷器的冷白,神容瞧着有些倦怠。
      他一只手捏着白玉茶盏轻抿一口,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膝上趴着的黑猫后背。
      清闲极了。
      孟为春愣了愣。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人人惧怕的明月城城主,竟然是一个生得漂亮至极,瞧着甚至有些病弱的青年。
      她一时间看愣住了。
      直到对上对方如墨玉似的一双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忙不迭低下头。
      而萧陵游也在看她。
      瞧着眼前天真赤忱的少女,他心中浮上几分荒诞的陌生感。
      十二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惊天之变里,城主府唯一的幸存者。
      那时的孟为春年岁尚浅,不过堪堪五岁,还不及少年萧陵游腰身那么高。小小的一个粉玉团子,站在泼天血色勾勒的夜幕里,连哭都不知道哭,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四顾。
      萧陵游本来想杀了她的。
      染血的剑尖横在女孩幼嫩的脖颈上,立时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小孟为春仰起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不哭也不闹,冷静得不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神情也浅淡漠然,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为所动,仿佛有一道屏障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绝开。
      萧陵游皱了皱眉,下意识感到不喜。
      果然啊,能被那个人挑选出来留在身边的,都是本质上和他一样的怪物。
      和他一样,自私又恶心的怪物。
      利刃欲动,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喝止声。
      他的老师,那位后来人只在传说中听闻过,早已隐世不出的高僧在关键时刻制止了他。
      他盯着女孩稚嫩冷漠的脸庞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拿开了剑,留了她一命。
      那晚以后,萧陵游把女孩随便找了个偏院塞进去,再也没过问。
      因此两人虽是名义上的兄妹,他对这个妹妹却是一点都不熟悉,唯一的印象只有十二年前那张让他一见就心生不喜的脸。
      然而,明月酒楼下少女惊慌失措的神色和小院中嬉闹时明媚的笑重叠。
      萧陵游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记忆里的片段,几许疑惑浮上心头。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抬眸,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孟为春,似乎想从她温顺乖巧的神情中找出一丝裂缝,窥探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二年前,少年萧陵游一身反骨与戾气,立如寒松,不无恶意地将剑尖对向小孟为春。
      十二年后,青年萧陵游敛去了曾经锋芒,故人对面,他饶有兴味地想——四千多个日夜,一个人的改变竟然会有这么大吗?
      孟为春站定后就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对方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察觉有一道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并不刺人,却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有穿透力一样,能轻易看穿她顺从表象下的真面目。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这片无边无尽的沉默中窒息时,萧陵游终于开了口。
      “这猫,是你养的?”
      青年模样胜雪,声音也清清淡淡的,如漱玉飞泉,动听极了。
      他看着孟为春,眉目静淡平和,像是在温声细语地和她商量。
      “府里不让养猫,春桃没有和你说过么?”
      “你可知道,它在我书房里做了什么?”
      一句接着一句,问得孟为春冷汗直下。
      不管眼前这个青年此刻的模样有多温和亲人,她都忘不了那天城楼上,这个人姿态清雅,淡笑间就让肇事者灰飞烟灭的举动。
      她深知,萧陵游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至少不可能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善温柔。
      孟为春认错很快,硬着头皮道:“是我的错。听说这猫损坏了兄长书房里的一幅字画。为春心中惭愧不已,虽力所不及,但即便是赴汤蹈火,也要极力弥补兄长……”
      萧陵游淡笑了一声:“那倒是不必。”
      “不过这幅字画对我来说确实重要。为春可曾听过‘以道入画’?作画者将自己的道心融入画中,观摩作品便可得其道意。始祖仙尊乃是以道入画的大家,这幅字画便是他留存世间最后一幅真迹。三月后清风派少宗主的生辰宴,我本想以此为生辰礼献上。”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不说了,三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继续道,“可这唯一一幅真迹现在被你的猫给弄坏了,这可怎么办呢?”
      孟为春瞅了眼桌上放着的惨不忍睹的字画,背后冷汗涔涔,嗫嚅着:“若兄长信得过,为春尽力一试,在三月之内把这幅字画修补好。不能保证和原来一模一样,但大致能还原七八分神韵……”
      “哦?”
      萧陵游抬了抬眼,并不掩饰神色中微微的讶然。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萧陵游没有回答她,微曲着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身侧茶几上摆着的一册大红色聘婚书。
      他原本都准备好了一份订婚帖,打算把孟为春嫁过去。
      只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提出修补字画。
      千里江山,以道入画。
      始祖仙尊留存世间最后一副真迹,当今修仙界济济人才,皆无一人能仿得其神韵气度十之一二,她是怎么有把握自己能修补好的?
      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
      萧陵游的态度让人捉摸不定,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静静看着她,带着几分探究和好奇。
      直看得孟为春后背一阵发凉。
      她知道自己贸然行事不妥,但是她必须拿到主动权,不能一直被对方牵着走——谁知道萧陵游会不会故意给她挖坑带到沟里去。
      相比之下,她还是对修复画作更有把握一些。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小说里标准的修仙世界,那么孟为春穿越之前的世界就是一个低玄幻的现代世界。
      虽然科技发达,但整片大陆上灵气寡淡,修士稀缺,世家大族举全族之力才能培养出一个筑基,天赋罕见者堪堪能摸到金丹的门槛。
      孟为春则是天赋罕见中的罕见。
      六岁炼气,八岁筑基。
      族中长老都以她为荣,断定她未来风光、前途无限。说不定有突破渡劫,得化神之契机。
      天不遂人愿,孟为春从此卡在筑基,整整十年都再无突破。
      人人叹息扼腕,说一代天才从此陨落无名,却不知孟为春修为虽无精进,心境却已臻至圆满,精通了古书中的“以道入画”。
      她观画作,见其笔触,感知其中意境,便可知作画之人生平经历、性情修为。
      这也是为什么她有底气说出修复真迹的话。
      萧陵游沉吟许久,终于给了个准话:“可。不过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到时你若是做不到……”
      孟为春的心提了起来,却见萧陵游忽然绽开一个笑。
      “也无妨。”
      “为春性娴雅、貌庄秀,修仙界青年才俊无不为之心折,清风派少宗主亦如是。正好清风派昨日才送了一份聘婚书过来……”
      萧陵游眉眼弯弯,语调温和道:“修复真迹不成,兄长便替你应了这桩婚约罢。”
      孟为春心底咯噔一声,唇边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尽力平复语调:“为春定不负兄长期望,在两月之内修复真迹。”
      “那兄长便拭目以待了。对了,将你的猫也一并带回去罢。这次便先不论你违反府规,私自豢养小宠的错处,以后莫要再让它跑出来了。”
      萧陵游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甚至还在她跨门槛的时候颇为贴心地提醒了一句。
      孟为春顿觉受宠若惊,忙补了一句谢谢。
      ……虽然知道对方不怀好心,那声提醒甚至根本不过心。但是对着那张脸,她实在是生不出什么抵触心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皱着眉头开始思索。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修复好真迹,要么嫁人。
      明月城虽然鬼怪横行,但至少忌惮城主府的存在,不会危及她性命。
      到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萧陵游继任城主之位后行事愈发张狂,与不少修士结下了梁子。他们不敢惹正主,难道还不敢为难她么?
      仇家在暗我在明,指不定哪天她就暴毙而亡了。
      更何况,她实在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真被逼到那一步,大不了拼一把,逃婚。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孟为春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低头对上怀里姿态慵懒毫无心虚的黑猫,她瞬间给气笑了,把手掌放在猫猫头上乱揉一气,故作严肃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
      “知道错了没有?说话。”
      黑猫毛茸茸的长尾巴随意一扫,在孟为春脸上轻飘飘扫过,露出一个有些嫌弃的眼神,扭过脸去不看她了。
      孟为春不无心酸地想:罢了,到底是自己招惹上的孽缘,能怎么办?受着呗。
      分析清楚利弊后,她开始琢磨怎么在两月之期里修补好这幅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字画。
      作画之人造诣极高,道心于无形之中融于画作,非得见整体不能领悟。偏偏又被污损得太严重,这无疑给她增加了难度。
      孟为春叹了口气,方才话说得太满,仔细观察过后,她发现自己其实只有五六分把握。
      经过一番思索,她决定先从作画之人入手——了解那位始祖仙尊的生平经历,领略一番他所见过的红尘风光,或许可以窥探其道心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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