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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说之为悦 ...

  •   “择日不如撞日。”薛小缘停下筷子,召出陈说之前已经见过好几次的黄纸簿。黄纸一张接一张摊开,漂浮在二人四周的空中,无数名字之间连接着或红或黑的线条。
      “《缘册》的内容由上天安排,记录了每个人一生曾经历、正在经历或者未来会产生的与他人的联系。”
      “有些灵魂需要送别,有些需要留下。”
      “司缘的工作之一就是确保一切尘缘安排按照天的旨意正常运转,倘若产生了阻碍——也就是执念,消除。”
      同时,陈说看着薛小缘用筷子狠狠扎穿碗里的菠萝,汁水溢出。
      黄纸仍在四周漂浮着,上面写着的人名不断轮换,直到一个眼熟的名字在陈说眼里晃了一下。陈说会注意到这个名字,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个名字周围延出一条黑线,线的另一端是一团洇成一片的墨迹,看不清墨下的字,在整张黄纸上异常突兀。
      “夏疏桐”。
      她是陈说的高中同班同学,总跟其他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男生们公认的冷美人。除了隔壁班有位美术生似乎是她男朋友,二人关系稍微密切以外,陈说几乎没有见过夏疏桐和其他人有往来。
      陈说的高中生活整体来看平平稳稳,没有太大波澜。因为从小在福利院的孩子堆里长大,他自然而然地担负起照顾其他人的责任,竞选了班长,在班里有死党二三,也跟老师同学们都熟络,被戏称为“大家的班长妈妈”。
      即使是小透明也有自己的好友圈,但经过陈说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假装不经意的询问,班级没有任何一个小团体里有夏疏桐的身影。
      陈说曾经试着跟夏疏桐接触,想鼓励她融入这个温暖的班集体,夏疏桐口头上礼貌地答应感谢,行动上却没有让步丝毫。
      陈说还发现一点,她每次跟自己接触时都有意无意地在躲避。
      不是社恐或者害羞,而是抵触,更严重一点,陈说从她的眼底分辨出了一种……厌恶。
      讨厌我?高中的小陈在内心哭泣。
      “交换,跟我讲讲你的故事。”薛小缘一声把陈说从回忆中扯回现实。
      “啊?”陈说对自己已经成为打工人的现实还有点恍然,“哦,那我跟你讲讲福利院的孩子们吧。”
      薛小缘继续吃着碗里的菠萝炒肉,目光专注,实在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结果还没开始讲,陈说的电话就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接听后按下免提。
      “悦哥哥!”
      “悦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
      “你让我一点儿,我都听不到电话啦!”
      电话声中响起孩子们的喧闹。
      “怎么是你们呀,”陈说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我刚跟一个姐姐聊到你们,就给我打电话啦,这么想我吗?”
      语气和神情里浸着薛小缘之前从未在他身上见到的柔和。
      “悦哥哥。”
      语气冷淡,不是哪个福利院的孩子。
      陈说惊讶地看向身旁的人,对方表情和语气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悦哥哥。”又是一声,表情里却带上了戏谑。
      “你别这么叫,”陈说感觉耳朵有点发烫,“跟小孩子置什么气。”
      “哪个字?”
      “身份证上是‘说’,就是说话的说,但是有些孩子年纪小不知道这是多音字,都叫‘悦’,喜悦的悦。”
      “那就……悦哥?”
      陈说笑叹了一声:“随你”
      孩子们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电话中突然传出一声重物坠地声,随之而来的是尖叫和混乱。
      “陈伯伯你怎么了?”是孩子的哭腔。
      ——————
      医院病房。
      床头柜上放着刚切好的一盘小兔子苹果,兔子背上是各种颜色的小叉子,病床上坐着一位面色和蔼的老伯。
      “小悦啊,还是听医生的话吧,如果再晚点来……”
      “我的伤就该好了。”
      陈晓今早大扫除,走路时不小心被小孩子的玩具绊倒闪了腰,一时半会没能站起来,没想到电话里的陈说听见声响,二话不说就叫了救护车。
      “反正您也该做个全身检查了,年纪大了多注意点,骨折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陈说坚持,把切好的又一只苹果兔摆进满当当的盘子里。
      “我可还没老呢!算了,你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陈伯皱着眉对站在病房门口的薛小缘笑了笑,招呼她过来坐下,给她递了一块苹果小兔,“小悦,带朋友来了不给我介绍一下?”
      陈说没想到年过半百的陈伯眼里也会闪出八卦的目光。
      但人还是要介绍的。
      “陈伯,这是薛小缘,我跳槽后的新同事。小缘,这是陈晓,陈伯,我之前在福利院的监护人,我能顺利长大,顺利上学毕业,多亏了陈伯。”
      “小悦也是个努力的孩子,”陈伯的皱纹在脸上漾开,目光却无比清明,“当初我接他进福利院时,明明自己也没多大年纪,就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总爱处处操心,现在更是,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没说“捡”,而是“接”。
      这是薛小缘第一次从其他人嘴里听到陈说的故事。她认真听着,叉子上的苹果小兔一口没动。
      陈说被捡到的那天晚上,雷云滚滚,是随时都要下雨的趋势。他一个人走在路边,身形单薄,浑身脏污,碰到了采购完准备回福利院的陈晓。
      陈晓问小男孩,和父母走失了吗?记不记得他们的电话?家在哪?小男孩只是摇摇头,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大雨突降,天色太晚,陈晓把小男孩接回福利院,给他洗了个热水澡,小男孩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不相信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干净。陈晓安顿好他,打算第二天再去公安局联系孩子的家长。
      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信息表示男孩住在这一带,也没有亲戚朋友或邻居能提供信息,哪怕是十分熟悉这片的警察也都表示没有听说哪家走失了孩子。
      遗弃。这是陈晓在福利院的工作经验告诉他的结论,即使是健康的孩子,也总有家长因为种种理由主动或被迫放弃他们。
      未婚先孕?学生家长?陈晓把不好的猜测压在心里。从此,福利院成了小男孩的家,陈晓成了他的家长,小男孩也有了名字。
      陈说,陈述叙说。“说”又通“悦”,不亦说乎。既希望他能够拥有自己的故事,拥有故事背后的爱,不再流浪,又希望他能开心快乐地成长。
      但是太生僻了,好麻烦,平时就直接叫小悦好了,毕竟快乐最重要。
      “陈伯你还敢说,给我取个多音字名字,不还是直接叫小悦。”陈说不平,连带着苹果小兔的耳朵都削得更尖了。
      薛小缘好像隐隐约约知道,陈说总是操心,不说出来但是很丰富的内心活动,还有特别爱干净的习惯都是怎么来的了。
      她咬了一口苹果,很甜,很脆,很喜欢。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去忙吧,我也要休息了。”聊了没一会儿,陈晓开始赶人了。陈说走到一半却又被叫住,陈晓偷偷跟他补了一句:“哎,可别委屈了人家姑娘。”
      陈说连忙抓着薛小缘飞奔般逃离病房,留下背后的陈晓面带一副“年轻人我都理解”的表情。
      飞奔到拐角,陈说停下来喘口气,目光不自觉落到一间病房内,房间很干净,也很安静,只有病床边上坐着一个少女,学生样子,背对自己看向落满阳光的窗台。
      熟悉的背影,布满淤青和伤痕的腿和胳膊,就像那晚在道观门前见到的“迷路少女”。
      似乎感受到注视,少女缓缓转过身,看到陈说的那刻面色凝滞了一瞬,害怕的本能促使她揪紧了床单,洁白的被单在她手底下被拉扯出褶皱,就像此时此刻拉扯着陈说的神经一样。
      “疏桐?”陈说听见自己的嗓音里含着些微嘶哑。
      他当机立断,关上了病房的门,一手攥着门把,颤抖着却不敢松开,另一手仍抓着薛小缘的手腕。
      “但她应该在六年前的车祸里就……”陈说不敢明说下去,生怕病房里的人听见。
      ——————
      六年前,秋季新学期,陈说刚升高三。
      夏疏桐出了车祸的事情在十班悄悄传开,一向以关心学生著称的班主任却对这件事闭口不谈细节,只说是一场意外,疏桐现在情况稳定,但需要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不希望有人打扰。还说了种种安慰的话安抚十班学生们因为备战高考和同学出事而倍加绷紧的情绪。
      年级因此召开了着重强调交通安全的大会。
      陈说作为班长和他自认为的夏疏桐的朋友,主动向班主任提出要去探望她。本想拒绝的班主任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在陈说三番两次的提议下松了口,告诉了他夏疏桐现在所在的医院和病房号,让陈说代表十班再去问候一下疏桐。
      还反复向陈说强调不要乱询问经过。
      陈说不假思索答应了,毕竟现在正值关键时期,疏桐平日对自身要求很高、事事谨慎,车祸这么大的事情一定对她产生了很大压力,自己的确不应该再反复提起这件事来刺激她。
      绕过走廊上一个奇怪的好像在面壁思过的中年男子,拎着班费买来的各种水果和慰问品,还有另外自费买的新鲜苹果,陈说确认了门牌号,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入,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夏疏桐。
      情况并不像班主任说的那样只是小意外:夏疏桐此时全身被石膏和绷带固定住,只有眼睛勉强能从绷带的缝隙间露出,边上似乎是一台类似呼吸机的仪器。
      一位中年女士站在病床边,双眼通红,不时抹一把眼泪,想必就是夏疏桐的母亲。
      陈说同她打了声招呼,把各种慰问品交给她,又交代了几句帮班主任捎的话,大意是让疏桐好好养伤,身体最重要,有了健康的本钱才能冲刺考试云云。
      中年女士听着,暂时忍住的眼泪又一次流下,她向陈说道了谢,转身俯视着病床上因受伤难以动弹的夏疏桐,轻轻说了些什么。
      陈说隐约听见“谢谢人家”、“我去教训他”之类的字眼,待他还想以朋友的身份对夏疏桐说点什么,却被中年女士推出了病房。
      “谢谢你,你是疏桐的同学吧,疏桐比较内向,平时也没听她提起过有什么朋友。”中年女士戴上了一副笑容,将陈说推出病房的手丝毫不减力。
      “是的阿姨,我叫陈说,听说疏桐出事了,十班的同学们都很担心,怕人多打扰她,所以只有我代表我们班来看看疏桐,其实大家都很关心疏桐的。”
      “我知道,我在家长会上听过你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中年女士的微笑相较于之前灿烂了些许,手上的力道也有所减轻,“之前班主任已经来过一次了,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看她,只是疏桐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先让她好好睡一会吧。”
      说完反手把病房门带上。
      陈说只好在客套了几句后向中年女士道别,再一次绕过那位仍旧在面壁思过的中年男子,去找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前一刻,走廊里传来争吵声。
      “你看看他干了什么?”是一名男子愤怒的哽咽声。
      “他也不是故意的!”是疏桐妈妈的声音,刺耳至极,全然不似刚才那般温和。
      陈说心里涌上一阵不安的感觉,他只当是自己对电梯这类狭窄逼仄环境一向的排斥。
      “我第一次在病房里见到疏桐的情况就是这样,”此时的陈说仍然紧抓着病房的门把手,甚至门牌号都同回忆中并无二致。
      “当时她的情况虽然严重,但看起来还算比较稳定,只是没过多久,情况突然恶化了,我们知道的时候,疏桐已经……我还答应过她之后要带全班一起去公园拍毕业照。”
      薛小缘看见陈说的眼底染上了悲伤和不舍,她回握住了陈说的手腕,安抚般地轻轻摇了摇。作为回应,陈说尽力在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如果我当时能做点什么……”
      “你现在就能做点什么。”薛小缘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陈说莫名安心下来。
      “缘老板,你不会又有办法了吧。疏桐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
      “之前跟你说过。”
      《缘册》对灵魂的影响巨大,留下需要者,去除无用者。陈说不知道所谓的天为何要这么安排,再一次想起了被薛小缘狠狠扎穿的那块菠萝。
      “同样,看你的选择,是服从天的安排,还是跟我一起——”
      “掀了神的棋盘。”
      话音落下的同时,远方天空划开一道闪电,触目惊心,似军马奔腾而来的滚雷接踵而至。
      陈说从那电闪雷鸣中感受到了怒意,薛小缘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手中捻着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紫色丝带,陈说想起是这条丝带是先前系在他带到道观的花束上的。
      “最后一次,谢了。”薛小缘将丝带凑近嘴边念了些什么,随后松手,丝带便随风飘向医院走廊窗外,飞向风云涌动的天空。
      “我真的要烦死你了。”空中伴着惊雷隐约传回这么一句话。
      “你呢,怎么选?”
      “还能怎么选,”陈说从未发现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坚定,带着他紧张时会不自觉掺入的调侃,“当然是跟定你了,缘老板。”
      ——————
      “咚——咚——”落地钟响了。
      人偶们睁开眼,墙边站着的、柜子里坐着的,木娃娃、瓷娃娃,玩偶之家新的一天开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说之为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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