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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拙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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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落地如积水,庭院叶影如水中灵动游鱼。
藏乌手臂的伤口愈合,她放下袍袖,回首温言道:“月色恰好,不留下来多聊聊?”
“月色恰好,我想正适合睡觉。”绯雪拒绝意味十足。
“在躲着我?”
“不存在的事。”
藏乌挑眉,话语直戳要害:“但直到现在,你甚至没敢回头看我一眼。”
“人论心不论迹,心中有人,又何须见其形?”绯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话听着倒漂亮。”
“肺腑之言当显虔诚。”
藏乌一声轻笑:“我觉得这‘肺腑之言’没一句是真。”
绯雪沉住气,不卑不亢:“世上错觉多的是,长老怕是劳累过度想岔了,还是早些歇息罢。”
她又把话绕回原点,说完继续往庭院方向而去,不带留恋。
藏乌从袖口拿出信件轻巧摊在桌面,故作唏嘘:“回去歇息也好,可惜剑尊大人的信没人瞧了。”
绯雪脚步一顿:“……”
这些年来,无论什么言辩绯雪都没赢过藏乌,对方总会用意想不到的理由压她一筹,反转局势掌握话语权。
藏乌似笑非笑望着停下的人儿:“不走了?”
绯雪恨诸事不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做一深呼吸,咬牙倒了回去,死皮赖脸又带点底气不足:“我突然不困了,聊会儿天也行……不过我得看信。”
她半天才把后面半句话给挤出来,字音含糊不清的,眼神不自然往下掉,没敢跟藏乌的视线撞上。
绯雪大抵还在为那夜的事发怵。
敌退我进,藏乌总喜欢在这个时候逗逗她,多情的桃花眼促狭弯起:“收信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按理而论信是单给我一个人看的。”
“那你看吧,念出来就成。”绯雪的回答清奇得很,“我在旁听着就不算‘看过信的人’。”
藏乌心觉她憨傻得可爱:“不怕我弄虚作假?”
看手信还能通过字迹来分辨是非,若只听他人复述,谁又能辨得来信几分真几分假?
绯雪谨慎为上:“……我还是自己瞧罢。”
藏乌微笑得像大尾巴狼,负手一动不动给人一种温柔好相处的假象,怂恿道:“想看就自己进来拿。”
绯雪犹豫了半刻。
见藏乌没什么动作,她如受诱惑的羊羔尝试捡拾陷阱内的诱饵,小心翼翼渡进炼丹房。她的目光不禁四瞟,屋内尽是药柜与炉鼎,没有点香。
绯雪慢慢蹭到桌边,放松警惕拿信封之际,藏乌的指心肉竟藏着微不可视的暗针,弹指一飞针,打中她的脚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绯雪惊促出声,手抓住桌角,身形一歪。藏乌将她按在药桌桌面,欺身而上,瓷碗里的药血荡起涟漪。
藏乌无辜地眨眨漂亮的桃花眼:“这么怕我,是我要吃了你吗?”
绯雪被迫正视她,腰磕在桌沿浑身不舒服,胸口起伏气得不轻:“你——!”
“别误会嘛。”藏乌笑得肆意,“这几天你都没拿正眼瞧过我,弄得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好生难受。思来想去,我只好创造一个‘小惊喜’引你注意啦。”
炼丹房房门大敞,房外就有药宗弟子驻守,庭园外也有其他弟子路过。此处不是胡作非为之地,丹药房满屋挂着德义药理书画,绯雪也能听见别的弟子远远的谈笑声。
她不知守门人听见几分,内心愤懑憋屈,压低声音:“长老注意言行,现在看也看了,是时候把信给我……”
然后滚开。
都说正人君子最好欺负,做点伤风败俗的事就能让她羞红眼尾。藏乌比绯雪没脸没皮多了,她完全不介意外界的目光,只是爱瞧绯雪害羞闪躲的样子。
“让我松开可以啊,你给我读信罢,就桌上这封。”
绯雪:“就这个要求?”
“不成?”
“只是念念倒无妨。”绯雪没想到条件这么容易,满口答应。反正师父的信最后都是要拿的,是读是看没多大区别。
藏乌好心替她打开信封——修仙者的信件都会经由仙盟相关部门过审,确保内容无损害修仙界利益之事,才能飞往四境。信封上带有仙盟特殊禁制,只有收信人才能越过禁制打开信封。
这是保障也是阻碍。
绯雪的乌发散落桌面,她就着仰躺的动作展开信,目光扫过,随后发出一声疑惑的“唔”。
用的是灵信。
她师父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习惯?
所谓“灵信”,是修仙界富家子弟爱用的一种通讯方式。信纸凝有特殊处理过的灵气,写信人只需要把自己的想法道出,灵气就会自动凝成恰当的言语,省时省力省墨水,一次性还显新颖富贵。
剑尊东方子霰一老古板,平日都是自己提墨书字。
规范工整的灵体字一行行浮现在信面,绯雪没在意太多,依照约定一字一顿读去,认真得很:“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自与君一别,春秋七更迭。故人重逢,不由忆往昔之光景,心生、生……”
藏乌垂下眼眸,笑看眼前的绯雪,对方磕磕巴巴,怎么也念不出之后的语句。绯雪的脸颊霎时涨红发烫,好似能冒出青烟。
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往信后头的内容飘去,之后又像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猛然闭上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这东西根本就是你写的!!”
玄乌长老瞧她气得咋呼,安然自若道:“我应该没说过‘这信是剑尊大人的’之类的话。”
藏乌确实有收到他的信,但不是这一封。是绯雪先入为主,错认桌上的信件。
“你答应过我会把它念完的。”藏乌此刻没放过他。
绯雪:“!!”
完全做不到的事!
她光是看两眼内容都能面红耳赤,这家伙到底是如何面不改色把它写出来的?
浪费半天时间没拿到师父的信,还要看这些不遮羞的东西,绯雪几日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你就会用小伎俩来戏弄我,看我笑话!以前是,现在更是!”
她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秋水微漾缀着晶莹闪烁的光,泪欲坠不坠,充满委屈决绝。
藏乌为之一愣。她没见过绯雪哭,无论去什么地方遭遇多大磨难,剥皮剜丹,绯雪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藏乌想是她欺负狠了起反效果,赶忙松开手想把人哄住。绯雪悲愤推开她,憋着眼泪一溜烟跑开,消失在夜色中。
守阁弟子在场听八卦,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竖得比谁都高,内心疯狂猜测藏乌与那位毁容女子的关系——直到藏乌离开炼丹阁寻她而去,弟子们顿时“鸡飞狗跳”。
*
藏乌没有迟疑直往后山药圃,果然看到了手足无措的谷曳之和背对着他们、孤坐池塘边的绯雪。
谷曳之杵在园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瞧见藏乌,便慌里慌张手指比划,张着口没敢出声:怎么回事?她是怎么了?
谷曳之不过是拿套验灵器具回来,就看见绯雪泫然欲泣坐在池塘边,像是被谁伤透了心。他哪有哄女孩子的经历,还是剑宗一向要强的首席大人!
谷宗主当场呆若木鸡,不敢擅自妄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唯一敢上前的藏乌走到塘边,轻拍绯雪的背:“好了,刚刚是跟你闹着玩的,回头我就把那封信烧成烟灰‘呼’地吹走,谁也看不见,不生气好不好?”
语气像在哄一个乱发脾气的孩子。
“你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绯雪把头歪到另一边,没让藏乌看见她的面容,声音却藏不住哽咽。
藏乌接着道:“我说的是真的。”
“不信。”
“信一信嘛。”
“不信。”
……
谷曳之哑声。
真是孩子气的对话。
不知她们车轱辘的话转了多久,绯雪才放软一点态度,她闷闷道:“你毁不毁信管我何事,我就问三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她愿意讲理,这再好不过,藏乌温和道:“你说。”
“我师父是不是真的给你写信了?”
到底是孩子天性,问得有些随便。
藏乌舒展眉头:“真的。”
“拿过来。”
藏乌从怀里拿出不同于先前书信的信件,顺从地递过去。绯雪的手“咻”地夺过,像是储存干粮的仓鼠,生怕藏乌在下一刻反悔。
“七年间他老人家过得好吗?”她第二个问题还是跟剑尊有关。
世人皆知,四宗之中就剑宗同门上下关系好得出奇,亲如一家,貌似所有剑宗弟子都会对剑尊有着“父亲”一般的敬爱,与药宗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藏乌如实道:“这些年里他养花遛鸟下棋,仙盟没怎么找他麻烦,闻折竹平日无事也会陪着他。”
绯雪吸了吸鼻子,似是被她的答案安慰到了。
这些问题对藏乌不痛不痒,但对绯雪这种离乡之人却颇为重要,玄乌长老大方道:“你还想问什么,说吧。”
“最后一个。”绯雪的声音骤然恢复平日的清冷平静,话锋忽转,“苗离川是你杀的?”
绯雪蓦然回首瞧她,脸上完全没有哭过的痕迹,冷静得让人心惊。
谷曳之:“……”
靠,她没哭,还装哭套话!
风水轮流转,绯雪居然有一日使计骗成藏乌一次!
藏乌情不自禁笑出声,被绯雪戏弄,她的答案给得心甘情愿:“是。”
尘封的过往真相今日得以掀开。过去的药宗发生过一场连环杀人案,死者全是丹度生的直系弟子,直系一脉仅有藏乌和谷曳之两位。外界无人知晓凶手是谁,当时又正值丹度生修炼走火入魔,草菅人命,世人便顺势将弟子们惨死算在丹度生头上。
当一个人被千夫所指时,谁都可以往他身上泼脏水,黑上加黑。
谷曳之没有震惊藏乌的罪行,反而面色奇怪,这让绯雪有所察觉:“你一直知道这事?”
他没什么好说的,合目叹息:“我是替她保密才活下来,登上宗主之位。”
这也是谷曳之一辈子最大的愧疚。
到头来,药宗幸存的两位直系弟子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包庇犯。
藏乌被揭露也不显慌乱,药宗连环杀人案过去多年,丹度生“已死”,世人不再理会这陈年旧事。她笑指绯雪身旁的池水:“我可以告诉你苗离川死在哪里。”
藏乌的话轻柔且残忍:“我把他引进‘死水’,活生生淹死了他。”
这里曾是绯雪和苗离川比试“立死水”的地方,也是苗离川的葬身之处。
现今灵厄花花粉和他的尸骨都被清理干净,池水清澈见底,看不出往昔的模样。
“至于其他同门,有被药香毒死、有被炉鼎炼化、也有被侧刀剁成肉酱……我花了不少时间处理他们的尸体,伪造自己不在场证明。”藏乌没有一丝悔恨,甚有侃侃而谈的姿态。
绯雪冷漠道:“向我炫耀你的伪装和战绩,不觉得可耻吗?”
藏乌初入药宗时,才华平庸,怯懦不起眼,在杀人案事发时极少人会注意到她。她的表象为作案附上一层薄纱,“平平无奇”之人杀害天才们,使本就炼狱般的药宗变得更加暗无天日。
“竞选药宗宗主的过程本就是一场自相残杀,这是丹度生立下的规矩,我的拙谋不过是让这过程提前结束。如此说来,我背负所有人的血命,让其他弟子没有手刃同门的机会,也算贴心至极。”藏乌心知丹度生迟早倒台,她想扶持一位傀儡上任。
太过聪明或有野心的同门子弟,留着容易碍事。
藏乌淡然一笑:“我有些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怀疑这件事的?”
“之前就有疑惑过,但真正疑心还是在古遗迹我问你暖香莲的那一刻。”绯雪坦言。
以前的藏乌再精明,也需要通过实践计算致死的香含量,以便一招致命干净利落。
她没有其他朋友,不可避免会拿绯雪作实验对象。不明原因的绯雪以为是草药课留下的习题作业,便替藏乌闻过各种毒草迷香,嗅上就能晕沉半天,使得绯雪怵烟好长一段时间,甚至产生了“天生晕烟”的错觉。
待七年后,绯雪被迫留在藏乌身边。进鬼窟下遗迹,与对方的烟气待久了绯雪才注意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般晕烟,更没有出现所谓的胸闷气短、恶心呕吐。
这说明是以前的香有问题。
绯雪疑心起藏乌过去频繁试香一事。
她本想慢慢调查,岂料藏乌率先给出破绽——分道扬镳的这些年,绯雪以为藏乌是心如寒铁,两眼只有利益二字。可当她在遗迹以身试险,藏乌为此生气而没有好脸色时,绯雪才知道这家伙是有点真心在的。
既然还有心,那就好办多了。
绯雪会找法子绊她一脚。
扮猪吃老虎的计谋虽说幼稚,但事实证明是管用的。藏乌是人,也会困在自己设下的“认知囚笼”里,藏乌认为绯雪会是一位正人君子,内心自然不会将“绯雪”与“使诈”挂上钩。
绯雪钻空子,趁机逼问她事实。
藏乌低低地笑着,似是在嘲笑自己不太清醒的脑子。记忆是最脆弱的东西,七年时间飞雪将绯雪的溢美之辞散播各地,美化形象严重,藏乌不知不觉也在内心将绯雪过分正义化,一时忘了她原本不拘小节,爱胡闹耍小聪明的习性。
绯雪讽刺:“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准。”
“七年时间,人的认知总会发生改变。”藏乌说出来和谷曳之类似的话,拿出一个全新的骨簪,是她在炼丹阁新制的,“这倒是提醒我该去适应真正的你,希望认知与现实不会差距太大。”
簪子被她郑重其事交给绯雪:“你向我证明了自己,与之相对,我会给你一次自主选择的机会。”
绯雪习惯上嘴欠几句:“不往我脑袋上扎了?”
藏乌笑道:“不了,扎多了容易变傻。”
绯雪看见他们两个就心塞,没了谈话的兴致。她让藏乌开封师父的信件,绯雪速然抽走信纸,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去:“我去送药了。”
谷曳之:“???”
闹了半天,你还没送呢。
想到绯雪好奇心旺盛、什么都想尝试的性子,藏乌提醒道:“记得别喝药血,空心俑和鳞鬼都有血瘾,你喝它无疑饮鸩止渴。”
绯雪轻嗤:“我对人血不感兴趣。”
绯雪离开药圃,藏乌今晚第二次道:“招呼不打一声,怕不符合礼节吧?”
首席大人心觉她啰嗦,头也不回,语气尽是嫌弃:“晚上不好,我不见变态。”
苍穹滚动着黑云,月光淡下。
人走气氛也变冷几分,谷曳之没明白:“变态?哪来的变态?”
藏乌从容点破:“她说的是我。”
谷曳之回想她们说的话,猜个事情大概:“你要烧的信里面写了什么,让她这般生气。”
藏乌莫名安静,她的眼光像针扎一般上下打量他,露出意义不明的笑:“不是小孩子能知道的东西。”
谷曳之:“……”
什么小孩,他是他们三个年龄最大的吧。
藏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手中还有绯雪剩下的仙盟特制信封,她撕开它,自顾自道:“人确实不该困在固有印象里,看信也是一样……”
她蹲下腰,将左手掌心伸进池水润湿,弹指间,水珠打在信封内面上,水渍露珠神奇地在纸上流动,绘出一个个洄灵古字。
“南境有玉,小心暗杀。”——仙盟的眼线发来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