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沂巳

3、第二章

　　雪息山是人界第一仙门。

　　三万年前，妖族势盛于人间肆意屠戮。堆积成山的尸身填平了鲜血汇成的河流，滔天怨气使得万物凋零，同时还滋养着地底蠢蠢欲动的魔物。
　　而在第一个吸纳魔气的兽妖现世后，灾祸才真正降临。

　　魔气入体后确实可以让功力大涨，但长此以往，不仅会遭到反噬神智尽失，就连日后残躯也会被魔气侵蚀化成摊烂泥。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众多不知死活的妖族争先恐后。一时间，四海灵气近乎到了枯竭的地步，其声势已然惊动了仙神两界。

　　当时人界中还鲜有修道者，若想以肉体凡胎与妖族抗衡简直天方夜谭。两界众人历经万难，终于寻得了个天资卓越的凡人少年，名为席延清，在助其精进道法的同时赐下神印，于雪息山后修墨池，再以神血为媒，构筑封印阵。
　　然妖族势众，仅一个封印阵是断然不够的。思忖片刻后，席延清对阵法做了些修改，将封印阵的效力设置在百年修为以上的妖物，实力越是强劲便越难脱身，反之逃脱的难度则越小。
　　终于，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屠杀之后，凡人终于得了喘息之机。自此席延清也长居于雪息山之上，并开始传授道法。而今三万年一晃而逝，才有了如今第一仙门的盛景。

　　墨池封印落下时，人界已然失了大妖的踪迹，剩下的都只是些掀不起风浪的无名小卒。可随着时间的堆叠，再弱小的种族也会有自身实力的积累，更何况是曾称霸一时的妖族？
　　在设阵时，席延清为了防范后人不思进取致妖族逃逸，特地将墨池与护山大阵设为同源，若有朝一日墨池倾覆，雪息山也将不复存在。
　　而此次妖族将作乱之地选在驻雪庄就是最直接的挑衅，其妄图卷土重来的野心昭然若揭。

　　神界之上仍有天道，平日里的小事肆意些倒也无妨，但遇上此等关乎一界生灵的大事，是绝不能直接出手的。若必须加以干预，也只能暗中前往人界。
　　此行要说难倒也算不上，要重筑封印缺的只是几滴神血。但神血并不是把随便一个小神的血拿来便可生效的，能够封印万数妖族的大阵，对血主人的法力要求极高，并且认主。初次封印时用的是何人血，再筑时便不可更替。
　　而庭汐不认同的地方就在此处。
　　“父亲，当年封印时用的是您的血，就算你不便亲自动手，最佳的人选也应是庭烨叔叔，而不是我。”庭汐这么想着，便也就如此说了出来。
　　可庭振秋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皱了皱眉答：：“是谁同你说那是我的血的。”
　　“当年我让人把神印带去人界的时候可没说过血媒的主人是谁。汐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话听着是个问句，说话者的语气却异常平淡。庭汐心下了然，这定是否认的意思，却还是佯装不解。
　　“放眼整个神界，有如此实力的上神，除了父亲还会有谁？”
　　阁主大人很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平日里遇上她不乐意的事时，她总爱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但他总是纵容着不去深究。
　　可今日，他却不打算接下她的溜须拍马。
　　“除了我，当然还有别人。”
　　“汐儿，别忘了你身上的是什么样的血，奉的是何等重要的神职。”
　　此话一出，四下皆寂，连庭汐也停了下来没再回话。一个想法在众人脑海中缓缓成形。

　　除了庭振秋还有别人吗？

　　当然有了，不就是庭汐她自己吗？

　　庭汐并不愚笨，别人能想到的她心中自然也明了，只是她不愿。
　　没错，她一直都想去人界看看，可绝不是为如此缘由，那些束上来的条条框框让她浑身不自在，整日整夜思索如何行事才能尽善尽美，倒不如留在神界，虽说无趣了些，但胜在日子清闲自在。
　　庭振秋仿佛看透了她内心所想一般，带着无奈开口：“汐儿，你无需为厌烦那些冗杂的长规而推拒，这是我为你求来的殊遇。”
　　“你到人界后，大可按自己所想的方式生活，只要你能在封印阵崩溃前将封印重筑便好。若你有心流连，再多待上些时日也未尝不可。”
　　“只要你不依神力行违反天道之事，不论你做什么都无人会置喙。”

　　闻言，庭汐猛地抬起头。

　　从前人人皆说阁主大人的神力深不可测，她一直只当这是众人的捧场话。可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的父亲竟已强到能与天道分庭抗礼的地步了。
　　想到这里，庭汐垂眸，眉间闪过几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如果自己没有生来就失了情根，如果自己手中涌动的神力可以应承着神职调动神界的四季……
　　但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情根一物她已经苦求了近四万年，却迟迟不得门道，定然是冥冥之中的因果轮转，过分的执念只会适得其反。
　　仔细思量片刻后，庭汐终于开了口：“父亲，女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庭振秋点点头，示意庭汐说下去。
　　“父亲，您当初，怎么会选择用我的血？”
　　像是早有预料，庭振秋神色未变，回答的也很快：“汐儿，再过段时日你也将有四万岁了。我既已将先灵阁阁主的神职传给了你，即便我仍在位，你也要时刻以阁主的身份要求自己。你这小阁主的名谓，也不是就这么白白唤着的。”
　　这话说的巧妙，看似回答了庭汐的问题，却只是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搪塞了过去。
　　庭汐当然也不会凭此同自己的父亲争辩些什么，便也默默将此事揭过，起身俯首，朝殿内众人行了个礼，又转身面向庭振秋，话里带着郑重。
　　“既如此，我便不推辞了。此行，庭汐愿往。”

　　南宫沐还想开口，被庭汐伸手拦住。
　　“阿沐，你做什么？”庭汐用了传音术，没让旁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南宫沐定定看着半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在识海中答道：“小阁主，此行不会同阁主说的那般轻易的，如此轻慢，不可。”
　　看到南宫沐执拗的目光，庭汐不赞许地摇了摇头：“阿沐，父亲已决意让我去做此事，议事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你连这也看不出吗？”
　　南宫沐眉尾微微挑起，“当然不是，我……”
　　“好了阿沐。”庭汐边说边收回了手，“别犯傻。”
　　南宫沐自知无法说动庭汐，只好垂下头敛了眸光，不再多言语了。

　　“阁主大人，我还有一不情之请。”庭振秋刚想让众人散去，却忽的被打断了动作，他抬头看去，对上来人目光。
　　那人竟是方才开过口的封氏族长。
　　庭振秋抬手理了理袖口，回道：“何来不情，封族长有话直说便是。”
　　老者顿了顿，似在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是吾儿封离。”
　　闻言，庭振秋心下了然。
　　他口中的封离，正是三万年前被派去人界的那位，只不过自封印阵落成后便失了音讯。他的长生石虽还在万生殿内熠熠生光，却总也不能让人放心。
　　“封族长的意思，是想让汐儿帮你寻找封离的踪迹？”
　　老者闭了闭眼道：“正是。”
　　庭振秋点了点头，却未置可否，而是扭身看向庭汐。
　　“汐儿，你可愿意？”
　　庭汐虽不爱听唠叨，对身边的长辈却一向是尊敬的，更何况她和这位封离也有些交情，便自然不会拒绝。
　　“小事一桩罢了，晚辈定当尽心尽力，不让封族长失望。”
　　此事既定，聚会也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众人朝庭振秋行过礼后便朝殿外走去，庭汐和南宫沐落在最后，慢悠悠地朝着门口踱去。
　　方才他二人来的最晚，一到地方便进了大殿，因此二人所乘的马车此时直直横在门口，引得众人纷纷避让。
　　凡人修行小有所成后方可使御剑之术，而仙神两界的大成者则多乘风而行，出门仍要乘马车的，庭汐还真是神界的头一个。
　　其因有二。
　　一是马匹行路要比御风慢的多，要是碰上了那些不得告假的议事会，便可凭此拖延许多时间。二是庭汐性子里本就带些娇气，相比别的行路方式，她自然是更想缩在暖融融的马车里。
　　行至车门前，南宫沐照常抬起手好扶庭汐上车。庭汐正欲上前，却被身后的一声呼唤叫停了动作。
　　“小阁主，且慢。”来人微微躬身，是庭烨，“以往碰上这些需要去到人界处理的事务，确实可以歇上几日再动身，但此次不同以往。”
　　庭汐转过身子，微微蹙眉，是无声的疑问。
　　“阁主的意思是，即刻启程。”说罢，庭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阁主，走吧。”
　　得了指令，庭汐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转身看向南宫沐微微颔首，这便算作告别了。
　　倒是南宫沐颇为郑重地攥住了庭汐的衣袖，说道：“小阁主，去到人界后，照顾好自己。”
　　他也明白自己这话说出来只让人觉得多此一举，可一想到前路渺渺，他便必须要这么做。
　　这么想着，语气也不由加重：“小阁主，你答应我。”

　　这下，连庭汐都少见的愣了片刻。

　　她有些好笑：“阿沐，我还没有蠢到连这种事都得你来告诉我吧。”
　　得到答复，南宫沐才终于撤开了手，退后一步看向庭汐，却只得到一个背影。
　　南宫沐又瞥见她缠了纱布的指尖，粗糙的触感又在掌心盘旋，带来微弱的痒意。
　　方才想说出口却还是被咽下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庭汐，我就不等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