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沂巳

2、第一章

　　“小阁主，该出发了。”南宫沐静静立在门口，抬手叩了叩门。

　　屋子里，庭汐坐在铜镜前，身后的侍女正小心翼翼为她束发。

　　她挑了一支白玉簪递到庭汐眼前。
　　簪子是用上好的灵玉打成的。尖细的尾部雕有繁复精巧的花纹，前端镶了一朵琉璃制成的淡色花朵，花瓣的边缘晶莹润泽，未磨透的圆角折射出绮丽旖迷的光彩。
　　花蕊是嵌的金丝，微微弯曲着，为冷淡的花色平添了几丝俏皮。

　　庭汐随意看了看，点了下头，示意那侍女替自己戴上。簪尾隐进发间，与脑后的青玉发扣相得益彰。

　　庭汐动了动身子，坐得离铜镜更近了些。
　　昏黄的镜面映出庭汐姣好的容颜，面对如此一副好皮相，她却还是轻轻拧起了眉。
　　庭汐缩回身子，一只手撑上椅子的边缘，缓声道：“阿沐，你再等等。”

　　说罢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饰物。
　　“这个发扣不好看，拆了吧。”

　　南宫沐叹了口气，他知道庭汐是在刻意拖延。

　　庭汐向来不喜欢参加神界的议事会。

　　先灵阁的老人们个个都是爱说教的性子，一见到庭汐便张口闭口都是世间大义，喋喋不休磨人耳朵，扰得庭汐人都颓了几分。
　　对此庭汐本也不是听不得教导的人，但几万年如一日的唠叨任谁也受不了，所以凡事议事会庭汐都是能避则避，像今天这般躲不掉的，便只好慢吞吞地磨蹭着，拖了又拖才出门。
　　在换了不知第几个发饰之后，庭汐终于认命般踏出了房门。

　　南宫沐环着手，静静倚在车柱上闭目养神。听到响动后，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眼珠上下转了一轮又移回原位。
　　看到庭汐后，他的目光顿了一瞬，随即勾唇调笑道：“小阁主，您耗了这么多时间打扮，怎么我看着却与方才无甚不同呢？”

　　庭汐抬手抚了抚发上玉簪，对南宫沐的话语不置可否。
　　的确，她在让侍女拆了发扣后又试了好些不同样式的饰物，却还是选择了最开始戴上的白玉花簪。
　　但若真要问起为什么，庭汐却又说不明白。
　　“我总觉得自己见过这簪子上的花。”她说，“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见庭汐露出这般情态，南宫沐终归还是先败下阵来，朝身前的少女递出一只手：“小阁主，走吧。”
　　庭汐有些不乐意地开口：“我自己能上去。”
　　这么说着，却还是抬手搭上南宫沐的掌心。
　　与皮肤全然不同的触感覆了上来，南宫沐察觉到异样，低头便看到了庭汐缠满纱布的指节。

　　世有人、神、仙、魔四界，其中以神界居于最高位。
　　而神界之中又分先天神祇与后天神祇。
　　先天神祇是天生神，由天地之灵幻化而来，于神界内自成一派，是为先灵阁。
　　后天神祇则由仙界人飞升而来，神力与先天神祇相比自然是要弱上一些。

　　而神界内有一禁地，其名无天崖。

　　无天崖长年昏暗无光，四周皆是附魔的岩壁，万古以来的魔神皆埋葬于此。
　　说是禁地，倒更像是一座坟冢。

　　崖外设有结界，非先灵阁嫡系者断无法入内。南宫沐虽不姓庭，但他自小便跟在庭汐左右，且被南宫一脉从族谱中划了出去，便自然而然被算入了庭氏一脉，得以自由出入。
　　庭汐常去无天崖，由于禁地的封闭性和她独来独往的性子，此事只有南宫沐知晓。

　　凝视着缠紧的纱布间渗出的几丝血迹，南宫沐本想说的话尽数哽在了喉间。
　　他敛了神色，眸中的光暗了下去。

　　他复又想起了自己初次在无天崖见到庭汐时的场景。
　　那是几万年以前的事了，彼时他和庭汐都还是带些稚气的模样。
　　小男孩循着神息跌跌撞撞闯进了无天崖，一见到熟悉的身影便匆匆上前：“小阁主，原来你在这里，阁主一直在找你呢。”
　　小庭汐闻声回头，露出了胸前衣襟上沾染的殷红血迹。视线向下，仍在向下滴血的指尖刺得南宫沐心口生疼，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血珠不断砸落在地，发出湿淋淋的声响。
　　庭汐愣了片刻，随即拉住了南宫沐的衣袖，“阿沐，你别哭。”话间，还试着从满是血污的衣料中找出块干净的地方给人擦泪。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南宫沐低头啜泣着，闭上眼不去看满地蜿蜒的赤色。
　　也是从那天起，少女浑身是血的模样长久地停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也不知道那天的自己究竟为何而哭，就像是在替受伤的庭汐落泪一样。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南宫沐收拢手掌，轻轻捏住了庭汐的指尖，艰涩开口：“小阁主，您又去无天崖了。”
　　闻言，庭汐的手指缩瑟了一下，只一瞬又伸展开。她抬头迎上南宫沐的目光，面上满是不解：“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说的？”
　　“但您也知道，即使不是阁主，是我见到，也会心疼的。”
　　“阿沐。”庭汐开口，止住了话头。她扯起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并不真诚的笑容来，“你明知我是不懂这些的，又何必如此呢？”
　　“要我以这般神情面对你，你便会开心了吗？”
　　不可笑吗。

　　庭汐并未把后半句话说出口，她只是淡淡抽出了自己被握住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南宫沐自觉失言，在原地愣了片刻后才又有了动作。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黯淡的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隐痛。
　　方才掌心处粗糙的触感还未完全消退，尚留余温的手掌轻轻虚握了下，又覆上垂落的缰绳握紧，车轮转动向前驶去。

　　庭汐的住所与举行议事会的主殿离的并不算远，只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到了。
　　行至殿门前，马车的速度渐渐放慢，南宫沐拽住缰绳用力向后一扯，马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大殿里众神皆已落座，法力低微些的神侍和仙界众人也都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四下一片肃穆之气。
　　在正对着殿门的方向摆着把四四方方的檀木椅，有一身着华袍的男子端坐其上。
　　那人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目眯着似在闭目养神。正是庭汐的父亲，先灵阁阁主庭振秋。

　　距定下的时间已过了近半个时辰，却无人敢抱怨什么。
　　沉寂了许久，殿外传来的声响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纷纷朝外看去。
　　南宫沐已下了马站在车门前，庭汐掀起门帘的一角，另一只手伸出来牵住南宫沐，缓缓朝唯一的空座位走去。

　　待庭汐入座后，端坐主位许久的庭振秋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睁开眼，一只手扶上额头，开口时漫不经心，却有着独属于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汐儿，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庭汐的座位在主位正右方，所以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男人的神力起伏。
　　这让她应付的话更加得心应手了起来。

　　“父亲勿怪，女儿早便来了。只不过那马不太听话，走到一半便赖在原地不肯动弹，这才迟了些。”
　　站在庭汐身后的南宫沐听了这番话，不由皱了皱眉，这种鬼扯的话恐怕也只有阁主大人会给几分薄面了。
　　果不其然，庭汐的话音落下后，庭振秋便点了下头，算是应下了。

　　随后他招了招手，后方立刻迎上一个年轻男子。
　　“阁主，人已到齐，可以开始了。”

　　庭振秋神色仍是淡淡的。
　　只见他从识海中拿出一颗凝忆珠掷在地上，珠子骨碌碌滚到大殿中央后停下，化成一片光幕，投射出段影像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淡淡开口，支使道:“庭烨，你来说。”

　　庭烨点头应下，走到众人面前开口:”诸位，人界恐有大难了。”
　　珠子里的影像滚动起来，入目尽是一片血色，妖物嗜血的狂笑与凡人无助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死状可谓触目惊心。
　　到了最后，尸身交叠下一个闪着红光的阵符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到这里，庭烨又说道:“是隐生阵。”

　　隐生阵一出，众人皆正了神色不再言语。
　　隐生阵是一种可以隐藏活物生息的结界阵法，若施阵者法力充裕,连神魔的气息也可以抹去。
　　如此强势的阵法自然不是能够轻易习得的。若是凡人修行，不至境虚修为无法驱动此阵。
　　一个隐生阵放在神界自是不够看的，但若放在人界，还是妖族的身上，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妖与人修行功法不同，人引天地灵气入体，在修炼的同时逸散四方，以维持天地间灵气的如常运转。
　　而妖的修炼方式则极为霸道，他们本就是自然之灵化形而成,用于滋养妖丹的灵力与凡人相较只多不少，且只进不出。被吸纳的灵气将永远储于妖物体内无法散出,也正因如此，神界一直在暗中压制妖族的力量。
　　在人界能够施放隐生阵的妖族，怎的也有万年修为。

　　庭汐本放松的姿态也因此变得有些紧绷。
　　她坐得朝前，珠子里的影像她看得十分清楚。那片段并不长，不一会便连同那枚凝忆珠一起消陨了。
　　庭汐转头看向庭烨开口询问:”庭叔叔，这是哪儿?”
　　未等庭烨开口，一直站在庭汐身后的南宫沐微微俯身抢先给出了答案:
　　“小阁主，是雪息山。”
　　“确切来说,是山脚下的驻雪庄。”庭烨开口纠正。
　　这下大殿里的人都坐不住了，个个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如此闹了一阵仍不见有停止的迹象，庭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父亲，让庭叔叔说下详细情况如何？”

　　闻言,庭振秋收回倚在扶手上的一边手臂，掩面轻咳了一声。只一瞬间,原本吵闹的众神一下归于沉寂，恭敬地摆正姿势等待下一个命令。
　　庭汐抵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叩了叩，发出两声略显沉闷的钝响，掩在她清亮的嗓音里，“诸位，何不让人说完话再讨论呢？”说罢也不等回应，立马接上下一句，“庭叔叔，您继续说。”
　　或许是事态紧急的缘故，那些平日里爱唠叨的长辈们也意外的没说什么，还板起了脸，做出一副探究模样。

　　庭烨也再次步入殿中，认真道:“三日前，雪息山下的驻雪庄遭妖族屠灭，庄子上下百余人无一人生还，且雪息山对于山下整晚的哀嚎竟一无所觉，只有才那枚凝忆珠记下了当时的几个场景。”
　　“正如诸位所见，妖族应当是用了隐生阵来隐去妖气与庄内众人的惨状。所以此次袭击中至少有一会是万年修为以上的大妖，其法力相当于凡修的境虚后期，几近于大乘。”
　　“放眼整个人界，突破至大乘修为的仅有寥寥数人。而根据仙界传来的情报，经封印三万年后，妖族的实力早已不是凡人能与之匹放的了，若仙神两界不对此加以干预，三万年前的浩劫必将再次重演。”

　　庭将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段话，停下时还没几个人反应过来，最后还是坐在庭汐对面的老者，先灵阁旁支的封氏族长先发了问。
　　老人已至神陨之年，万古不朽的神躯上也有了好些刀刻似的皱纹，花白的鬓发彰显出其深远的阅历。而即便是如此苍老的模样，嗓音却仍浑厚有力，“既如此，上两界又该以何方式干预呢？”
　　“阁主的意思是，派一人去往人界重筑妖族封印。”庭烨接上话头。
　　此言一出，立马又有些小辈坐不住了，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其中一个大胆的更是直接站了出来问道:“阁主可有心仪的人选？”

　　庭汐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人界的差事个个都容易的很,随便施两个神诀便能解决干净。如此一来，便总会有些法力低微的小神妄图下界胡作非为，回来后还能涨些修为，这般稳赚不赔的买卖自是众人争抢的对象。
　　可此次不比往常，容不得半点懈怠。那些小辈不懂道理，不代表上位神也会如此痴愚。方才那个不知分寸的的小神话才出口,便立即被自家长辈毫不留情下了禁言术。

　　良久，坐在主位上的庭振秋终于出声轻唤:“汐儿。”
　　冷不丁被点了名，庭汐猛地抬头对上父亲的目光，疑惑道：“父亲？”
　　“此次，就由你去人界。”男人并未过多赘言，直接了当甩给庭汐一句话。

　　闻言，庭汐还没什么反应，倒是南宫沐上前开了口:“阁主大人，小阁主她……”
　　不等人说完，庭汐便抬手一把将南宫沐扯了回去，淡淡道:“父亲，汐儿不懂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