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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知道毛地黄的花语吗? ...


  •   夜色渐浓,公园里的人流少了起来,夏虫的鸣叫也一阵阵的密了起来。他的声音像这夜色一般晦暗,裹挟着自责和愧疚,仿佛他曾亲眼目睹父亲从高楼上跌落下来,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这让佘松白不禁想起了父母离婚的时候,她也曾像这样深深的自责着,痛恨着自己的无力。她在顾鉴赏的身旁默默的倾听着,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讲完这一段往事,顾星海有了片刻的沉默。他们穿过一段曲折的廊桥,到了湖面上的亭台,亭台外一连片的荷叶层层叠叠。佘松白在亭子里凭栏而坐,望着湖面发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语言有的时候太过于单薄。
      顾星海也随着她坐了下来,他淡淡的开口,谈起了他毕业后的经历。及至谈到现在的工作,他的声音又略大了一些、生动了一些。像是行将熄灭的火苗,又鲜活的跳动了起来。
      “其实…我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经常加班,有时也很辛苦,但是能给我一种使命感。九月份我就要调到县城去了,县政府一把手。以前都是务虚,虽然也是必要的工作,但是总觉得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力量用不到实处。现在终于有机会务实了,我想做点实绩出来。”说到这,他转头对着佘松白微微一笑。那笑容牵强又无力,看得她心疼。
      “我知道对不起父亲,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但是我……太自私了。”顾星海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甲虫用小小的身躯义无反顾的撞击路灯发出的“嗡、噌”之声不绝于耳。

      他曾在返校的火车上,重新规划了未来的路。曹七宝是绝不肯做证的,他带离现场的证据也没有了任何意义。那么要查曹民雷,只有从其他地方入手,比如他的工作。
      大学毕业后顾星海去了东海大学读研,又通过省考进入体制内工作。他会走那个人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的接近他,找到他的污点、他的把柄。他会质问那个人,甚至威胁他,让他说出父亲去世的真相,让他承受应有的惩罚。
      可是实际进入这个四面围城的金字塔之后,顾星海才深深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才知道往上爬有多难。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进步,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早就已经到达了他遥不可及的高度。
      彼时的曹民雷早已经成为了东海省省级的领导,去了省会济水市。而顾星海还只是清山市市委的一个小小科长。当他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清山市时,内心的某处却是松了一口气。
      啊,可以晚一点再面对那个人了,顾星海又给自己找到了拖延的借口。他很鄙夷这样的自己,但这就是真实的自己。
      体制内工作了三年后,为了更进一步,顾星海接受了领导夫人的牵线搭桥,求娶了另一个部门领导的女儿。岳父是清山市委组织部长,听说曾经是某位老书记的秘书。在老书记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顾星海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老书记的派系分支。听说这位老书记是本土干部势力中最大的一支,现在已经坐到了副省级的位子。
      结婚后不久,岳父带着顾星海去了位于东海省省会的老书记家。顾星海开车,到了济水市的一个高档小区——晏海小区,这里住的都是省里的领导。小区门口值勤的武警站姿挺拔,凛然不可侵犯。顾星海心下黯然,如果不是岳父在,他连小区大门都进不去。
      停好车,岳父带着他到了一个独栋别墅前,顾星海小跑两步摁响门铃。等了一会儿,门开了,是个打扮质朴的中年妇女把两人迎了进来。看到顾星海的眼神,岳父介绍到,这是老书记的保姆刘阿姨。刘阿姨说书记在书房等两位,就去厨房忙活了。
      顾星海略打量了一下四周,装修简单,几乎没有显示个人兴趣爱好的东西,显得客厅有些空旷。他在岳父身后半个身位的距离,进了书房。老书记正靠在单人沙发上看书,顾星海一眼看过去,愣在了当下。
      是——曹民雷?!
      还好,并没有人关注他。
      岳父一心都在老书记身上,而老书记并没有起身,只是略略抬眼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先坐下。顾星海赶忙在岳父之后坐了下来,他屁股坐了一半,后背挺得板正,心里却还在动荡不安。
      等了一刻钟,老书记终于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坐在了两人对面。这时他第一次看清了对面这个年轻人的脸。一瞬间,顾星海看到那双锐利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快得他怀疑是错觉。
      “你是……小海?”曹民雷很快反应过来,不等岳父介绍,就开口道。
      顾星海却是感到极大的压迫感,他微微前倾,回答道:“书记好。是我。”
      “不要叫书记,还像以前一样叫曹伯伯就行。”
      “好的,曹伯伯。”
      曹民雷态度和蔼可亲,顾星海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在体制内浸淫太久了,像被驯化的动物一般,失了锐气和棱角,已经不敢仰望金字塔的顶端。
      一旁的岳父看着两人的你来我往,惊讶极了。待听了顾星海的解释,知道曹顾两家曾经是邻居,又暗暗庆幸,心想自己这女婿选得真是好极了,面上几乎笑开了花。
      说来也讽刺,也许是曹民雷对顾星海心存愧疚吧,婚后的顾星海真的如平步青云一般,两年就从正科升到了副处级。如今更是到了正处级别,九月份就要空降到紧邻清山市的郊县做一县的主官。从党政机关务虚的职务一下子成为了务实的一县之长,仕途不可谓不顺。有了这段务实的经历,从此以后,顾星海就能够在体制内走的更高更远。
      他不后悔,因为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只是每每想到父亲,便良心不安。呵,自己岂不是和曹七宝一样?曾经自己那么鄙视的一个人,如今自己也成为了他,吃着父亲的人血馒头。
      没多久,曹民雷就调去了南边的直辖市就任市委班子的班长,顾星海不用时常陪着岳父去老书记家,心上终于轻松了些。
      可是去年,曹民雷退休了。离开一线后他原本应该任省人大主席,在省会济水市养老。可是不知为何,他却选择了回到清山市生活。顾星海的家早就从原来的老小区搬到了新建的小区。可曹民雷却还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过着清苦的生活。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偶尔在市委大院见到,逢年过节还要陪着岳父去他家里。这让顾星海对他越来越恨不起来,也让自己的内心越来越煎熬。

      “人都是自私的。不管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
      “做善事的人,大多也只是因为不做便会内心不安。这世上能有几个无私无我之人?大多是伪善罢了。“佘松白看了一眼路灯,幽幽的开口。
      “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是……那个人?”顾星海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他后来不是调到浦江市做一把手嘛,我就在浦市呀。我早先可是做记者的。”佘松白回道,有些骄傲的挺直了背。
      顾星海点了点头,佘松白的情况他听陆九亭说过,只是一时没有联系起来。
      “曹民雷在浦江主政四年,直到退休。他一直官声不错。个人生活十分俭朴,工作上也很有手段,雷厉风行、铁面无私。”
      顾星海默默的听着,这些他都知道,也让他更加痛苦。如果曹是个贪官、坏官,或者只是个昏庸无能的官,那他都会好受许多。
      “不过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极其爱惜羽毛的人。他也许是一个好官,但不一定是一个好人。他的清廉跟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因为这个去原谅他。你也没有对不起谁。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有资格去批判你,包括你的亲人。而你的父亲,我想他一定是希望你能够心无旁骛的走自己的路的。”
      “唉,这些都是些没用的大道理。”佘松白语气轻柔下来,认真的看着顾星海的眼睛。“我知道你,肯定是过不了心上的坎。”
      “你尽可以痛恨他、诅咒他,因为你有这个资格。但是千万不要做傻事。”
      顾星海凝视着幽暗的湖水,没有说话。自从去年曹民雷回到这里后,他确实一直在关注他。从一开始远远的观察,到后来的偷偷跟踪。他清楚的掌握了曹民雷每天的行动轨迹,和经常出入的地方。可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不是没有产生过极端的想法,只是……他是个懦弱的人。懦弱的人会给自己找到许多懦弱下去的借口。比如还在蹒跚学步的女儿,比如退休后坚持独自生活的母亲,比如让他充满使命感的工作。这样一想,懦弱又何尝不是一种贪婪呢?呵,贪婪又懦弱,自己还真是无可救药。顾星海轻轻摇了摇头,像是想否定什么。
      “我帮你调查一下吧。”佘松白有些担心得看着顾星海。
      他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深沉的夜空,很慢却坚定的摇了摇头。“这跟你没关系。”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不要趟这趟浑水。”
      佘松白听了心里一阵苦笑,“你也就会劝别人,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放下了。”
      “我?已经准备放下了。真的,这次的对手太强大了。”顾星海耸耸肩膀,做出轻松的样子。
      “我明天就要回浦市了。”佘松白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么着急?”
      “这趟出来挺久了。以后再来看你,也许几个月,也许半年。或者你去浦市了,记得联系我啊。”
      “……”顾星海一时无语,他想挽留,但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留住她呢?
      “走吧,夜凉了。”佘松白起身,又伸手拉起顾星海。
      “小白,谢谢你。”许多话在脑海里翻滚,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
      “谢什么?”
      “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还记得我。”顾星海眼神无处安放一般的垂落下来。
      佘松白没有说话,绕到顾星海身后,出其不意的大力的拍了他的后背一下。惊得顾星海一个踉跄。
      “你干嘛?!”顾星海一脸的莫名其妙。
      “谁让你老是苦着个脸,回去别吓到你老婆!”佘松白不以为意的说。
      顾星海笑了。大学时代的佘松白就是这样,总是会做一些出奇不意的举动吓他一跳。他知道这是她特有的关心方式,好让他能够从坏情绪的泥淖中抽离。可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自己居然辜负了……
      两人边说着,边向着公园的出口走去。经常那一片毛地黄的花圃时,佘松白顺手摘了一朵紫色的毛地黄花朵把玩了一阵,随后把它钟一样的花冠轻轻的扣在顾星海的小指上。
      “知道毛地黄的花语是什么吗?”
      顾星海摇摇头,他第一次听说这种花的名字。
      “谎言。”
      “传说坏妖精把毛地黄的花朵送给了狐狸,狡猾的狐狸把它戴在脚上,就能够无声无息的觅食了。”
      “欺骗别人容易,可别对自己说谎。”她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不知是说给顾星海听的还是说给自己。
      “星海,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有坚持本心的资格,这个权利是生来就有的,这个资格是不需要谁来承认的,没有人能够剥夺。”
      眼看着公园的路走到了尽头,前面就是大门了。佘松白转头看向顾星海,指指他手里小小的花冠说,“那我回酒店啦,这个花就当送你的礼物啦,不要嫌弃。”她嘻嘻的轻笑了起来。
      毛地黄还有一个花语,是暗恋。佘松白在心里默默的说着。
      顾星海把花小心的握在手里,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吧。”
      “不用啦,那边就是酒店大楼吧?这么近,我走路就回去啦。再说了,我有这个就足够了呀。”佘松白晃晃一直拿在手里的饮料杯。看到对面的他脸颊上飞起一片绯红,不禁在心里偷笑了起来,这才是我认识的顾星海啊。她转身快步走了起来。
      顾星海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走出昏暗幽静的公园,走上霓虹闪烁、人来人往的大街,直到人行横道的绿灯亮起,她的背影淹没在过街的人群中,这才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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