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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归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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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上海。
华灯初上,街头人来人往,西装革履间夹杂着布衣长衫,甜美洋装里混杂着婉约旗袍,新与旧的碰撞,昭示着上海这座城的变迁。
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酒店门口,门童忙小跑着上前开车门。
车内走出一名身着白色套装的男子,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他和气地冲门童笑笑,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对方。
一旁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凑过来:“青山,你也太舍得了吧,给这么多。”
卫青山笑笑:“他这么小的年纪,在这乱世谋生也不容易。”
到一楼西餐厅坐下,卫青山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我去下洗手间。”
“嗯”,白锐抬起眼皮扫视周身,低声提醒,“小心些。”
走到洗手间门口,一名身量修长的男子正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麻色的坎肩外罩着一件灰扑扑的薄衫,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发丝湿漉漉地垂下,不知是汗还是水。
出于职业敏感,卫青山习惯观察周遭的一切。这人穿着打扮与大堂内精致讲究的人截然不同,多半是酒店请来做苦力活的长工。
确认没有危险后,卫青山朝里走去,那男子经过他身旁,垂着眸子说了句:“借过。”
少卿?!
卫青山怔了片刻,等到回头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快步跟上去,穿过走廊,来到后巷。
后门口停着一辆货车,那人正将车上的酒一箱箱往下搬。
卫青山跟过去,愣愣地盯着对方身影。那人却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只顾着低头忙活。
“少卿……”卫青山小心翼翼出声。
“先生认错人了”,对方的声音客气疏离。
“是我啊,我是念卿”,卫青山上前拉住他胳膊,“少卿,你,你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不过四年未见,昔日风流倜傥的柳少卿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都说了你认错人了”,柳少卿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
“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少卿”,卫青山十分肯定这是对方的气话。
他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干爹呢,他怎么样了,病都好了么?”
“你烦不烦?!”柳少卿转头看他。
二人正僵持不下,白锐远远走过来,问:“青山,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遇见了个熟人。”
白锐打量柳少卿几眼,低声道:“我还以为你……算了,先回去吧”,他拍拍卫青山的肩,“初来此地,不宜太过招摇,改天再找机会叙旧也不迟。”
等到卫青山回头,柳少卿已经上了车,车门“嘭”一声关上。
他看着那辆货车,心里猜测,他离开的这些年,柳家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否则他寄回柳家的信,为何全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回到大堂,卫青山找前台打听,才得知柳家发生了何事。
四年前,柳少卿被治安队带走后,柳老爷见儿子几天都未归家,家里的下人也支支吾吾有口难言,他便跑去公司。到门前一看,大门口已经贴上封条。找到秘书,才得知工厂已被查封,往日来往的工会也都已经解散,而柳少卿为了不让他担心,便嘱咐所有人不许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得知儿子被抓走后,柳老爷心急如焚。他跑去找以前的合作伙伴,求他们帮忙将柳少卿捞出来。可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自身难保,没人愿意帮他,他便自己去了警察局。
听他道明来意,警长一脸为难,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不敢随意放人。柳老爷知道他是何意,直接让他开出个条件,只要能把儿子捞出来,多少钱他都愿意。
警长一听,嘲讽他说如今的柳家已经落败,资产都被查封,他能拿什么来换儿子出狱。
柳老爷被他问住,但家里还有些积蓄,他心想对方不过是个警长,就算狮子大开口,也总不至于太过分吧。
警长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挑明了说要柳家现在住的那栋位于租界的别墅,若不答应,一切免谈。
柳老爷知道,跟这种人打交道,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何况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能任人宰割。
在这乱世之中,无人在意真假黑白。柳家今非昔比,他也不敢单枪匹马地跟掌权者对着干。他已是将死之人,但柳少卿还年轻,他不能不为儿子考虑。
那之后,一家人便搬回了柳家老宅。
柳老爷遣散了所有家仆,但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柳少卿还是执意留了两人照顾。
经此变故,柳老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柳少卿也一直颓唐,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借酒消愁。
没过多久,柳老爷溘然长逝,临死前还记挂着念卿,遗憾没能见义子一面。
到这个时候,柳少卿才开始后悔,如果那天早上他追去火车站,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抱憾离去?
偌大的柳家老宅,只余柳少卿一人。在漫长的无法消磨的时光里,一开始的悔逐渐变成恨,他恨念卿狠心离开,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父亲留下的积蓄和柳家这座宅子,足以支撑他平稳度过下半生,但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柳少卿实在觉得日子无趣,就去酒厂里找了个差事,给酒店送酒。
他记得念卿说过自己会回来,便一直等着。等了四年,终于见到想见的人,可他却不知如何面对对方。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哪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
柳家老宅门口杂草丛生,若不是大门虚掩着,卫青山一定不会觉得这里还有人住。
可除了此地,他也想不到柳少卿还能去何处。
院子里寂静一片,毫无人气。他沿着记忆往前,来到当年自己和柳少卿居住的那所小院。
从前他住的房间还和搬离时一样锁着,卫青山轻轻推开隔壁的房门,期望能见到那个人。
这宅子有些年头了,一推开,门扉吱呀作响。
柳少卿醉气醺醺地倚在榻上,提着酒瓶转头看他。
“你还是来了。”
想起先前听说的事,卫青山开门见山地问:“干爹过世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少卿神色冷漠:“你已经不是柳家的人了。”
卫青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对方衣领:“我前脚刚走家里就出事,你明明可以赶来告诉我的,为什么不来?!”
柳少卿任他揪着,提起酒瓶喝了一口,无所谓道:“你不是想走么,我成全你啊。”
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激得卫青山一时气愤,夺过酒瓶,质问:“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恨我当年一走了之,不想让我好过,所以故意不告诉我对不对?柳少卿,你明知道我担心干爹的身体,却还是瞒着不让我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就这么恨我?”
“到底谁恨谁?”柳少卿直视他,“你口口声声说担心我爹,可这些年你回来过吗?”他瞟对方一眼,语气嘲讽,“连名字都改了,看来你的确讨厌我,讨厌柳家。”
想到这些年被退回的信,卫青山更加激动,挥起一拳将对方打趴下,忿忿道:“我姓卫,我叫卫青山!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本来的名字,在你心里,我不是我,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你柳少卿无聊时拿来消遣的玩物而已!”
“柳念卿”这三个字放佛有什么魔咒,只要一看到或是听到,他便会想起另一个名字与自己只有一字之差的人。想念会让他内心产生动摇,为了避免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再跑回柳家,他干脆改回了本名。
可现在那个人却说他讨厌柳家。
卫青山看着对方的半边侧脸,气愤又委屈:“你说得对,我这些年的确没有回来过,可我寄回来的信,你不是也全都退回了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怪我?”
柳少卿猛然抬头:“什么信?!”
卫青山突然反应过来,柳家别墅都已经是别人的了,那他寄去的信,自然也到不了柳少卿手里。
“不重要了”,卫青山斜睨他一眼,“我明天要去干爹坟前上香,你若是不想他泉下难安,便和我一起去。”
回到租住的房间,白锐已等在房中。
他问卫青山去了何处,后者神色躲闪,说自己回老家看了看。
白锐气急:“自从昨晚见了那个小子之后,你脑子就不清醒了。你知不知道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份?万一被人识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卫青山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年离开柳家后,他去湖南待了两年,后来又去到北平接受训练,成为了一名地下工作者。而此次他和白锐来上海的任务,就是伪装成买家的人,骗取一批即将从上海运往南京的走私军火,隐藏在货物中运回北平。卖家有军方背景,所以这次更重要的任务,是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之人。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卫青山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知道就好”,白锐的语气缓和了些,“后天要跟对方接头,你不要迟到。”
卫青山点点头,问:“那你今天去了何处,可有收到什么情报?”
“我?”白锐背过身点了支烟,“没去哪,随便转转罢了。行了,我走了,早些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