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鬼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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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的座位朝上看，正面是戏台，一大块底景区分着幕前幕后。两边上台下场的出入口，就叫‘鬼道门’。”杜光则带着她绕过幕布后狭长的走廊，站到了鬼道门前，抬头看着高悬的幕布“鬼道门对每一个戏子都很重要，因为一旦跨出的这道门，就不能行差踏错，即使错了，也没法再回头。这个道理，你我都懂的……”
杜光则回头看着一脸轻松的丁香，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香。”
他刚刚替丁香隐藏了行踪，骗开了追至此地的吴妈和一干家仆。他以为丁香只是一个从花街里跑出来的姑娘，可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模样，让他这个一厢情愿帮忙的人困惑不已。
她看上去既不慌张，也不害怕，完全不像是一个逃跑中的人，倒像个出门逛街看热闹的大小姐。一回到后台，就反客为主，让他领着自己将整个云烟楼的后台看了个遍，问这问那地让他好不耐烦。好不容易回答完她所有的问题，她依旧没有走掉的意思。无奈之下，杜光则只好陪着她耗时间，给她讲起戏来。
“不能回头，那就只能接着错的演下去了，慢慢把对的接上不就行了？”丁香站在他身后，兴趣浓厚地看着靠墙那一排大箱。她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道具堆放在一起，她很想伸手拿拿看，可又碍于教养只能在一旁看着。
“是啊，戏演错了，可以接着演。可人生在世错了，要把对的接上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让人觉得多为难似的？你想做对的，做就是了。”
“世事哪有那么简单……”杜光则苦笑了一下“我要是能像你一样，逃走就好了。”
“像林冲那样逃。”
“你说什么？”
“不是吗？像林冲那样，抛下所有的牵挂，不顾一切地逃。”
“许多看戏的人都说，林冲夜奔，是英雄起义、弃暗投明。你却说，他不顾一切，只想想逃”杜光则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孩“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已经无法再独自承受着那份屈辱，不想在孤独的路上继续身不由己地任人摆布，所以他逃了，不顾一切地逃了……”
“你觉得我也是这样？”
“不是吗？”丁香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早上的露水一样通透“我觉得，你那天晚上，唱得很悲凉……”
“你居然懂……”杜光则眼中有种光芒在闪烁，他有些激动地抖了抖幕布“你还想看戏吗？”
“想啊。可你不是晚上才演戏吗？”
杜光则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一下，轻轻一撩长衫的下摆，急步走上了舞台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铿锵醇厚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云烟楼里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听得格外清晰。
光线从云烟楼那高高的窗户投射进来，照着那并不明亮的舞台，那上面没有灯光没有布景，只有杜光则一袭青衫地跑动在上面，举手投足，像是在雪夜里狂奔的迷茫。
那一天，杜光则演得尤其卖力。虽然坐席上没有观众，虽然没有掌声于喝彩，他依然忘我投入地表演着，不为了钱，也不为了逃避，只为了那个唯一能说穿自己心事的人，那个同样在逃跑的人，来一场真诚的表演。
而丁香，就站在不远的鬼道门里，远远看着这场突然呈现的表演，惊叹不已……
“啪，啪，啪……”
一曲谢幕，空虚的舞台下竟响起单薄而清晰的掌声，一个长衫马褂的男人，拍着手，慢步走上前来。满身的富贵装扮，勾起丁香似曾相识的记忆。他走到舞台跟前，神情如痴如醉：
“好，唱得好。好一个穷途末路、英雄气短”说着，他使劲鼓起掌来，“啪啪啪啪”一阵过后，又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就是太悲了点儿。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蒙受不白之冤，忍辱负重，最后流落天涯，不得已逼上梁山，这一逼，不光是逼出了铁甲征袍上的一滴男儿泪，也逼出了英雄在世哽咽难消的一口气。对，就是这口气。少了这口气，就差了点英雄气概。”
“谢谢陈少爷提点……”杜光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嗳，下回唱，再使点儿劲儿，加上这口豪气，你才能真正成为林冲。”台下的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时丁香终于认出来，那是上一次在云烟楼大门口，跟自己起过冲突的那个人。于是，她不高兴地拨开幕布，远远地反驳道：
“你听不见他说‘望家乡，去路遥’，听不见他心里在哭吗？他不是林冲，他是杜光则。要是每个人都照着一个套路演，那演出来的不成一个样了吗？比起一口豪气做英雄，赶紧摆脱身不由己的命运才是林冲心里的想法吧？”
“她是谁？”台下的男人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她，缓缓将目光看向杜光则“戏班不留女人，要是你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吧？”
“你这个人好没理。路不是你的你拦着不让别人走，戏班子不是你的，你又管着不让人来。你是没懂事的小孩儿还是天皇老子，为什么非要别人让着你。”
那男人终于正眼看向她，充满敌意的目光，从她头上的珍珠花往下，一路滑过那不太合身的旗袍，停在她双脚的高跟鞋上：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丁香松开幕布，让自己半身掩在幕布后，转头看着舞台上“杜光则，我饿了，带我去吃东西。”
“这么巧，我也是来请杜老板去吃饭的。”台下的男人轻慢地一笑，扭头看着杜光则温柔地说“刚才城里有学生起哄，县政--府临时决定今晚宵禁，暂停歌舞饮宴。我本来是专程到客栈去知会你的，没想到，你自己上这儿来了。难得能歇息一天，上我那儿去吧。”
“陈少爷……”杜光则无奈地垂下眼，丝丝痛苦在眼中徘徊。
“来吧，我为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台下的男人诱惑一般地对他伸出一只手。杜光则看着那只手，像是绝望一般地垂下了肩。就在这时，丁香的声音大声从舞台的那端传来：
“你说过，林冲是不向任何人叩头谢赏的。你已经踏出了鬼道门，不可以反悔了哟。”
说着，丁香迈动脚下的高跟鞋，一步跨出了鬼道门，像杜光则先前对她所做的那样，朝他伸出手去。杜光则看着那只漂亮的手，胸口里忽然有什么盈满了起来：
“陈少爷，你是真的懂戏的，真正的林冲需要多一口豪气。也许你懂林冲，可你不懂我……”说着，他缓缓地抬起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在台下怨恨的目光中牵住了丁香。带着她，答答地走进另一侧鬼道门里，走下台去。
高跟鞋的响声回荡在人去一空的云烟楼里，那个被丢下的男人两手撑在舞台的边沿，仰面看着透光的天花，愤怒而悲伤地喘息。
※
杜光则牵着丁香跑出了云烟楼，一路奔跑在小城青石的街道上。马不停蹄，忘却时间。
午后窒闷的天空下起了雨，绵绵地迷蒙了眼前的视线。然而杜光则脚步不停地，牵着丁香一路狂奔地跑过青石板的街道。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有勇气，逃离这一切，逃离命运的捉弄，选一条正确的路。
“杜光则……我跑不动了……停下……”丁香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被他拖着，大声地叫喊。
杜光则听见这句话，才慢慢停下了脚步，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着用手遮雨的丁香，松开手。
“啊……”丁香踢着酸疼的脚问道“我的脚疼死了，我们可不可以休息一下再逃？”
杜光则低头看了看她脚上的高跟鞋。洛秋送的高跟鞋在刚才的雨里沾上水，白色的鞋面多了几个肮脏的泥点子，显得格外碍眼。旗袍的裙摆下，一双没缠过的脚正穿着那双鞋，不安地晃动着。
“刚才到云烟楼找我的那个人叫陈贵强，他是光华丝厂的少东家，叔叔是民团总局的团总，这个城里，没人敢得罪他。咱们惹不起的，趁着大家都在躲雨，我送你出城吧。”
“出城？”
“嗯，出城，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所以，你一定要逃，连同我的份，一起逃走……”
“什么？”丁香一下懵了。逃跑在她的概念里，就是一次离家出走的狂欢，她没有想过，到了杜光则这里，会变成真正的“望家乡，去路遥”，她看着杜光则湿润的眼底，怔怔地问：
“那你呢？”
“我还有师弟，还有……”
“光则！”就在他们踌躇之际，远方的巷子口突然冲出来一辆自行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打着发黄的油纸伞，气喘吁吁的看着这边“你疯了，你要上哪儿去！我去云烟楼收拾，陈少爷告诉我你跟人跑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师父……”
“是你……”郑班主看见了回过头来的丁香，一时有些意外“你怎么……”
“丁香。”洛秋将自行车扔在地上，缓缓走上前来。冒着雨，忏悔着，来到丁香面前“对不起。”
“洛秋……”丁香看着她潮湿的脸，上面似乎不全是雨水。
“对不起，我把你忘了。我去找你的时候，听说你被人带跑了，我就吓坏了，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洛秋朝她伸出手“来，跟我回家。”
丁香有些犹豫地扭头看着杜光则。
杜光则只是眼露幻想地看着她，默默的摇头。可是……丁香牵住洛秋的手，在他的面前，投入了一身男装的洛秋怀里。然后看着洛秋脱下西装外套为她披上，搂着一步三回头的她缓缓走远。而他的头顶上方，慢慢遮上一顶黑色的雨伞。陈贵强那戴着宝石金戒指的手，慢慢从身后将他环绕：
“跟我回家吧……”
※
细雨中，丁香头顶盖着洛秋的外套，侧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洛秋沉着脸，心有旁骛地踩着脚蹬子，默默轧过潮湿的街道。
“洛秋，我肚子饿了。”
“我知道。到家就有东西吃了。”
“吴妈到处找我，我们回去以后怎么办？”
“别担心，有我呢。你只要靠着我就好了……”
是啊，一切还有洛秋呢……
丁香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把身体倒在洛秋的后背上，抬手搂住她的腰，闭上眼静静地感受车轮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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