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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女勇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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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蒂坐在浴缸里,热水持续冲刷在左膝盖处,红得很显眼,她却只顾着洗手指甲缝里的黑泥,一根一根仔细地洗着。
耳朵上的“粉笔”紧紧攀附着她,水流顺着银白色的金属,好像一只只会吐水的烟,只要她不主动拿下,它就不离开,它仿佛在代替717执行永不食言的使命。
“乐蒂,乐蒂~”祖母在门外亲切地呼唤她,“今晚有专门为你举办的庆功会,我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你快出来看看,看合不合身。”
手指头洗完了,她终于调整了坐姿,曲起腿开始洗脚趾。
“总这么闷在家里也不好是不是?杰森那孩子又来看你,还拿了东西,还有……”
这是她回家半个月之后,尽管当时的她满身伤痕,依旧能听到他们大发雷霆的不是她的伤势,而是她的自作主张,直到皮克逢人便夸她,多亏她拿到了发射器。
小镇的部分信号恢复了,大家又可以看电视了,那些夸奖和善意才一棒传一棒地回到了乐蒂家人身上。
她的伤势好得太快了,绷带都快成为原皮,终于可以去掉了,她裹着毛巾,擦掉了镜子上的雾气。
男人爱说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那女人的伤疤呢?
手掌上有两道对称的,手臂上有无数道点状的,身上有无数条歪歪扭扭的浅粉色疤痕如同肉虫爬进了毛巾里,她的身体足以被摆放到博物馆里当作勋章墙了。
门外的祖母一直没得到回应,敲门敲重了。
热气自狭窄的门里喷涌而出,祖母一下没看清,人影就轻飘飘地走了,留下一句“好”。
她锁上房门,擦干了因为打绺被祖母剪短的头发,像顶了只趴在头上的刺猬。
她拿出皮克还给她的背包,里面还保留着那把手枪和蛞蝓化石碎屑,“琼斯”的姓氏还被缝在内袋里,她抽出弹匣,还剩一颗子弹。
她翻身一躺,靠在床头,掏出一张纸,在上面画着,有山有河,能看出是张简易的地图。
冬天的夜晚早早到来,祖母给乐蒂准备了一件白色绒毛外套改的长袖齐膝修身连衣裙,终于兼顾了温暖的优点,她在裙子下穿了条厚牛仔裤,又套了一双长毛靴。
她看着镜子里膨胀的头发,翻出一顶鸭舌帽压住了,她左右侧身一看,粗略地肯定了自己顺眼的穿搭。
祖母看到她的打扮欲言又止,最后只冒出了一句,“我们乐蒂身材很标准,刚刚好,腰的地方不大不小,我没有判断错,嗯嗯。”
祖母只能认可自己的手艺,他们已经不能轻易指责她了。
这次回来,拉夫的性格变得更为内敛,他乖顺地被克莱克抱着,祖母佝偻着背紧挨着自己的儿子,乐蒂在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走着。
一家人沉默地走去了礼堂。
乐蒂本来想不通比起她成为第一勇士,克莱克更热衷于她能够安分地成为第一勇士的妻子,但是换位一想,这是性别不同造成的认知对立,她能够理解但不能苟同。
路上有人对乐蒂脱帽示意,她微笑回应,那人和同伴相视一笑,像是确认了什么。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乐蒂变了,却说不上哪里变了。
圣诞节的彩带终于快要派上用场,一走进礼堂,暖意袭来,乐蒂的背上瞬时冒出了汗。
大屏上播放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歌手,她有着超乎人类的美貌和身材,身穿银色的亮片裙,发出的嗓音自带混响,唱着超前的另类乐曲。
“快看,咱们的女勇士来了!”
“乐蒂,身体大好了。”
“我看是好了,面色红润,越发漂亮了。”
“乐蒂不是一直漂亮着。”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更漂亮了。”
一张张笑脸向她涌来,一如她曾经预想的,好像所有热闹都自带气味在向她簇拥而来,可她一时间还是看不清谁是谁。
比任何一次聚会都要丰盛,足足摆了六张长桌,看来皮克这次收获颇丰。
大屏里的女歌手隔着人群看向了乐蒂,她瞬时突变了妆容,金色的卷发搭配饱满的红唇,和Hermione服务的客服机器人形象一模一样。
乐蒂摇了摇头,被人抓住了手,视线才落到实处,她看错了。
人堆里勇士会的男人特别显眼,他们都长出了绒毛长短的板寸,每个人活像刚刚接受监狱改造。
几人都避开她的目光,只有杰森乐呵呵地看向她。
亚索那张扬的性格随着那头浓密的金发消失而变了,居然没有来主持这次宴会。
又是上次那位老人,他激动地咳嗽了好几声,清了半天喉咙,“我没想到大家这次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更好的是他们还完成了如此壮举……”
一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说什么的吹捧和追忆台词之后,才拉回正题,“我们今天齐聚在这里,是为了向大家公布一个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的好消息,我们萨奇小镇出现了第一位女勇士。”
为了照顾男士的脸面,一定要一再强调她的女性身份,乐蒂感到了脖子一圈的绒毛有些刺挠。
祖母见她一直在调整她的领子,问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
“大家都知道,咱们勇士会先前定下的规则是谁成为第一勇士,就能有幸成为乐蒂女士的丈夫,但现在乐蒂女士成了第一名,那么悬念来了,这场婚礼的新郎又该是谁呢?”
为什么还是有婚礼?乐蒂转头看祖母,而所有人都微笑地看着台上。
“我们伟大的女勇士,请上台。”
乐蒂怀疑是自己没睡醒,她站在舞台中央,灯光照得她皮肤都在发光,一时晃得她看不清台下的人。
“我们的乐蒂小姐,打算选谁作为您的丈夫呢?”
话筒在她的嘴边停留不到一秒,又被抽走了。
“您是想从我们的勇士里挑选,还是小镇的其他人里面选?”老人仍然不忘调节气氛,手一挥,他发自内心地笑着说,“每个未婚的男性都有机会哦。”
乐蒂看着矮了她一头的老人,皱起眉头,这算什么选择?只有选项没有拒绝答题吗?不过是从一堆烂水果里挑苹果和柠檬的区别而已。
她不停地拉扯着领口,看着台下的人笑脸凝固放大,变成血盆大口。
背后的歌声时大时小,仿佛在她身后叫嚣。
她也笑了,谁还不会笑呢,她猖狂地笑着,夺过话筒,“我谁都不选,你们喜欢玩过家家的婚礼游戏,自己配对玩去吧。”
众人噎住了,都来回看勇士会的其他人,在他们看来,乐蒂只是出现了和他们一样的状况,神志暂时不太清醒。
“诶,乐蒂,怎么能这么说呢?”老人以过来人的身份,慈爱地拍拍乐蒂的胳膊,“你是整个小镇看着长大的,你现在证明了自己有如此优秀的基因,我们萨奇小镇的未来就应该由你诞生,这么多不错的小伙子,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好话坏话都全凭一张嘴瞎说。
乐蒂适应了光亮,扯松了领子,冷静着说,“我没有在贬低或者看不起任何人,我自作主张前往战区,只是为了有一个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的机会,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听我说话,我对结婚不感兴趣,至少现在不感兴趣,我对繁衍更不感兴趣,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逮着我不放?”
“我的价值就只在生育这一项吗?”
“当然了!”有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连带着有人小声地附和着。
台下的人和那些名为千眼的肉泥有什么区别呢?
“你们和它们有什么区别!”乐蒂冲动地抽出手枪对准了所有人,想让这些人好好听她说话真难啊,背后的歌声应景地唱到了,“尽管行使你的话语权!”
“噢诶!真疯了!”
“我就说她被吓坏了!”
“一个女孩子家家跑那种地方,被吓傻了。”
“听说是皮克撺掇的。”
“是嘛,难怪她变得那么古怪,皮克就是那样的人。”
“我这几天看她天天赤脚在翻家里后院的地,也不知道在翻个什么。”
“我们正常人怎么能懂这些疯子在想什么呢?”
枪口指到哪,哪里的人堆就像海带一样摇摆,乐蒂定住心神,她等这一天太久了,“我没有恶意,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长辈们!”
“你们知道我母亲罗拉的尸体被埋在哪里吗?”
哗然生变。
杰克的红脸刷的发白,乐蒂捕捉到了,“杰克警长,我母亲死亡的事件是你经手的吗?”
杰克摊手看向了克莱克。
克莱克双手抱胸,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乐蒂!”祖母年迈尖利的声音刺破凝滞的氛围,“太不像样子了。”
“给我放下枪,回家去。”
“爸爸,你们总是闭口不谈,那我想问,大家究竟记不记得七年前的11月23日,我妈妈是怎么离开的吗?”
“你们谁来告诉我真相。”
老人默默下台,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怎么离开这个小镇?要能离开,你们中的有些人早就离开了吧,我妈妈如果是被害的,那么秉持正义的杰克警长,对当年的真相知道多少呢?”
“诶呀,真是坏了,看上去像一个病啊。”大家把同情的目光放到了拉夫身上。
“为什么有话不能说清楚呢?如果在你们看来,我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生子的年纪,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乐蒂,放下枪,你吓到大家伙儿了。”皮克双手抬起,安慰着乐蒂,慢慢靠近她。
“我没有恶意,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乐蒂把手枪转向了自己,“整个小镇,这么些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妈妈埋在哪里吗?”
“皮克,你别过来!”乐蒂后退着,“我们现在都知道外面的世界仍然在运作,我们仍然有机会到城市里去,我可以去帮你们探路,我……”
皮克默默定在距离她不到两米的位置,静静看着她,乐蒂在快速与他背道而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因为那次他没有及时回去救她。
“我能做的都会做的,请你们告诉我,罗拉的尸体在哪里?”
拉夫大哭起来,祖母呛声道,“乐蒂,你吓到你弟弟了。”
克莱克一语不发,抱着哭个不止的拉夫走出了礼堂,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乐蒂。
“克莱克真是个可怜人啊。”尾气一般的声音发出叹息。
“乐蒂,别闹了,”祖母起身对着一众人鞠躬道歉,“对不住大家,我替我孙女给大家赔个不是,她从回来以后精神状态就不太对,如有冒犯到大家,我老太婆替她给各位道歉。”
她怒目转向乐蒂,“乐蒂!你再发癫!你开枪打死我好了,别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
“我没有发疯,”这句话听起来简直是疯女人的专属台词,乐蒂体内的气焰明明在涨大,但她的实质行动却显得脆弱可怜。
“说一句在哪里有多难?”皮克没能成功夺过枪,乐蒂瘫坐在台上,手枪仍然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皮克的手盖在她的手上,她看着祖母离开。
“乐蒂,你不太对。”皮克对她耳语,乐蒂瞥了皮克一眼,没有回话。
危机解除,宴会照常,众人是不会错过这顿免费的大餐,四散开来。
杰森拿着一杯热茶走了上来,“乐蒂,你还好吗?”
瘦高的杰森长了颗尖锥状的头,没了刘海的遮盖,额头也出奇得高,像是造物主的意外产物。
“乐蒂,你母亲当年是真的消失了,我爸爸对此也没有头绪。”
乐蒂抓住他的手臂,“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吗?”
杰森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她确实消…离开了。”
“呵。”乐蒂呼出了一口气,看到有几道同情的目光投向她。
不知道有多少个人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