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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逃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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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放逐了。
甩脱不掉的腐臭味如影随形,无论她如何奔逃,远离那条河流,气味都鬼魂般萦绕在周遭。
若有若无的吐息在后脖颈怂恿着毫毛,感官被无限放大,她看得清黑暗里的一切,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审判自己。
她是唯一的光亮,唯一的热源,是旷野中的人形靶子,所有攻击都会朝她而来。
她被那奇怪的热团团困住了,骨头缝沁出的寒意在和外来的热量抗争,她尝试着正常行走,但只是自欺欺人。
地面开始波浪般起伏,她跌倒了,就地躺着的时候,她看到了另一个乐蒂,另一个古怪的乐蒂。
她有着漆黑顺直的长发,光滑白皙的皮肤,修长健美的身材。
那不是她。
她有神的眼睛看着她,她在审视她。
她在说,乐蒂,你害怕拥有力量吗?
她说:“我害怕暴力。”
她轻轻微笑着,包容她的一切,融合她的一切。
她得摆脱她。
遗憾的是这个古怪的乐蒂用拥抱围剿了她。
胃液在沸腾,五脏六腑都在尝试破肚而出,她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架空。
时间足以消化那团火。
嘴巴呼出的白气瞬时消散,厚重的尘土加诸于身。
她脱下所有理智构成的人类外衣,清空了所有记忆,她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天亮了,气味消散了,蜷曲在土坑里的乐蒂活了过来,她在依靠白昼的亮光寻找方向,这是正常的行为。
她好像变成了那个人,无意识地寻着他的日常轨迹,她回到了山谷处的电话亭群落。
她穿过那些刺眼的红唇,走过那些吵闹的铃声,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初始的悬崖下,绳梯还会出现在那里,但是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座新的电话亭群落。
“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
刺耳得让人想要失聪,她快跑着,一个接一个地挂断,所有听筒被迫垂落,像是离家的幼鸟尚未学会飞行被迫离巢,一个个只能紧拽着那条电话线不放。
他们都不需要Hermione,她也不需要。
直到最后一个,红色的电话机孤苦伶仃地响着。
它们仍然是初代电话机,电话机下没有柜子。
乐蒂再次接听了唯一一个,耳边传来熟悉的甜美的机械女声:
“您好,这里是Hermione服务中心,请问您的编号是?”
“75391。”她如常地说出一串数字,好像说过一万遍。
“好的,这边您是选择普通模式,还是选择我们的超值升级模式,仅10个全球通币就可以见到您朝思暮想的亲人。”
“啪。”
乐蒂摁下摘机键挂断了电话。
世界彻底安静了。
她扶着电话亭,无助地干呕着,她身上一无所有,她忘记在战区的生存本能,她该去哪里?
踽踽独行,她回到了荒原里。
“琼斯上尉?”
“琼斯上尉?”
“琼斯上尉?”
“琼斯上尉!你等等我,不要往那个方向走。”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落地了。
“我说,您别再往前了,再往那边是国界线。”
“不要犯叛国罪。”
乐蒂顺着那道年轻的声音看去,是一张画着迷彩仍难以掩盖青春洋溢的脸庞,帽檐下有一对粗黑的眉毛,再向下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乐蒂,粉红色的厚嘴唇在不断地动。
“琼斯上尉,您的耳朵受伤了吗?”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穿着一身褐色的涤纶作战服,除却尘土弄脏的部分,衣领袖口都很新,没有什么磨损的痕迹。
他和自己年纪相仿。
“你在叫谁?”乐蒂对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原因。
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乐蒂的肩章,那里有三颗星星,“您背后的姓名没有完全磨损掉。”
乐蒂愣了愣,想起了那位来自联邦救援队的琼斯先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件原本完好地裹在那位慷慨的先生身上的作战服流苏般挂在自己身上。
“您是来救我们的吗?”
他迷彩下的脸透着健康的淡红色,他说的话如此天真。
乐蒂不知道如何作答,对于被错认的这个问题她也不想解释,她看着这个人,视线却放在他身后的无尽旷野。
这个人从哪里来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联邦没有放弃我们,我要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伙儿。”
“上尉,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不是。”乐蒂回答了。
对方却误解了意思,“您的部队不在这里是吗?他们在哪儿?”
“您走错方向了,别继续往前了,您跟我走。”
他忙着拉拽不顾一切向前走的乐蒂,“您来得太及时了,他们在那边,您得去救援我们。”
乐蒂看他的模样,想着应该是完全不及时才对。
“走吧,琼斯上尉。”
乐蒂偏偏不和他一个方向,二人在较劲。
“上尉!您得服从命令,您是救援队的,您得去救援我们。”
他在胡搅蛮缠,乐蒂被他拉扯得左脚拌右脚,心烦意乱。
“我说了不是。”
她用力甩脱那双手,他没有防备,被自己的手打到了脸,一个侧身背对着乐蒂。
乐蒂看到了他那被直挺挺的头发掩盖了的豁开的后脑勺,紫的红的,一团乌糟地糊在上面假装大脑还在照常运作。
他已经死了,那他做出鲜活的模样给谁看?
“哼。”乐蒂笑了,这才对嘛,这些人就该是这样,都是死人,都是活死人,这就是个不正常的地方。
短暂失灵的嗅觉好像被视觉效果复苏,他也是腐臭的。
“上尉,您还好吗?我看您的心理状态不太稳定,快和我回大本营,我们的治疗师应该还在,好不好?”
他说着又来拉乐蒂,乐蒂再次轻易挣脱开了他关切的问候,冷眼瞥向这个可怜人。
“我说了我不是他。我也不会去救你们,你们已经是死人了,你不知道吗?”
乐蒂觉得自己回魂了,看着他湿润的眼睛,瞬时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居然恶毒地指出了真相。
“上尉,您在说什么?您看上去状态确实不太好。”
“我在说事实。”
一个劲卯足了往前走的乐蒂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您别再往前走了,您需要休息。”他的语气生动得像真的一样。
“上尉,恕我违反军纪,对您以下犯上,您实在病得不清。您再继续上前,会被敌人的炮弹打碎的。”
他强制抱住了乐蒂,禁锢着她的双臂,将她抱离了地面。
乐蒂不停地挣扎着,一手肘捅向了他的腹部,他居然有柔软的腹部,但是那明显的一大块凹陷表明他的肌肉早就失去了弹性。
他跌坐在地,五指张开,遮掩着那个凹陷,听见了乐蒂的冷嘲热讽。
“你自己看看,这正常吗?你是活人吗?”
“不,我只是病了,上尉,你也病了。”
二人拉扯着,像孩子打闹着玩耍,一个不怕疼,一个早就不疼了,他们越走越远。
直到面前出现了一道战壕,纵深大概两米,破烂的铁丝网横七竖八地直冲着天,沙袋死尸般叠放拦截着,土里混着各色的布料碎屑。
乐蒂在想这近两米的宽度是跨过去,还是从底下爬过去。
“您要是再向前一步,我就开枪了。”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武器。
乐蒂对他的纠缠感到好笑,她又习惯了这种有人说话的感觉,哪怕是个死人。
她蹲在地上,控制不住自己不断摩挲着那些战后残留物,笑着说,“开吧,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他拿着手枪的左手在不停地颤动,既是对准乐蒂,又像是对准那一端的敌人,继而他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实在太明显了,方才卧倒,继续瞄准目标物。
“我真的会开枪,”他趴倒了,后脑勺的那个豁口就更明显了,他的头完全像个瓢。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真的不是琼斯上尉,也不是救援队的人。”
他放下手枪,困惑地捋了捋自己的脸,“不是的,救援队来了的,大家都在大本营等人。”
“那你怎么不在大本营呢?”
“我,”他的记忆无疑是混乱的,片刻后,他笃定地说,“我是出来给救援队带路的。”
“啊,你们还在用人带路?”乐蒂一点也不相信科技水平发达的当时居然没有什么导航通讯工具。
她在泥土里翻出了一小块黑布,黑布的大小俨然是作战服上的国旗标志,她比他清晰地知道他们一早就出国境了。
“再见,希望你等的救援军早日到来。”
乐蒂转头就跨过了那些破烂物,飞跃过了战壕,和他隔岸对视着。
他再次举起手枪对准了她。
“你看,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乐蒂甚至直起了身子,轻松地在那道沟壑上反复横跳。
她张开了手上拿着的那块黑布,黑布上是一弯黄色的月亮,“我们早就出国了。”
“况且,早就没有国家了。”
乐蒂不想开那种“你们早就被抛弃了”的恶毒玩笑,尽管她的脑子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砰。”
一声枪响。
乐蒂看着他完好的太阳穴被迟到的子弹豁开,前额终于和早就腐烂的后脑相遇。
他是一个逃兵,就连灵魂也回不了家了。
乐蒂捡起那把手枪,摘下了他的帽子,盖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