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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推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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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犀利的问题。沙利叶轻轻拿起茶杯,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低垂,注视着那缕白气在空中消散后又重新升腾。他没有正面回应自由骑士的提问,而是反问道:“斯特兰队长,您认为连觉者都无法解决的灾难,普通人有能力承担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决定自己要不要交出日记本,毕竟老菲尼可是说把他也牵扯了进去,非要选择一方成为自己的保护者的话……他更倾向正义与热情的自由之鹰教会。
本着现代社会的教育理念,沙利叶差点就要直接交出日记给警察叔叔,当然,他希望被保护,所有人都相安无事最好,但在这个充斥神秘学的世界,他只能慎之又慎,说不定一不小心被抓去蹲永无天日的大牢,被检查出实魂的问题,萨斯尼夫人不愿意将他赎回,那么他就只能哀戚地老死在牢狱之中。光是想想就汗毛倒立呢。
“当然不能。”斯特兰预感到即将展开一场至关重要的对话,不自觉地挺直了身躯,目光紧锁在沙利叶的每一个动作上。
沙利叶似乎并不介意对方那直接而略显冒犯的目光,他只是轻轻抿了一口红茶,接着说道:“我确实从老菲尼那里得到了一件物品。他不慎触怒了一位非凡的存在,已经踏上了寻找祂的旅程。不过我也感到困惑的是,他为什么认为我也被卷入了这件事?”
这段回答犹如一根细针,落在了寂静的室内,引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些意外地相互对视,唯有斯特兰颔首表示理解:“我明白了。既然牵涉到一位非凡的存在,赤蔓议会定会全力以赴地保护你的安全,直至危机彻底解除。今晚我会将情况汇报给主教。”他稍作沉思,“或许你现在不了解,老菲尼是我们正在调查的另一案件的嫌疑人。”
“什么?”
“他涉嫌参与了一起邪教献祭事件。”斯特兰一直密切监视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自然没有遗漏沙利叶那一瞬间的惊愕。他在表情控制方面表现出色,眼神也很坚定……银骑士暗想,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定格在杯沿上。长时间直视那双银色的眼眸,总让人感觉自己的灵魂会被吸入漩涡,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而空洞——
斯特兰继续说道:“有些类似的事件都发生在西廷边沿,受害者无一例外是年轻的女性。我们发现现场留下的痕迹与老菲尼的灵性特征高度吻合。尽管他一直否认,但证据确凿。现在,他似乎又卷入了更危险的事情——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斯特兰停顿了一下,让沙利叶有时间消化这些信息,“你提到的非凡存在,可能与这些献祭事件有关。我们教会正在努力揭开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沙利叶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我明白了,斯特兰队长。我会保持警惕的……如果能发现任何线索,我会立即通知你。”斯特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站起身来,他环视一周:“对了,关于你刚刚提到…老菲尼的物品?”“在我的书房,请跟我来。”沙利叶站起身。
就在所有人都放松的这一刻,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晕眩感袭击了他们。沙利叶脚下一软抓住盖特的脑袋,借力站稳,他心下一惊,瞬间从奇怪的漩涡中脱身,迅速意识到什么,立刻冲向二楼。下一个摆开晕眩感的人是斯特兰,他追上沙利叶的脚步,紧接着弗列奥德与阿尔芙,盖特与丝利特尔全都站起身,自觉退到房屋各处禁戒。
盖特蹲到墙角的时候嘟哝了一句“我的头发”,被丝利特尔低喝安静而委屈巴巴地闭上了嘴巴。
绷紧臂膀卯足力气,无法正常打开的书房门被砰一声撞开,沙利叶率先冲了进去,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架和桌上的物品,然后落在整个凭空消失的窗户上,窗帘正随风拂动。因为越靠近书房越晕眩,从而慢了一步的银骑士高举火枪出现在门口,嗅觉灵敏的他发现书房里并没有任何残留的灵性气息,下意识皱起眉。
两人几乎同时注意到一个古老的木盒,它被随意地放在一堆散乱的书籍之上。沙利叶伸手拿起木盒,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雕花,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性波动。斯特兰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确保没有其他异常发生。沙利叶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画着一些奇异的符号和图案。
他又弯腰在桌肚里翻找日记,但它离奇消失了。
“……上面几乎全是焚语。”考虑到赤蔓议会同样会有焚语精通学者,沙利叶撇开那点异样的、想要独占的情绪,将木盒盖上交到银骑士手中,“现在我会启程回空想花庭。”斯特兰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抱着木盒眨眨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小萨斯尼并不熟练地拿起话筒,转动黄铜拨片,拨号给了西廷有名的匠人西尼·柯德利:“……嗯,是的,近期我并不在家,您有钥匙,是的,维修窗户,出了点事故,它整个消失了——没问题,不用告诉我的母亲。事后我会差人将维修费全都送到您手上,请不用担心。”
当斯特兰回过神时,这场通话已经抵达尾声,小萨斯尼谈妥了价格,老练得几乎不像是一个贵族。开玩笑,沙利叶虽然面色不改,却在内心愤怒地斥责:什么窗户要七百泰勒?你明明可以强抢却还送我一个窗户?
“其实,”敏锐嗅出对方有些不悦的银骑士清嗓说道,“你也可以来我们赤蔓议会,小萨斯尼先生,我对你早就有所耳闻,现在一看就是我们自由骑士的料,虽然光环职业已经恒定,但我们自由之鹰尊重所有的职业者。”
“在西廷无人不知萨斯尼家银色眼睛的伯爵之子,”沙利叶嗤笑一声,“您知道萨斯尼家族信奉的是母神。”
“仁慈的母亲不会追究的。”
“您也应该知道我实魂并不完整,无法凝聚非凡灵性。”
“这算什么?”银骑士略带诧异地看了眼沙利叶,紧接着意识到什么,才恍然大悟般说,“在教会的神秘学体系中,这的确算不上什么秘密——实魂不完整的人可以通过食用自我素搭配仪式强制启迪非凡灵性。”
“但我并不知情。”沙利叶摇头,而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同样发觉的银骑士。斯特兰自然地接过话说:“萨斯尼夫人的想法不难理解,毕竟没有任何一位母亲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接触非凡且危险的禁忌,况且亲泽教会一向看不惯自由之鹰。”
“为什么这么说呢,斯特兰阁下?”沙利叶抬眼直视银骑士,压下了眉头,批判道,“您不认为这样的结论实在是傲慢和无礼了吗?我的母亲,那样伟岸而慈爱的存在,怎能由外人揣测?”
斯特兰被突如其来的斥责惊住了,反应不及便任由沙利叶继续说下去,“一位‘地之母’,大地慈母的虔诚教徒,怎会忍心让自己孩子饱受实魂残缺的痛苦呢?阁下,您肯定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痛苦吧?月复一月的梦中呓语,不是觉者却时刻行于疯狂与理智的交界线上,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地活着。”
沙利叶向前迈出一步,斯特兰便后退一步。然而,沙利叶并未打算就此放过这位困惑且无助的骑士。他紧追不舍,步步逼近,直至将对方逼至背后紧贴着坚硬而冰冷的墙壁。沙利叶冷声说道,“喔,您真当我一无所知吗,先生?倘若不是赤蔓议会出了什么事,老菲尼的案子怎么会交给自由骑士处理而非空想花庭?斯特兰阁下,您未对我坦诚相待,我又为什么听信您的一面之词?”
狡猾的狐狸。斯特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恰当的词语,他不禁开始怀疑并推翻了之前认为小萨斯尼和蔼可亲的看法。如果能够回到几十分钟之前,他绝不会仅凭外表做出判断——眼前的伯爵之子已经通过琐碎的线索推断出了大致的原因,而自己却一时疏忽激怒了对方。斯特兰突然感到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沙利叶只是因为困惑而无意识地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
不攻于谋略的银骑士只好退后一步,妥协道:“好吧,好吧!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可别对外宣传……”话音未落,沙利叶便已退后几步,留出了礼貌的社交安全距离给他,并且抬手指向面对面的单人沙发示意坐下谈谈。
这一瞬间,斯特兰久违的品尝到了背叛、欺诈和傲慢的味道,只能说该不愧是萨斯尼家族的人吗?沙利叶与他磊落大方的长姐维塔拉相比,简直狡诈和难以沟通!
他叹息,坐上了沙发,问道:“那么你想问什么呢?我知道的有很多,但在午休前必须返回议会……说真的,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去赤蔓议会启迪灵性,这样一石二鸟的事情…况且我觉得,你肯定能成为优秀的译者。”
“您的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但我是空想花庭的临毕业生。”沙利叶一阵无语,他有些好奇赤蔓议会的教徒是不是都像斯特兰这样爱挖其他教会的墙角了。即使斯特兰又强调了一遍仁慈的母亲不会介意这个,他也没有理会,而是单刀直入中心,“我想知道赤蔓议会近期的活动,不必担心涉及教会机密,只需要粗略概括一下就好。”
斯特兰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说:“你知道的,赤蔓议会是一个自由并且正义、以救助为己任的群体,那只是表面,其实我们受限于贵族皇室,归根结底,骑士需要服从于君主。就在上周,议会的两名骑士在巡逻途中失踪,我们顺着即将消散的灵性找到了……”他在沙利叶的注视中深深吸气,而后缓缓吐出,“活人祭祀的祭坛,就在一个贵族房屋的地下室。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晚了一步,人和邪教徒,一个都没留住。那位伯爵并不承认自己参与这起事件,宣称逃跑的叛逆奴仆是邪教徒。”
万恶的统治阶级啊……沙利叶一时无言,他没法在银骑士面前吐槽,因为沙利叶本身也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所以他感受到厚重的罪恶感漫入咽喉,却只能触碰到柔软的舌苔。现在比起同情那些遇难的人,他似乎更要担心自己的安危,说不定那群人搞的献祭仪式就关乎他的性命呢?在这样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稍有不慎就会丢了命——无论是谁,真是可怜至极。
两个人干巴巴交流了几句,在斯特兰一再保证自己会跟马库斯主教商量如何把沙利叶转入赤蔓议会,银眼睛的青年头疼地敷衍了他几句,表示自己会服从安排的没事你就走吧。
最后合上大门,沙利叶才真正感受到一股邪异阴冷的视线正一瞬不停地注视着他。
正如常言道,人多力量大,但在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何种情况时,不应轻率地做出无谓的牺牲。因此沙利叶放弃了一个电话召唤管家和仆从的念头。
他随手拿起一把扫帚,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凭借直觉来到了那个感觉最不对劲的卧室……
然而,他所见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异常迹象。难道是某种无形之物在作祟?此刻,沙利叶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过去在bilxbilx上观看过的猎奇恐怖视频,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攥紧握把,沙利叶一步步后退,后背却猛然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吓得他原地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了阳台边,伸出扫帚对着那黑色怪物,厉声喝道:“妖魔鬼怪快离开福生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救我……”
只见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形怪物缓慢地向他弯腰行礼,随后又融化为一滩黑色的阴影,倏然消失不见。在它消失前,似乎伸出手指向了房间角落的沙盘。
“它想跟我玩沙盘游戏?”沙利叶低声嘀咕,小心翼翼地压下自己被吓到炸起的头发,一步步不情愿地挪向了圆桌沙盘。
随着记忆的回溯,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沙盘,是萨斯尼夫人在沙利叶考入空想花庭后为他特别定制的昂贵摆设,其上精细的立体地形图,正是沙利叶童年时亲手绘制的、一个全新且前所未见的大陆版块的立体复刻。幼时,沙利叶从梦中惊醒,虽然不记得梦境的内容,却对这张地图记忆犹新——如今,那张已经泛黄、陈旧的手绘地图,就静静地躺在沙盘的抽屉里。
沙利叶打开抽屉,抽出那张地图,展开卷轴后先是不可思议地冒出一句“我靠”,后睁大眼睛又细细观察这张地图,下意识否认道:“这不可能…不,既然我都……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亚洲?”图纸上的地图赫然与他记忆中的亚洲版块差不多。
他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莫大的震惊与悲伤过后,沙利叶接受现实的速度也出奇的快,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纠缠的时间,他就已经接受了现状,冷静地开始思考刚刚出现的怪物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指引他找到亚洲版块的地图,难道书桌上出现的木盒和消失的日记也是它的所作所为?如果他不袭击我是因为想要帮助我,那么我有什么特殊性?他现在仍然无法坦率地否认沙利叶的存在,也无法理所当然地承认自己就是沙利叶。
沙利叶的人生与他自身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每一方都既清晰又虚幻,仿佛同一个身体内分裂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甚至不在同一时空的人格,就像一个玻璃瓶中装入了两种性质迥异的液体,又像是一个不对称的置物架、一个被打碎的陶瓷杯。他、它、祂,祂感到无比的头痛和晕眩,眼前的一切都变作天旋地转的泥潭、沼泽,将祂的理智撕扯、弃置、放逐。
“你真的还是人类吗?你真的要熟视无睹地继续装作人类吗?”祂的心声如此嘶吼着咆哮,似乎在风暴中挣扎,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并伴随着闪电与怪物的轰鸣声,祂在狂笑、在幸灾乐祸,“你现在是如此的孱弱,以至于任何存在都能够将你扼杀;你现在是如此的手无缚鸡之力,以至于扈从未从沉睡中苏醒、神格无法完全接纳。看看你,谢燕文,你连自己都不记得了,等待你的只有被魔神发现,再一次被瓜分的苦楚。
“亚洲啊,亚洲——我的家早已不复存在了啊。”啜泣声隐隐消失。
“谁?”谢燕文(?)蜷缩着身体,忍着剧痛大喊。他咬紧牙关,下颚发酸发痛,两腮在抽痛着,但依旧在心中呐喊,“你是谁?!”
毫无回应,他忽然感觉到寒冷在凝聚,无数狂飞的雪花从彼岸吹至此岸,从北方吹向南方,呼啸的生命仍旧附着忧愁的河水,呜咽的树影与洒脱的月光顺流归还到他的眼中。
“我是你,”轻柔的曙光落在他眼前的银河上,波光粼粼的银色河水将他承托而起,有着沙利叶面孔的人形物向他靠拢,伸出手,在他的掌心和眼中融化,声音变得无比贴近和柔和,“你就是我。我们是命运,是记忆,是心灵的锚点,也是空间的奇点。”那蜡色凝固在近乎完全融化的时刻,随着走针声皲裂掉落,最后融入这片银河。
谢燕文(沙利叶)茫然地眨眼,身下细沙的触感如此真实。他站起身,眼前的一切骤然迷离扭曲,河水片片升腾到高空,每一片都化作水银一般流动的眼睛,其中无数人形似乎在蠕动,他们伸出双手,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银河升腾,形成了一顶穹顶,落下的水柱化作了涌动的支柱。他脚下的细沙突然开始流动,转瞬间变成了银灰色的地砖。所有的一切都转变成了他所熟悉的东方古建筑的模样,它们并非只有纯然的银色和灰色,在圆形沙盘镂空的中央,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赤红巨树。除了宫灯兹吒的声音,殿内一片死寂。
直觉牵引着祂走向沙盘,当祂将注意力集中在沙盘上时,一片荒芜的景象出现在祂的眼下。仿佛祂正在俯视这个世界——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祂看到一群黑点正步履维艰地行走在沙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