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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博物馆散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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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永无止境地狂奔,记不清来路,看不到尽头。
追赶者气势汹汹,我如芒在背。
若是落在她手里,恐怕就得和世界永别。
为何明明是素不相识之人,却偏偏要对我紧追不舍。
终于,我忍不住朝后张望。
追赶者一袭黑袍,一双赤足腾空而行,还有一只白鹤如影随形。
它长发弥漫,仿佛鱼尾般缓缓游曳。
眼神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令人联想起盛开在地狱中的曼珠沙华。
这一眼让我险些绊倒,幸亏眼疾手快,扶住墙壁,却也精疲力尽。
岂料,它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随手按住展柜里的画卷,徐徐向上拖出一捧球形光体,仿佛画卷中的图案被拽入现实。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时间无比漫长。
光体血雾氤氲,眼纹密布,仿佛有种魔力般吸引着我的心神,陷入层层叠叠的迷宫。
随即,它又将之恶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眼神斜斜瞥向我,似是将其当作出气筒。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然而,那种恨不得将光球碾碎的架势,却让我瞬间觉得,替我挡灾的这团光,不仅无辜遭殃,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于是,电光火石之间,我一个回马枪,捡起光团,抱在怀里,打算极限一换一。
在我心里,它不再是一团光,它和我毫无区别,都是大冤种。
我甫一接触那伤痕累累,即将支离破碎,却依旧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光体,掌心便传来一阵温和的力量,好像月球环绕地球的引力。
追赶者的身影还在飞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手心绽放出一缕柔光,如同涟漪般蔓延开来。
波纹中心,一只手掌缓缓探出。
瞬间,狂风席卷,气浪翻涌。
我侧首,抬臂遮挡。
山川携着清风扑面而来,从心底呼啸而过。
等风浪平息,追赶者正在与手掌的主人对峙。
手掌的主人白衫白发,如同笼罩在飘渺的月光里。
只一眼,喧嚣变得宁静,浑浊变得清澈。
白衣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呵欠抱怨:“真吵,谁那么吃饱撑的,打扰我睡觉啊?”
追赶者上下打量它:“新来的,你倒是深藏不露,我还以为你是赝品呢!”
我听见白衣人先是小声嘀咕:“谁说赝品不生灵?”随后又挠挠头,把头发越挠越乱,“既然没事,可以让我继续休息吗,也顺便放这位游客离开吧。”
我这才发觉,出口已经被仙鹤乘机把持。
我朝仙鹤看过去,它却扇动翅膀,一转身子背对我,假装自己是门卫。
追赶者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衣袖:“在这里呢,所有参展的小伙伴都要遵守规矩。像你这样已经化为人形的老前辈,自然有责任帮助新秀启蒙。这样吧,你现在要是能帮本馆某个后辈化为人形,那么我和这个人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我是游客,不是人质!
我不禁提议:“既然要化为人形,我可以参与吗?毕竟我就是人类,对人类最有发言权。”
追赶者咬牙切齿,朝我步步紧逼:“我看你很可以,让我追了这么久都没抓到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我揉揉鼻子,心生戒备,悄悄后退:“你就说要不要我帮忙吧。”
出门没看黄历,我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个爆碳本碳的啊?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东西朝我飞过来,定睛一瞧,原来是只小松鼠。看起来它正想从竹子上飞跃而下,扑出画面,落在谁的肩膀上呢!”白衣人双手背在身后,正老神在在地参观那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画作,状似无意地点评了一句,但却恰好替我解了围。
我松了一口气,也凑过去看,不料有什么东西向我飞速扑来,径直撞到我怀里。
原来是一只松鼠。
它轻飘飘地,像一抹亚麻色的影子。
大概是把我当成一处落脚点,它先是抬头东张西望,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继而跳出我的怀抱,在地上四处探寻。
“那就帮助这只松鼠化为人形吧。”追赶者一锤定音,“看好了。”
只见它来到一卷古代宫廷仕女图前,拱手道:“可否借琵琶一用?”
没想到,画中仕女垂眸颔首,莞尔道:“啰嗦什么,别打扰我冥想。”
随即一双素手将琵琶递出画面。
追赶者双手接过,微笑道:“多谢。”
它敛神屏息,信手拨弄出几声音调,欲语还休,终将万千思绪化作一声叹息。
弦声翻飞,犹如翻开一本本书籍,一幕幕场景纷至沓来:
宫阙巍峨,转眼残垣断壁;金科玉律,转眼弃如糟粕;天真烂漫,转眼道貌岸然;赤子之心,转眼奴颜婢膝;德高望重,转眼恶贯满盈;舍生忘死,转眼牵线木偶;同舟共济,转眼冤家路窄;雪中送炭,转眼恩将仇报;安居乐业,转眼流离失所;太平盛世,转眼血雨腥风……
白衣人以袖拭汗:“这样的日子,人类是怎么过得下去的?”
我脱口而出:“不必担心,当人可好玩了!”
一声惊雷炸响,黑袍者挥弦劈裂苍穹。
蝴蝶从霹雳中破茧而出,巨如苍鹰,黒翼金纹。
松鼠像一团松软的毛栗子,蹦蹦跳跳地追着蝴蝶跑。
一只蝴蝶降落于松鼠的后背,拉着松鼠起飞,似要给它插上想象的翅膀。
我凑近观察,蝶翼上的金纹有点眼熟,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一时之间,我分不清究竟是先有人类的文字,还是先有蝴蝶翅膀的花纹。
“发呆发够没有!松鼠出来不了多久,很快要回去了。”黒袍者催促。
白衣人溜溜哒哒,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轮明月。
月辉流转,路过小桥流水人家。
行人撑着油纸伞从石板桥走过。
桥下波光粼粼,桥上不见其人,徒留水中之月在涟漪中沉睡。
暗香浮动,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受雾露灌溉,从旋律中醒转,变成一朵朵睡莲。
它们旋转,飞舞,凋零,携手连成一片海浪。
蝴蝶在花影中流连,松鼠沿着一朵一朵的海浪跳跃,奔赴明月。
松鼠一跃而起,月亮悄悄挪动寸许,与松鼠失之交臂。
松鼠坠落,满地打滚,哇哇大哭,眼泪飞溅。
黑袍者摇摇头,仿佛命题老师看到学生把试卷糟蹋。
白衣人挥手聚集眼泪,结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放到小松鼠面前。
小松鼠一愣,鼻涕泡破了。花朵缓缓绽放,开出一朵雏菊。
它用尾巴擦擦脸,抱过雏菊,把脸埋在花里嗅嗅。
整朵花化作一股淡紫色的轻烟,被松鼠吸收殆尽。
我闭上双眼,从开天辟地想到地老天荒。
灵感还是不来。
我一向对它们知之甚少。
今天的参观,也不过是,走马观花,漫不经心。
可以想见,走出博物馆的大门,多半也会把它们抛之脑后,内心毫无波澜。
对牛弹琴说的就是我。
叮的一声,脑海里的灯泡亮了。
我暗自祈祷,能否逃出魔爪,就在此一举。
也许是运气好,竟真给我找到一卷山水画。
一番沟通,我从中捧出一座山。
博物馆渐渐隐去,青山从我掌中飞速生长,拔地而起。
皓月当空,清泉潺潺,竹影摇曳,石阶掩映在松涛云海间。
这是我家的后山。
此山来历已无从考据,小镇居民们称其为见南山。
我自幼在此生活。
是时候让松鼠回家了。
“一起去山上散步吗?”
我率先迈步,小松鼠跳上我的肩膀,白衣人和黑袍者紧随其后。
睡莲也闻讯而来。
遍地睡莲,所过之处,次第盛放,点亮山路。
山里静悄悄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一株细柳独立在山路边。
蝴蝶振翅成风。微风拂柳,犹如点燃一蓬碧绿的烟花。
白衣人就着柳树,用柳条替自己编织出一架秋千。
它双手握住身侧的柳条,足尖轻点,就被秋千高高抛起,又缓缓落下。
松鼠窜上柳树,在柳枝间跳跃,不一会儿就有样学样,制成一架更为袖珍的秋千。
它朝我挥挥手,吱吱叫,好像在说,我们来荡秋千吧。
黑袍者也不甘寂寞,乘上自制的秋千。
它的秋千更为热闹,蝴蝶扑闪着翅膀,在柳条间徘徊,聚散无定。有些忙着推秋千,洒下银河般的金粉。有的停在柳条上休息,亮起琉璃般的虚影。
一声清啼,白鹤受到吸引,在月光下盘旋。
我想起游乐园有个设施,叫我心飞翔。
回忆一闪而过,柳树似乎得到启发,开始旋转,如同撑开一把只有伞骨的伞。
秋千如同舞者腰间轻垂的绿丝绦,随着裙摆回旋,环绕,飘荡。
白衣人似有所感,抬头望月。
顾盼间,满月逐渐消瘦。
消瘦之处化作点点萤火虫,汇成皎洁的瀑布,自山崖飞流直下,在山谷间静静流淌,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困意袭来,一切都沉入梦乡。
我不再迟疑,转身离去。
室外,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
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为什么要穿这件衣服呢?
四周一片安静,我茫然孤立,不知所措,暗自焦急。
一个名字在迷雾的掩盖下缓缓浮现。
对了,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原来叫这个名字吗?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同校的师生结伴在树荫下用餐,一派悠然自在,和我光怪陆离的遭遇形成鲜明的反差。
我原本是来这里春游的,可是博物馆里却空无一人。
这一切是不是一场幻觉?
我在恍惚中度过剩下半天。不经意间,月光已然倾洒在我的房间里,像一泓流淌的清泉,汇聚成波光粼粼的池潭;像一层剔透的鳞片,幻化成振翅欲飞的蝴蝶;还像一首宛转的琴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正出神地抠着脚。蓦地,手心一热,我又见到了博物馆里的白衫之人。
它令我联想起在八音盒上即兴演奏的萤火虫,叮叮咚咚,好像风吹动着冰做的风铃;在深海里自由自在的水母,透明的身体里,绽放着绚烂的花火;在雪山上随风飘扬的蒲公英,纷纷扬扬,飞向天空化为点点繁星。
原来,那场经历不是幻觉。
“嗨,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啦!”白衣人朝我挥挥手。
我倒抽一口冷气,从窗台上站了起来,后脑勺磕到窗框:“你怎么可以尾随我回家?”
这一磕,磕得我魂飞魄散,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一切。
白衣人抿抿嘴:“谁尾随你了?!我只是被契约绑架来的。”
“什么契约?”
我瞬间想起,当我捡起光球的一瞬间,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隐约在我耳边响起,我只听清楚‘契约’两个字。
我以为是幻听。
它环顾着我的房间,好像迷路的旅人。
“契约把我绑定在你的掌心里,暂时没办法回到画里。我睡得太久,忘记一些事情,你知道怎么解绑吗?”
我摊开手,眼睛的符号像是红色纹身一般印在手心。
这应当就是它暂时的栖身之地。
我刚才就是用这只手抠脚来着。
我咳嗽一声:“我、当、然、不知道。知识点超纲了好吗?你还记得些什么?”
它苦思冥想许久:“想不起来。”
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月色,我哀叹着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我该怎么帮助它恢复记忆?
沉思片刻,我发现白衣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床边。
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看见有人边抠鼻屎边骑着自行车过马路,差点把吃到嘴里的冰激凌喷出来一样。
我心脏骤停,一记无影脚把我的杰作踹进床底。
“那是什么?”白衣人还懵懂地追问。
不就是堆了很多垃圾和脏衣服不收拾么?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
我忍住破墙而出的冲动,撂下一句:“我要出去透口气,你随意。”
随即扭头闪向门外。
“等一等。”
我驻足回首。
白衣人渐渐朝我靠近。
目光交汇的瞬间,一股似曾相识的默契感涌上心头。
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本确实可以这样默契,只是现在……
从这种感觉中抽离出来,我伸手阻止它。
“你什么意思?”
它一指我的手:“我想回去,但是想不起怎么回去了。”
“别别别,你能别回我手心里吗?”
“哦…那我在外面保护你吧。”
我揉揉鼻子,艰难地组织语言:“谢谢,也祝你早日康复。”
正值初春的夜晚,远远传来山泉奔跑在山间的呼唤,偶尔伴随着山风吹拂过竹海的窃窃私语。
除此以外,万籁俱寂,见南山如同浓稠的沼泽,吞没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不知为何,飘忽的灵魂瞬间归位。
我正打算招呼新来的同伴上山,却不见其踪影:“人呢?”
一棵树后缓缓探出半颗脑袋:“能不去那里吗?我好害怕。”
我抹掉额头上不存在的黑线:“刚才是谁说保护我来着?”
它一摊手,眨眨眼:“我原来也不知道自己会怕黑呀。”
“我年轻气盛,邪不可干。跟着我,不用怕。”
它略一犹豫,泄气道:“算了,我下次再来吧。”
我朝它挥挥手:“那就明天一起看日出吧。我去去就回。”
没走出几步,我发现它又默默跟在我后面。
我停下脚步:“你怎么又跟来了?你不怕了吗?”
它扭扭捏捏:“还是很怕,也很想去。反正和你说不清楚。”
我暗自窃笑:“我懂我懂,这就是看恐怖片的心情。”
“你不觉得危险吗?”
“还好,还是老样子。”
“你胆子真大。”
我苍蝇搓手:“嘿嘿,那就假装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们一样害怕。”
它哆嗦着抱紧自己:“这样更怕了吧。”
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这样更好玩了咧。”
见南山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记得上次来,恰逢雨夜,我独自打伞。
雨幕如同丝弦,挂在雨伞边,挂在屋檐下,挂在树梢前,无比自由,无比随意。
现在,我假装自己第一次来。
我们进入山的怀抱,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我特意放慢脚步,原本熟悉的地方,变得有些不同。
小柳树长高了,过去触手可及的枝叶,现在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未来的我应该只能仰望它了吧。
不知道它离群索居,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是在等谁?
溪流是山的血脉,竹林是山的羽毛。
风是山的呼吸,雨是山的眼泪。
打哈欠的时候,它就舒展身体,抖擞羽毛,簌簌作响。
竹林中,一棵红豆杉脱颖而出。
绿箩绕着笔直的树干盘旋而上,一片片叶子仿佛玲珑的旋转阶梯,通向某个小精灵的家。
苍天大树如同苏醒的远古巨人,沉默地伫立在夜色中,守卫着夜的和平。千万不要和它们对视,也不要吵闹,它们不喜欢被打扰。
我的伙伴时不时向后张望,冰冷的手紧紧拽着我,就像溺水之人抱着浮木一般。
我不禁想编一个鬼故事捉弄一下它。
比如说,山里有一种妖怪,会随机捉走过往的行人,收藏起来…
随后又作罢。
我实在是不想打破这份安静。
没过多久,它终于适应环境,松开我的手,独自行走。
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步履从容。
夜晚水汽氤氲,雾气弥漫,行走在此,如同行走在梦境之中。
雾是山的灵魂。
它上接天空,下接山峦,在天地间往复徘徊。
敛神闭目,一呼一吸间,包围我的是,若有似无的清香,若即若离的凉风,时断时续的虫鸣。
抬头仰望,夜空浩瀚无垠,辰星寥落,它们沉默不语,又自得其乐。
我似乎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又很快清醒过来。
绵延起伏的山脉,成为链接天地的边界线,勾勒着天空的轮廓。
月影斜长,万物笼罩在月光里,复归于宁静。
对我而言,这份宁静,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