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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好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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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日晨起又见大雾,随之而来的还有细密的鹅毛雨。拉开阳台的窗,一股冷空气跌进来,雨水也摔到脸上慢慢往下滑去,好在滴进衣领之前我伸手将它晕开。
衣柜里的衣服摸起来总是潮湿,穿起来就像洗衣水没拧干,每次都要用体温烘干,就连火柴也变得潮湿试了几次也擦不出火。叼着香烟,半天没有点燃。不耐烦地再次重复,终于点着了。
手颤颤巍巍地夹紧它,视它如命一般的渴望,Alan不喜欢烟味,我为了不引起他的反感而戒。现在他不在,才能正大光明地抽。吐出的烟雾与工业浓雾混合,二者没什么两样。
手上动作顿住,眯着眼盯雾中人的轮廓,目光追逐风尘仆仆踏雾而来的他,即使圆顶礼帽帽檐挡住了脸,即使他穿着我没见过的驼色马球大衣,我还是认出了向流星。
“再往前一步,落下的烟灰就会在你头顶烧着。”
熟悉的声音从楼上发出警告,向流星仰头又后退两步,方才能更好的看到三楼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的女人。
“起这么早?”
一手夹烟,一手撑在窗沿,俯视他,打量着,宛如法官坐在天平椅上高处审判。
“你还不是一样,好像一晚上没回家?”
“你很在意我去哪儿。”没有起伏的陈述句。
“无聊。”不想知道他刚从哪里回来,但有些好奇,这不矛盾。才想起将燃烧小半截无人问津的烟灰弹掉。
“我记得,你不喜欢烟?”
糟糕,手一抖未燃尽的香烟直直往下坠落,掉在向流星正前方,只差一步就要落在他身上。忆起那只因愚蠢而死亡的鸟,场景重现,我再次被自己蠢死。
向流星弯腰把熄灭的烟蒂捡起。我刚想嘲弄他难不成有到处捡垃圾的习惯,或是有收藏女人吸过的二手烟怪癖。出乎预料,他将烟蒂丢进了垃圾桶,这让我哑言,那本就是所有烟蒂最后的去处,只是我的失误让它“流离失所”。
“现在看来,没素质的另有其人。”
原来他还记得那时我故意挑起的话。又羞又恼,把窗户关了,窗帘也没放过。没想到向流星竟找到家里,房门大敞,几步相视,好近就在面前,静静堵在门口,不请不赶。
他摘下帽子拿在胸前,“不请我进来吗?”
“哼,休想。”嘴上这么说,身体却让出一条通道。
他从身前擦过,进入了我的世界。咔哒,锁体扣合的声音,严丝合缝。
“怎么这段时间都没见你老公。”
“这么关心我老公,你想他了?”
他一瞬间松懈的管理被我发现,像是被迫吞下厌恶的东西,还要笑着嚼碎咽下去的反感。能引起向流星产生不适的人居然是Alan。
不再逗他,“我们平时不常住一起。”
“嗯。”向流星知道该怎么去控制面部肌肉,那是对着镜子反反复复练习,才得到的成果。但同时,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会从眼睛里逃窜出来。
天空明朗,云卷云舒,一切恰到好处,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向流星在心里欢呼。他略微低头掉进单词之海,桌子上堆叠了往期报纸,黑色的报社大字如此醒目。随便拿起几张,“这些……都是泰晤士报,你是忠实读者?”
“为了更好观察头版的照片,找到自己和他们的差距。”
“没用的,找准自己的风格才重要。”多么令人沮丧的话。
“我找不到……请告诉我技巧,一个能拍出生命力的技巧。”振作后是如此迫切,脑中还回放着主编在大会上夸奖向流星拍摄的素材,“有生命力且永恒的瞬间。”她的原话。
“摄影,不仅要用眼睛看,还要用耳朵听。”他轻点自己的右耳,话中有结,对我来说是解不开的死结。又或者,他是不想传授我拍摄技巧,才故意这么说。
“少故弄玄虚,你到底说不说。”
“我能说的都说了,剩下只有你去亲眼看,亲耳听。”
看什么?看皇家利物大楼顶部的贝拉和贝蒂守护着怎样的利物浦?看那些和我们出处相同,处境却天差地别的拾荒者?看不甘被束缚的女性裸露上身为了追求平权?看叛逆的青年走街串巷高喊停止战争?美好人间明明就在这里,太荒谬了。
“让我和他们共情吗?可他们悲剧又不是我造成的,我心疼他们,谁来心疼我。”
“集装箱偷渡,有的四处流浪、有的充当低廉劳动力,你无需和他们共情,将这些事背后的根本原因让更多人知道,就是你的本职。”
“看和听,还少一个听。”
他摇头说:“下次吧。”
嘴巴抿成一条细缝,与向流星对视时还若有所思点点头,就像终于找到解题方法的学生,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其实,我没告诉他,哪怕听到肺腑之言,哪怕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疮痍,也无法打动我。
面对他们我写不出新闻。我就是大家所憎恶,导致娱乐至死局面出现的推手之一,因为当娱记是来钱最快的。我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成为称职的记者。差一点,还是差这么一点,总是差这么一点。
与他躲在同一把伞下漫步在默西河畔,步调一致,偶尔肩碰肩。前方雾雨蒙蒙望不到终点,找不到出路,整座城市都被白雾所笼罩,置身仙境的日子只多不少。护栏之下的默西河受工业污染严重不再清澈,最终注入爱尔兰海。
“天气好时,有机会一起坐轮渡去默西河对岸,看利物浦的天际线吧。”我提议时指尖又触到他的手背。
“好。”他面不改色回答,然后反握住那只总是“不小心”蹭到他的手。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他会发现我的小心思,会领悟我的意图,但他不能想象到我的得意,也不能亲身感受我的步伐有多么轻快。
“伦敦的生活怎么样?”
“不怎么样,甚至和利物浦相比,我更喜欢这里一点。”
“让我猜猜你来利物浦的原因……该不会是为了披头士吧?”假装深思熟虑,实则随口一问,是我一贯作风。
“真聪明。”
“和很多人一样,庸俗。”
向流星再问我:“你一点也不喜欢披头士吗?”
我的答案依旧,“不能再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