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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996[1] ...

  •   周瞳自从眼睛不好了之后一开灯就流眼泪,应不尘经常能看见他沉默地坐在潮湿的床板上抽烟。
      周瞳也不是没有出去过,只是他的眼睛畏光,而且他一直都在跟大车打交道,现在瞎了只眼睛,从前的什么协议,什么合同,什么运输公司,什么修车厂,通通作废了。
      周瞳又将烟掐灭了。
      “那个,周老板,”人们总这么说,“您这个,情况不一样了嘛,互相理解,是不是。”
      周瞳躺在床上抽烟,听见应不尘回来就掐烟。

      “哥,”应不尘回来了。一回来就能看见那个八宝粥罐头里的烟头都满出来了。
      应不尘去把烟灰倒了,拎着快餐菜,二人就沉默的吃饭。

      “在学校好吧?”周瞳问。
      “嗯。”应不尘说。

      就没了。
      应不尘不知道问什么,答案都摆眼前了。

      每天就是一样的饭菜,一样的对白,一样的睡觉。
      应不尘不敢,也没脸让周瞳抱着他。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

      应不尘的成绩越来越差。
      期中考试的时候,老师找周瞳谈话。

      周瞳胡子拉碴,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
      老师说,“你们家长自己都这个样子不着调,难怪孩子也不上进。挺好个孩子,你们做家长的,就这么浪费了?”
      周瞳低垂着眼睛走了,也没跟应不尘打招呼,从前,周瞳还是只花孔雀的时候,路过应不尘的教室,挤眉弄眼,飞吻连连。
      那会儿的应不尘人人艳羡。

      应不尘今天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就看见开灯了,他看见周瞳正在给自己剪头发,还在刮胡子。
      “明天哥就去找活儿干,”周瞳说,“最近你也没好好读书,是不?”
      应不尘上课的时候总是想到周瞳,一点心思都没有。

      应不尘觉得周瞳就像暴风都吹不断的疯狂抽芽的大树,他只要想从烂泥巴地里起来就会费尽一百二十分的力气,重新挂上笑脸,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眼睛没坏,债也没欠。
      周瞳这次瞄准的是音圈,96夏,发展好的城市越来越富裕,富裕之后就开始追求一些享受。
      而留声机,喇叭,音响,随身听就成了好买卖。
      迪斯科开始大范围的流行,在夜晚开门的音乐池里,谁也不知道那个在里头高谈阔论,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眼睛坏了。
      周瞳从最开始整体销售开始,又到厂子里去干活儿,他的眼睛不好,弄起这些精细的东西总是费劲得多,那会儿,整个半地下室都堆满了废件。
      周瞳没钱,都是赊的,卖完再去结利润,这是最差劲的卖法,里头的油水都被吃的干干净净,只能挣个辛苦费。

      但是他就从这辛苦费里熬出来,去送礼,去喝酒,大头都花在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是总是没起色的,搞这些东西的跟当时的面粉厂不一样,开大车的或者是面粉厂的那一帮基本周瞳接触的都是没文化,小聪明的这一帮,而这次的行当里,精明的人太多了。
      精明这东西,得分年纪,如果周瞳再混个十来年,定然能混成个老鬼,但是他欠着一屁股债,别人都知道他没钱,他没钱,挣不到他的钱,什么要带着他一起玩儿呢?
      生意圈子,都是你挣挣我的钱,我挣挣你的钱,或者你有设备我有钱,或者你有销路我有供应商,啥都没有的,人家都瞧不上,当个倒酒的都嫌他占地方。
      周瞳原来那一套其实已经不好用了。

      这段时间的应不尘总是看不见周瞳。
      六年级之后,这里的学校就不允许借读,而是要赞助费了。不管小学读啥样,没户口初中都得借读,这里的赞助费高得惊人,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回到自己的户籍所在地去。
      应不尘害怕,他是知道的,周瞳根本就没有钱,他连摩丝都打不起了。
      应不尘感觉,周瞳要离开他了,周瞳再也没泡过脚,也不允许他独自在家里烧热水了。

      应不尘在心里盘算了半宿。

      “哥,”应不尘说,“我不想读书了。”
      “我去你吗的,”周瞳昼夜颠倒,刚睡醒,“你几岁啊,你不读书了。”
      二人蹲在一张小桌板上吃饭,周瞳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我就是不想读。”应不尘说。
      “那你要干啥。”周瞳嚼着米饭,晚一点这祖宗睡了他还要出去给人开车接送人呢。

      “我去做小工,去卖饲料,去养小鸡,”应不尘说,“我都不要读书了。”
      “滚,”周瞳踢了他一脚,“闭嘴。”
      “你现在十岁往上了,我把你当个正常人,”周瞳点了个烟,眯着眼说,“这种没□□子的话别墨迹了,爱读不读,不读滚蛋,别在我边上。”
      周瞳骂他了。
      应不尘好舒服,说不上来的那种舒服。

      应不尘蹭着他,“我不滚。”
      周瞳拿手指戳开他,说,“但是吧,这事儿你也不用有压力,读的好就读,读不好我也没办法,”周瞳扒拉了一口米饭,说,“但是得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周瞳说,“你的赞助费么,我惦记着呢。”

      应不尘的眼睛红了,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也记得。”
      “这还鸡毛蒜皮?”周瞳说,“你读书,头等大事,你看看你哥现在混得这个圈,这圈的都有文化,他们赚的是文化的钱,音箱,你晓得吧?都大学生。”
      “比从前弄大车那帮人,还厉害。”周瞳说,“就这不大点儿的一个喇叭单元,就那么点儿哥玩意儿,写上洋牌子,一个比一车谷子都贵。”

      “你汪奶奶可跟我说了,”周瞳说,“你是个读书的料子,要不然也不能跳级,砸锅卖铁,我也供你。”
      周瞳的话又开始多了,他哼着小曲儿,捏着自己的下巴,在镜子面前打理,说,“瞧瞧,什么叫天妒英才!”
      应不尘从后面抱着周瞳,闷闷的叫了一声,“哥。”
      “说事儿。”周瞳梳完头发了。
      “哥,要是赞助费真的...”应不尘还是担心。
      “我是你哥,但是我也是你爹,”周瞳收拾着自己亮晶晶的外套,像个孔雀似的,从前女老板总是爱跟他做生意的,“等有一天你当我爹的时候你再跟我墨迹。”

      ***

      这一年,周瞳没有钱,但是应不尘的牙总是痛。
      他的牙从小时候就没养好,又总吃些没营养的东西。周瞳出院之后有很多药,止痛的,有一个叫安乃近。
      应不尘从最开始的吃一颗,到后面三颗都还是痛。

      周瞳总是在跑供销,应不尘给他收拾包的时候,里面有时候只有几个钢镚跟两三张十元的纸币。
      从前在面粉厂的时候,家里有个罐子,在盐罐子边上,周瞳说,老爷们身上咋能不揣钱,要就去罐子里拿,但是要跟周瞳说。

      现在周瞳没有钱了,那个罐子里的硬币却总是不见少的。
      周瞳总是把硬币放在那,任由应不尘拿,他这种粗心的人,根本不知道那里少了多少。

      应不尘在晚上又牙痛,痛得喝了白酒都不顶用。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周瞳回来了,他看见散落的药盒子,拽着应不尘就去看牙医。

      医生说,“这孩子的牙都坏成这样了,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怎么才来?”
      哥被训成了孙子,还扭头吓唬应不尘。
      应不尘站在他身后笑嘻嘻的,从门外露出半拉脑袋,一口烂牙。

      “是是是,那咱现在怎么办呢?”周瞳老实得像个学生,站在牙医椅子边上问。
      看着特别好笑。

      “这一排蛀牙收拾完,就给补了。”牙医说,“去交钱吧,六十五。”
      周瞳哪有那么多钱呢?
      可是不治疗应不尘的牙还是要痛。

      周瞳一拍脑门,说,“哟,你看我,带孩子出来太急了,我拿错包了嘿,我装钱的那个包啊还在家里头呢,这样,我现在就回去取,您先给孩子治。”
      医生见惯了这种人,不买账,带上眼镜,看也不看他,“交钱,治牙。”
      应不尘这会儿觉得不好笑了,捏捏周瞳的手,想回去了。
      自己总是给哥惹麻烦,刚刚去厕所含了一口水,现在好多了。

      “您这样,您先让孩子别这么疼行吗?”周瞳好声好气,在医生边上说好话,“钱我肯定给您拿过来,您行个方便,您帮帮我,孩子疼,我这...”实在没招了。
      “交钱。”牙医似是不耐烦了,上下打量着周瞳,发现他流里流气,眼睛还瞎了一只,更不耐烦,“没钱治什么!养孩子要负责任!不负责任你生出来干啥?”

      周瞳还在小心的赔礼,说,“我给您把我东西都压在这儿行吗,您先治,我怕一会儿我回来您关门了。”
      牙医这会儿看了看应不尘,说,“我今天档案没做完,会很晚,你来就行了。”
      周瞳双手合十,说,“感谢感谢。”就要掏烟,被婉拒了。

      应不尘见不得周瞳这样,哪怕周瞳觉得没啥。
      他习惯了,这一年,他习惯了在外面当孙子。

      当时,周瞳说,“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啊。”
      周瞳忘了,如果他的家里人还在,他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孩子。

      ***
      应不尘被周瞳牵着手,但是他还是牙疼,总是伸着手指进去抠牙,怎么也说不听。
      周瞳把应不尘背起来,其实应不尘已经很高了,就是同龄人之中,他的个子还是不咋行,他的两只手抓到面前来,说,“你小子,牙疼怎么不跟哥说?”
      “哥没钱。”应不尘说,“都是因为我。”
      “有你啥事儿。”周瞳说,“别觉得自己能担事儿啊,不就几个臭钱么,哥挣不就完了吗?”

      前面是个典当铺子,周瞳摘了他的那一块梅花手表,当年周老板在省城买的三百块贼有样的梅花表,只折出来七十五块,就数字还是老板好心给的,原因是上面有一道重重的划痕,
      “嘿我草,”周瞳笑嘻嘻的说,“你看完牙咱俩还能搓一顿。”
      应不尘不愿意。
      他始终记得,自己趁着周瞳睡觉的时候,在手表的八点位置,拿螺丝刀剜了一个口子,还美滋滋的跟周瞳说,“八点钟,你要回家的,你看见,你就记得了。”
      “你这个混小子,”周瞳知道的时候可是心疼了好一会儿,扬起的手又说,“哥记着了。”

      手表没了,周瞳的手腕空着,他总是习惯性的抬手,他重新带上这块表的时候还跟应不尘说了,“我下回再摘,肯定是换了个更贵的。”
      现在好了,越过越回去了。
      应不尘觉得不舒服。
      自己牙痛又不会痛死人,多吃一些安乃近不就好了吗?

      周瞳说,“想啥呢?”
      应不尘别别扭扭的,说,“我牙不痛了,我害怕,那里有电钻,我不想去。”
      “哥抱着你,不怕。”周瞳说,“牙要是坏了,以后还要遭罪。手表卖都卖了,以后挣回来不就成了吗?”
      “有点志气行不行,哥难道还一辈子带那个破梅花啊?”周瞳说着话,牵着应不尘去看牙。

      看完牙出来,应不尘总是一口一口的吐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的手法不太娴熟,结果是,这晚上的应不尘发烧了。
      周瞳要给应不尘去看病,但是兜里没钱,手表也卖了,其他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而且已经深更半夜,能找谁呢?
      应不尘觉得周瞳就是小题大做。

      “哥,你抱着我,抱着我睡了就好了。”应不尘说。
      地下室实在太潮了,衣服几天都烘不干,上厕所都要出去好远找旱厕,堆了个柜子跟煤气灶就挤得已经都没地了。
      外面的路灯照进来。
      周瞳脱了衣服,晾着自己,冷的发抖,就抱住应不尘。

      周瞳抱着他,安抚着,揉在怀里,轻声的斥责自己,“哥没出息。”
      这句话,应不尘只在三年前听过。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说自己了。

      应不尘烧得迷迷糊糊,蹭着周瞳的下巴,他有胡渣,蹭着痒,应不尘总觉得周瞳身上有味道,说不上来,就是好闻。
      “哥,你香。”应不尘蜷成一个窝在他怀里。
      “我香个蛋啊。”周瞳捂着他的脸。

      应不尘又蹭了蹭,说,“哥,我要天天发烧,天天叫你抱着。”
      “滚你吗的,”周瞳点着他的脑门,说,“大孩子了,能有点出息啊?”
      应不尘更往周瞳脖子上蹭,“哥,我喜欢你。”
      “喜欢哥就听哥话,好好读书,”周瞳又点着他的脑袋,说,“知道了没?”
      “嗯,”应不尘说,“哥,你这样抱别人吗?”
      “我抱谁啊?”周瞳嫌弃地说,“拖着你这个玩意儿,对象也谈不上。”
      “那就不要谈,”应不尘抱紧了周瞳,说,“做我一个人的哥。”

      应不尘真是这样想的,他想赶紧长大,小小的实在太没用了。

      “我老了你养呗。”周瞳闭着眼睛问。
      “嗯,我以后挣的钱,有的东西,都给哥。”应不尘说。
      “那感情好,”周瞳说,“祖坟冒青烟,养了孝顺娃。”
      “我说真的。”应不尘贴着周瞳的脖颈,顺着勾着脖子。
      “我也没说不是啊。”周瞳说。
      “哥,要是你死了,我就不活了。”应不尘说。
      “你讲话可真有福气,”周瞳笑着,“这么早就咒我死,不想养就直说呗。”
      “哎呀哥!”应不尘急了,抬头来,板着周瞳的脸,问,“那我死了呢,哥,你自己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
      “嗯,我掐着点死,”周瞳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嘎嘣就挂,我省的你惦记。”
      “你瞎说八道。”应不锤着他胸口说。
      “可不是你先瞎说的吗?”周瞳说,“行了祖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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