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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9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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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瞳被人拉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血。
而风子没出来。
应不尘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火焰渐渐被扑灭,剩下一片废墟,他彻底傻了。
周瞳住院了,睡了四天才醒。
在周瞳昏迷的这段时间,风子的老母亲已经翻山越岭的来了,老太太摊着手,茫然地问大家,“我的小风呢?”
“我的小风呢?”
“我的小风说,过年带媳妇回来给我看看。”
大家告诉风子的母亲,这事儿不好说,仓库里有没有人抽烟留了下火种,或者有人恶意纵火,有待查明。
风子的母亲已经三天都没吃饭了。
周瞳的眼睛坏了,被包着,拄着拐,来看风子的母亲。
风子的亲戚们也都来了,指着周瞳骂,周瞳的耳边都是耳鸣的声音,根本听不听他们在说什么。
赔钱。
赔钱吧。
风子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了,她擦着眼泪,说要生下来。
那会儿大家才知道,当年帮着周瞳去打团伙,一声不吭就拉石头拉沙子,满脸横肉的男人,只比周瞳大了一岁。
风子的女朋友家里人来大闹,不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风子的女朋友对周瞳说,“周哥,风子,他...命都给你了,这是他的孩子...”
“我知道。”周瞳低声应着。
在医院的楼梯里周瞳抹了一把脸,那个满脸横肉会脸红的男人,再也不会送他回面粉厂了。
应不尘看见周瞳蹲在那里,胳膊挡在脸面前。
他的风子叔,消失在那场火汤里。
应不尘依稀听周瞳说过,他在逼风子学文化,但是风子连笔都握不住。
风子说,我学那玩意儿干啥,你有不就行了吗?
周瞳说,你自个儿的东西才是你的。
风子挠挠头说,我合计,我这辈子给你开车呢。
周瞳那会儿骂了一句,风子没出息,叫应不尘不能跟他学。
顿了一会儿,又说,不学文化也行,管一辈子呗。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一件事儿就够了。
应不尘缠在周瞳身上,说,“风子叔干啥了?”
周瞳说,“哥最难的时候,你风子叔不认识哥,就过命了。过命了,就得把命交人手上,我要是没了,让我选一个人养你,我分逼钱都没有,我都敢让风子养你,风子要饭都得养你,你懂没?”
消防队的人找到周瞳,说起火点就在车棚的那个铁皮房子里。
应不尘已经好几天都没说话了。
周瞳在拄着拐,站在医院的天台上抽了根烟。
运输公司连地皮都卖了,只要现金。
转得着急,换得三十多万,让风子的母亲与他的女朋友走了。
面粉厂的损失也定出来了,新厂长逮着这事没少往上面使劲儿,要把面粉厂这些年效益上的亏空补回来,仨大车,一车棚,一仓库,八百袋面粉,一个变压器,还有评测成危房的食堂。
零零总总加起来,大约九十六万的物损,在1995年冬。
天价。
那时候面粉厂一个劳务合同工的工资,才三百块,万元户都是了不得的事情。
天塌了。
刨开周瞳卖公司,卖地皮,卖机器剩下的钱,都赔了,还剩下六十万的债。
他什么都没有了。
同尘,真的成了被碾在地上的,薄薄的,细小的尘。
牌匾被扔在地上,它的大红花都还没有掉色。
***
应不尘不会说话了。
周瞳被包住了一只眼睛,应不尘坐在他的身边。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周瞳在他面前晃手,说,“装忧郁呢?”
应不尘垂着脑袋。
周瞳拍拍膝盖,说,“上来。”
应不尘不上来。
周瞳又重复了一次。
应不尘颤抖了一下,慢慢吞吞的爬上去了。
“干坏事啦?”周瞳把他拢进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害怕啦?”
“没事儿。”周瞳抱着他说,“没事儿啊。”
“你是给哥烧热水洗脚,”周瞳说,“是不是?”
“咱才十岁呢,是吧,我们还小呢,”周瞳说,“咱又不是故意的,别害怕,有哥呢。不过哥受伤了你知道不?”
应不尘点点头。
“你应该照顾哥,哥就不生你气,行不行?看你表现,”周瞳说,“你能照顾好吗?”
“能。”应不尘终于说了这七天来的第一句话。
“那就行。”周瞳抱着他晃,“都说了,冬天了,就让你在我身边上,哥哪里都不去,是不是。”
要过年了,这次过年在医院。
旺旺饭店的两夫妻来过,塞钱,叫周瞳别回去了。
运输公司没了,小眼镜念单子的时候抹了好几把的眼睛,周瞳叫他自己账面上拿点儿,这有他的份。
娘娘腔钱也没要,人也没来,就这么消失在宜华了。
汪奶奶年纪大了,就不要来医院了。
周瞳的剪彩仪式摆了十来来桌,来看过他的人寥寥。
这年轻人翻不了身了。
应不尘倒是动起来了。
应不尘会自己去抢睡觉的陪床,啥也不干盯着周瞳的盐水,大大的眼睛就一直看。
周瞳去摸他的头,说,“你做作业,这东西我自己看。”
应不尘就不应该相信周瞳,他一转过来,就看见周瞳睡着了,血管都回血了。
应不尘晚上也蹲在旁边,当然了,不回去也没地方去。
“你看看人家孩子十岁啥样子!你看看你。”隔壁床的总是这样骂他那个十六七岁的儿子。
住院的日子,应不尘不高兴,因为周瞳的眼睛还没好。
但是周瞳天天不离身的在他身边,在他眼前。
周瞳总是有睡不完的觉,上不完的厕所。
“你咋这么招人烦呢,”周瞳说,“天天盯着我,可烦死我了。”
这是周瞳出去偷偷抽烟,被应不尘抓了。
应不尘轻轻说,“那你抽半根,行吗?今天过年。”
周瞳又乐了,说,“听你的。”
大年夜,二人坐在医院的天台上,烟火先是寂寥的几朵,接着就开始慢慢地变多了,最后闻到了很大的火炮味儿,烟花就绽开成星海。
“哥。”
没人答应。
应不尘又重复了一次,“哥?”
“嗯?”周瞳说,“说事儿。”
应不尘又叫了一声,“哥。”
“嗯。”周瞳说,“新年好。”
应不尘的鼻尖红红的,说,“你不好,都怪我。”
周瞳说,“眼睛啊?医生不是说了么,得到时候拿了纱布看,现在上哪儿知道,急啥。”
应不尘憋着,不说话。
周瞳又说,“钱啊?”
“钱这玩意儿也累挺,在外面跑车,出事的也多,我也不想干了,喝酒整得我胃疼,不干也行,干别的呗。”周瞳说,“过了年,哥也就21岁,怕啥的。”
“面粉厂老板就是想要钱,我好好的,我就有钱还他,我自己都过不去,我哪里来的钱还他。他比别人都盼哥好,”周瞳说,“真不是啥大事儿。”
“真的?”应不尘心虚极了,别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真的啊,那人家,我跟人家打商量呗,人家大老板是吧,他那些车黄师傅都说要报废了,我按新车抵给他的,人家心里也知道。”周瞳说,“老板都欠钱。真的,我认识的老板就没有不欠债的。”
“真的啊。我骗你干啥。”周瞳一脸云淡风轻。
“哥。”应不尘从怀里挖出来一些钱,是他的小汽车存钱罐,他捡回来,当时这个存钱罐,买的时候人家说火都烧不烂,得十多元,周瞳老看他摆弄那个饼干盒子,边缘都喇手了,还每天都要数,“我攒的,都给你。”
“哟,给我发上压岁钱啦?”周瞳一张一张地数着,吸了下鼻子,说。“还不少。”
“都是你给的。”应不尘说,“哥,过年好。”
周瞳牵着应不尘,在医院的天台上,干杯了一杯热水。
下来的时候,汪奶奶托人送来了年夜饭。
年后住院约摸又住了七天,周瞳拆了纱布,医生搓着周瞳的肩膀,说,“别着急,以后慢慢,可能就恢复了。”
这个慢慢,也太慢了。
周瞳出院了,住在一间廉价的出租房里,是个半地下室,鲜少有阳光,阴湿寒冷,唯一的一扇小小窗户,有八根钢条铸着,像个监狱,天也总是不晴。
听说汪奶奶到处求情,硬了一辈子的脊梁为周瞳弯了,周瞳想,穷的时候,自己也只是送过一些不值钱的八宝粥跟牛奶,最贵的也只是那个跑车时候买的满是棉絮的玉手镯,有钱的时候,也只是办了一场不值钱的法事。
再有什么,就是口水搭成的孝心。
与汪家的雪中送炭比起来,周瞳连锦上添花都不算。
老师奶奶太老了,她自从骑车摔了学校将她辞退之后就不与学校来往了,这次却厚着脸皮去求校长,最后不知道奶奶到底做了什么,反正周瞳只是欠了很多钱。
本来这种事,要坐牢的。
周瞳瞎了一只眼睛,好眼蒙上了,就只能看见大概的影,知道这个之后应不尘畏畏缩缩得像个老鼠,这段日子,他的眼泪都已经要流干了,他现在听见黑猫警长的声音都要干呕,害怕,颤抖。
应不尘睡醒了就开始干呕,干呕着就开始哭泣。
明明,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自己为什么要去烧那该死的煤饼?
明明,哥哥这么努力才有了这一切,应不尘亲眼见过的,他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那个穿着皮夹克上大货车,带着墨镜,咧着一口大白眼的周瞳,为什么是会被自己毁了?
应不尘缩在墙角,几天都吃不下饭,周瞳给他喂水,逗趣他,“这回哥娶不上媳妇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应不尘眼角含泪,他看着周瞳,懂又不懂地说,“哥,为啥我没给自己烧死在里面啊?”
天还没热,但是半地下室太闷了,应不尘喘不上气,他直勾勾的看着周瞳,“我为什么要害你啊?”
“我怎么就这么蠢,”应不尘歪着头,问,“我咋就不死?”
周瞳不知道他的情绪有这么大,手上的勺子也掉了,周瞳抱着应不尘,轻轻地晃啊晃,故作轻松说,“净能瞎说。”
“你那么小,就要给我洗衣服做饭,读书读得又好,又懂事,是不是。”周瞳说,“这都是意外。”
“意外都会有的,哥还觉得是哥最近太顺当了,人太顺当的时候就容易有祸事,但是你看,你活着,我也活着,咱就当,当做了一场梦,行吗?”周瞳的眼睛都要疼死了,一上眼泪就容易眨不上眼睛。
应不尘在他的怀里,摸着周瞳的眼皮,“哥,你的眼睛疼吗?”
周瞳说,“你摸摸就不疼。”
应不尘在他怀里抽泣,“哥,我的眼睛,可以给你吗?”
“傻不傻,”周瞳说,“那就看不见了。”
应不尘说,“哥,你怕吗?”
应不尘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瞳,问,“哥,你怕吗?”
“看不见的时候。”
“不怕。”周瞳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也怕了...”
“哥怕你烧死了,哥不知道怎么活。”
“别哭,”周瞳捂住了应不尘的眼睛,“是哥的错,不是你的。”
“别哭。”周瞳捂得应不尘有点痛。
只有应不尘知道,二十岁风华正茂未来无限的周瞳,被他的一把火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