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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Viss’darte,Vissi’damore ...


  •   1.
      【Viss’darte,Vissi’damore】

      距今一百八十三年四个月又十二天,巴黎圣迹日后的一个礼拜五。克里斯汀·加伊封丹挤在圣热纳维埃芙剧院摩肩接踵、磕磕碰碰的市民中间,马具味、强碱性的汗水味,劣质烟草和酒精的气味刺激着鼻腔,她藏在披风下的左手紧紧抓着一个冰冷的硬金属块,攥紧的手心附着一层薄薄的汗,绿眸紧惕地注意着四周。那是一把手枪,枪柄是用金属做的,精致的纲锤和黄铜弹夹闪着微光。

      她头顶上是圣热纳维埃芙尖形拱肋的双重拱顶,穿过十字玫瑰拱廊、点缀着镀金锡质的百合花和白锡小玫瑰的撒克逊式浮雕短柱,费力地在穿上衣、短衫和工装的人们中间拥挤行走,眼花缭乱,举步维艰。

      这座黄金时代遗留的帝国建筑,是命运对特兰西瓦尼亚历史不偏不倚的一瞥。

      它原先是一座修道院,1689年巴黎经历了一场地震,修缮后一百年和z府签定了地产买卖意向书,逐渐成为法兰克最负盛名的艺术之宫——伟大曲目和鲜艳颜色交织的地方。

      鲜花圣母已经凝望着它所概括的、不为人知的命运一千三百年,天主、人、一切。

      一个流浪的酒鬼穿着朝圣者的全套服装,吟诵起《圣王后悲歌》。

      1914年。

      二战后的特兰西瓦尼亚百废待兴,法兰克政局重组、经济复苏,新兴阶级涌现,股价的地位已经立足于永恒的高地之上。

      克里斯汀在乱糟糟、拥挤的剧院看台上勉力辨认出了几个人,弗拉梅尔厂的工人,黑点酒吧的克里斯特伊姑娘,去年摔罐成亲的一对夫妇,途经特兰西瓦尼亚的马扎兰学者,欧利蒂丝大街上的乞丐。

      她有些紧张地在看台上坐下,拘谨地四处打量,手里还攥着一沓巴黎新闻画报。她旁边是欧利蒂丝工人,哼着《引路慈光》,戴一顶布列塔尼农妇的宽大风帽,瘦弱、衣衫褴褛;贝勒福雷兄妹;抽着“棺材钉子”的勒儒日老爹;小镇上一个自称炼金术士的吉卜赛怪胎——他们都是穷人,无一例外。

      这场歌剧无需支付价值四十德尼埃的剧票。【1914年,圣热纳维埃芙剧院每个礼拜五的歌剧表演对社会各界免票开放。】据说是某位神秘的贵族或富绅以惊人的财富投资了圣热纳维埃芙剧院,并提出了这个要求;可能是一时兴起的玩乐,或是出于议院票选。但无论如何,巴黎民众十分热衷于此。

      所有的人从天亮起就等待在这里,如同洪水沿着墙壁上涨,膨胀到柱子周围,漫溢到柱顶盘,挑檐、窗沿、建筑的所有突出处,雕塑的所有突出点。商贩、酒保、工人,他们喝雪莉酒,谈论考文特街的流莺、游言和股票,乐此不疲,络绎不绝。

      在这儿——1914年的圣热纳维埃芙剧院,几乎可以听到特兰西瓦尼亚所有的游言,有大有小、或真或假,悲剧和喜剧同时上演。比如佛兰德公主与红皇后是同父异母的姊妹;某位伯爵夫人生出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特拉罗勒的面包和雪莉酒马上要涨价;柯南道尔的新书即将出版;弗拉梅尔的女工玛莎在下个月要与一个黑种人医生结婚。

      克里斯汀审慎、小心翼翼地四处观察,她没有再看见那张人群中的野雉面具。这件事对她来说本身就和兔子突然开口说话一样奇异。

      故事的开始是早晨她在莫奈图兰农场听到有一只兔子在对猪抱怨阿尔伯特太太做的芹菜三明治很糟糕。她思考起“兔子到底会不会吃涂有黄油的芹菜三明治”,最后将“不会”这个答案彻底否定。接下来她会到主日学校去,但出于好奇,她追着兔子一直来到这里,步入一九一四年巴黎的人群洪流中。

      她呼出一口气,攥紧手中的机械手枪,掌心已经变得湿乎乎的了——经过三十八次改造它仍然粗糙蹩脚,使用的风险很难让她不担心,私自制造枪械的行为严重违反了主日学校的规定——圣主的教义。

      来自特洛伊的卡珊德拉在她耳边低语黑暗中的预兆。

      她走向降临的启示,身体重新变得冰冷,心脏跳得可怕,发麻的手指紧攥着枪。警觉敏锐仿佛某种小动物的目光端详和审视着这座特兰西瓦尼亚最富盛名、年代久远的剧院。她所见的异象,不是出于臀骨下的震颤,而是圣水和福音。

      此刻,克里斯汀不得不承认,这种震荡——自中古或者更早就存在的震荡,正给予她某种慰籍,指引着她。如同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头的大葫芦。*

      一九一四年,停战协议结束了长达八年的战争。

      战后出现了许多抢劫谋生的流匪,同时也孕育着反z府的暴力抗争和刺杀。因此当时法兰克陷入了一个相当混乱的时期,充斥着齿轮互相啮合产生的摩擦热,也充满机遇和危机。

      但即便是这样,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圣热纳维埃芙剧院疯狂的盛况——每年都有数千人在巴黎因一场歌剧被踩死,趋之若鹜。

      在几天前克里斯汀被一伙流匪抢劫,他们抢走了四十六法郎、一些沙丁鱼罐头和法兰克福香肠。她寻求了镇上警督的帮助,然而并没有起到实际上的作用;

      在不久后,弗拉梅尔工厂的爆炸事故造成了数十个工人的死亡。她在第二天听到了邻居威廉姆斯的讣告,和她无比熟悉的赞美诗《请救世主帮助你》;当地z府则在第二天承诺会彻查此案。

      她不愿意坐以待毙,并确信盲目相信z府这份保守会使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们必须拥有自卫和维护自己微小得可怜的利益的能力。

      人们开始鼓掌和欢呼,拥挤和密集、紧凑像真正的佛兰德鲱鱼。克里斯汀向舞台望去,被黑暗中一角强烈的反光闪了下眼睛,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那是个少女、巫魔夜会的酒神、鲜花圣母,伟大戏曲的女主人。

      她确乎在震颤着,迷人而憔悴。鲜艳纤长的塔夫绸红裙铺伏曳晃,莹白双肩袒露,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沿着后脊和胸脯流淌而下,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额头上点着血红的山羊角符号,双眸流淌着一个世纪的怫郁。

      “Viss’darte,Vissi’damore——!”
      “Non feci mai mai male ad anima viva!La mia preghiera.Sempre con fe sircera!”
      “e diedi li canto agli astri,al ciel.perche perche Signore.”
      (歌词大意:我为爱情而生为艺术而活从未伤害任何生灵尽其所能帮助不幸之人
      我永远虔诚在圣殿用纯洁和忠诚祈祷全心全意向圣坛献上鲜花
      我献上珠宝 装饰圣母的衣摆我将歌声献给天上的星星令其璀璨
      在这绝望的时刻主啊 为何为何您为何对我如此)

      女主角抬起纤细白皙的手臂,柔软而有力,用红绳系着山羊的金铃铛,拖曳的长裙宛如夜莺血染红的玫瑰,裙裾纷飞。万众瞩目、熠熠生辉——这个属于路易十六时代的奇迹。
      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在烈火的炉中。

      克里斯汀盯着她湿漉漉的漂亮双眼,它们像羊羔的眼睛,温驯、哀荣,那里正落下一滴眼泪,顺着纯洁姣好的脸颊滑下来,鲜红的裙裾飞扬;她像一团火,混合没药和百合花的幽幽麝香,燃烧魂灵。

      有什么在发生,它意味着动荡、不详的预兆,并且代表着某种狞厉的符号——她在人群中看到的山羊头面具,它曾出现在z府发布的通告中。冰冷的血液一点点渗入她因为缺氧变得苍白的脸颊。

      与命运的血光之灾一样冷酷的是教堂搭建于尖肋穹顶上的虚空中麇集的磅礴、嘶哑、崛起坍缩的呓语,像忏悔,游丝般的血管,庞大模糊的历史。她的躯体、大脑和耳膜在被撕扯、碾碎。犹如被狂风刮过的麦穗。

      天真而悲剧的理想主义仍在闪烁,并在微弱地迸发了一瞬后迅速黯淡下来;它捣碎他们,如同风前的灰尘,倒出他们,如同街上的泥土。

      加伊封丹姑娘仿佛受惊般颤了颤,猛地站起来,像一枚骨刺卡在世界的缺口。

      “爱情就是瘟疫!”她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他非要娶仇人的女儿,我的上帝!”

      四面八方麇集的声音,琐碎、嘈杂,汇聚成深谷的裂痕。臃肿的人群、宠物狗、飞扑的鸡,带着灰尘和小麦混合味道的羽毛打着旋扑棱飘荡过眼前。她反应过来,迅速往台阶跑去,身材娇小的白人少女像矫健的小马驹一样挤过滞胀拥挤的鲱鱼罐头,敏捷地穿梭在人群里。

      这位聪明、细心又冷静的姑娘很快就发现,附近并没有正在值班或者巡逻的警督和卫兵。她毫不怀疑他们此时正在身处某个小酒吧或者“爱之谷”。

      “我听说这个标志的可人儿也是维也纳人,她叫、噢——叫桑格莉娅,没错,百老汇年纪最小、最动人的夜莺!”弗罗洛太太上唇牵起一抹微笑,在胸前画出十字,像是为这位年轻女孩儿祈祷,“噢,天父。”

      “博什维尔家族两个世纪以来最有天赋的小女儿——他们希望她能为这个没落贵族做点什么,比如成为公主的玩伴。”一旁弗罗洛太太同行的女伴啜饮着特百惠塑料罐里的橙汁,不屑地撇了撇嘴,“而这个家族的其他人无非就是一些肺痨,长着癞疮的蠢货和暴君!”

      “那伙无赖、魔鬼、高高在上的老爷都为她倾倒。”工人布恩罗亚不屑地耸耸肩,突然压低声音,用那种充满诡秘、夸张的语气说道,“不过我听说,上个礼拜卡洛中毒死去的大人物就是老博什维尔。”

      “他合该下地狱去的,哦,亲爱的,他是个强盗,不要对他有一丁点儿的可怜。”

      这时克里斯汀才仔细看向女主角——她似乎曾经见过这位令整个法兰克倾倒的天才歌剧演员。【1912年,巴黎,欧利蒂丝集市】桑格莉娅·博什维尔小姐在亲手喂一只吉普赛人牵着的小山羊,她注意到了德洛丝汀,柔和得近乎羸弱地注视过来,唇边漾起充满奥秘的微笑,白皙手指抵上玫瑰花瓣般的双唇。

      “Evoe,Jupiter!Plaudite cives!”
      (赞美您,朱庇特!公民们,献上鲜花!)

      飓风和潮水同时占据空气和空间的各个点。虚空掀起震荡,被灰尘、蚂蚁、热浪侵蚀。她从1912年巴黎春天的回忆中回过神。

      这时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穿着皮革马甲和长筒靴、喝得醉熏熏的男人,他打着酒嗝,布满血丝的眼球让她想起粘腻潮湿的两栖动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腐臭挣扎溢出。

      “让一让——让一让!”他动作粗鲁地挤开身边的人,身上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经过德洛丝汀身边时狠狠地撞了她的肩膀一下。
      “Piss of George!”
      四周响起各种语言的抱怨和饱含愤怒的地方粗口。

      这时边上忽然伸出一只苍白崚嶒的手,及时地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捡起了地上的报纸。

      那只手十足冰冷,几乎让她一哆嗦,纤薄的血管盘踞在异常苍白的皮肤下,骨骼清晰,手指纤长匀称、骨节分明。

      “小心,女士。”
      她听到一句很标准的法语,吐字清晰、缓慢而温和,有种无机质的冷静淡定。

      她惊异地抬起头,接过那沓新闻画报,马上回道:“非常感谢您,老爷。”

      克里斯汀姑娘悄悄打量起对方,那是一种警惕、好奇、怀有独特的敏锐和衡量的目光。对方似乎混有小部分北英格兰和日耳曼血统,一个军官或者警督。她敏锐地注意到黑色的斗篷披风上别着军徽(或是某个z府部门的标志,她不得而知)

      服饰带有上个世纪的特征,考究冷酷,细节显出维多利亚时代的机械质感和宗教的奇异,闪烁着阴森的哀荣。

      宛如历史凝聚的谜题,看起来就像个灵媒。

      他披着兜帽,银发夺目。帽沿阴影处露岀半截下颌骨,皮肤尤其苍白,仿佛冰冷精细的雪花石膏,长相极为挺括俊秀。

      银灰色眼珠近乎无机质玻璃球,带着某种爬行动物一样的冷峻,亮银色长睫毛在朦胧光线中纤毫毕现,折射出冷酷的光芒。

      仿佛在人群中隐秘游离、投射而下的鬼魂,冷漠而酷烈的命运;

      像一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远古时期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

      在她的印象中特兰西瓦尼亚有一些总是披着斗篷的人,他们往往掩藏着各种秘密,圣周的复活节,吉普赛人的飞毯,米蒂利尼的牧歌。比如占卜师、炼金术士、祭司、红女巫(阿比盖尔祖母口中的异教徒),后来她明白那些是土地的记忆;七天创世纪,七枝烛台,七封印。

      这位z府人员在人群角落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兜帽几乎笼罩了他大半张苍白的脸,装束古拙而肃冷,像个中古时期游荡的年轻鬼魂,淬着幽火与冷铁的缩影。经过刚才不小的动静,吸引了不少周围一睹风采的目光,带着对异乡人拘谨的探究猜测、隐晦的打量,女人的注视、像一群密谋的少女那样低声细语。

      克里斯汀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住了对方。恐惧让她像一枚祼/露的苦杏仁,头部抽痛、四肢发麻。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枪柄被握紧。

      “您好,这位、这位大人,打扰了。”克里斯汀往前几步挡住各异探究的目光。她身材娇小,金发绿眼,素白手臂上戴着伊特鲁里亚式镯子,有些试探和紧张地问道,“老爷,您是刚来这儿、特兰西瓦尼西吗?您、您不是这里人吧——我是说、我猜。”

      年轻姑娘碧绿的眼睛里跃动着这片所皈依的土地独有的坚韧与温和,如同火把噼啵作响。她的语气略微紧绷、措辞生疏:“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能在这里与您交谈。”

      她看见对方银鱼似的睫毛轻微颤了颤,闪烁不定,那张年轻俊秀但苍白得骇人的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愈发深沉、肃穆。

      他披着兜帽,塌缩的阴影陷着小半苍白清秀的轮廓,眉骨冷肃,瞳孔埋于幽深湖面,五官仿佛被雨水侵蚀晕染。

      他脊骨挺直,十分安静,只有淡烟色睫毛偶尔一扇,手里柱着一把伞,冰冷的、幽深的银灰双眼看向面前的小个子姑娘。

      白人欧裔女孩,身高在五点二英尺左右,呈现出营养不良的瘦弱,装扮有着工业时期特有的简练和古拙,口音并不浓重,带有拗口的地方俚语。

      就在克里斯汀以为不会再得到回答时,那种带着冷酷犀利特质的视线似乎很轻地从她身上移开了,兜帽阴影下色泽浅透的双唇随着低柔的声线开合:“如您所说,正确。可以,小姐。”

      依然是标准的法语,语气柔和尊敬、冷静淡定,仿佛是欣然应允了。

      克里斯汀姑娘悄悄松了口气,对方看起来很友好,并不是那种厌恶穷人和平民的“大人物”。

      “我叫克里斯汀·加伊封丹,大人!”

      她的语气稍稍松快、活泼起来,俨然是位十分健谈的热情姑娘:“刚刚真是太谢谢您了!不然我肯定会被那个家伙撞下楼梯了。我猜您来自联邦,唔、您是警督吗?”

      “举手之劳,小姐。”对方回答,“联邦调查员,费利西亚诺(Feliciano)。”

      “警督?”他轻柔地重复道,停顿一会儿,又说道,“您可以这么理解。”

      克里斯汀隐隐感觉到对方并不喜欢与人交流,但言谈和举手投足都仍旧有着某种已经过时、繁缛考究的致礼意味。

      有条不紊。亲和性。易被信任。

      她好奇、小心又敬畏地觑着调查员,犹疑、恐惧和忧虑使她动摇,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可信。

      对方缄默地等待少女开口,同时在写着什么,几缕银发滑落苍白的下巴。

      克里斯汀判断出那是一种近乎无意识的行为,或是某种状态下的习惯性小动作:记录的数字形成密密麻麻的数列,像是蚂蚁,或列车,间隔平均、整齐地盘踞在17世纪繁缛的古英文上;有时候标记出信件中的一些字母,它们看起来毫无关联、没有任何可循的规律。

      羊皮纸信件被火漆密封,信中的英文仍在使用中古时期的语法(打字机书写),有些词汇可以看出意大利语的融合痕迹,像是来自十九世纪末人口迁移下的中法兰克西部边陲小镇。

      克里斯汀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封私人信件:“对、对不起,十分抱歉,老爷。”

      “没关系,它并不重要。”阴影纭纭,丝缕拓印在他苍白得诡谲的脸上,柔和而短暂地微笑,“您的判断正确,我来自联邦柏林。航程起始旧金山埠,转程巴黎,到埠天使岛。”

      他的态度很温和,吐字清晰冷静、语速缓慢,令人生出亲切感。

      费利西亚诺搁置了羽毛笔,用一张手帕擦拭手指,即使并没有沾染上一点墨渍。丝织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过一根根苍白的手指,有条不紊、却十分不协调和神经质,赏心悦目、令人毛骨悚然。

      喀啦,喀啦,喀啦。人类指骨被一节节掰断,骨碴碾磨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她耳边细碎地响起,咀嚼、臼齿发痛。那些声响令她焦虑,她开始咬手指,直到指尖被啃噬得鲜红斑斓,她才辨别出那些声音并不存在,只是联想产生的幻觉。

      血,粘稠腐臭的红色,像水洼中捏碎的蝌蚪。

      “巴黎到天使岛的航线在这几天因故暂时关闭了。”他仍然保持着礼貌疏离的微笑,声音温和亲切,“我听说桑格莉亚?博什维尔女士会在巴黎演出。”

      似乎是听出少女语气中的焦灼,他的声音中带有冷静平和的安抚意味。

      天使岛是到埠天使之城必经的海关港口,仍属于特兰西瓦尼亚公国,已经离勃艮第很近。

      欧洲被切开的血管,拥有致命的繁荣,立于不朽高地的经济;即使在上世纪的淘金热时期,也从未有分毫改变。

      “噢、噢,我的父亲早年做生意时去过那儿!但我自幼就生活在巴黎,从未离开过。”身材娇小的少女双手背在身后,淡粉唇边浮起玫瑰花瓣般的小褶皱,“从弗拉梅尔厂建成开始,我的家族世代都是弗拉梅尔工人。”

      “啊,我也很喜欢桑格莉娅小姐,她很美很可爱!”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Well,I see.”调查员颔首,冷漠白皙的脸隐没在兜帽底下,有种诡异而平静的温柔,“以及,您需要帮助吗,小姐?”
      “Com'e' la tua condizione?”
      (您的状况如何?)

      克里斯汀再次感到惊异,对方甚至看出了她是意大利裔。她眨眨眼露出笑容,面颊泛起娇嫩的红晕。当掩饰的隐幽恐惧与担忧被对方以一种温和的口吻说出时,克里斯汀确实感受到仿佛洞悉一切伪装的先见之光和某种确实存在、游丝般的制衡。

      “您大概听说过巴黎的近况。波西米亚人、维京人和布列塔尼人反抗皇帝陛下,自∥由//党//人反抗□□u3,芽月过后更是激烈。”

      “警察和卫兵无法维持治安,白日酗酒;法令几乎已经失去了效力。”

      “我想向您寻求一个帮助。我无能为力,被钉住和生根在地上。”金发姑娘面容苍白,猫一样敏锐而戒备的绿松石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的声音冷静而纤细,“您能尽快联系上巡逻驻军吗?这里混入了一些dong4乱分子,我十分忧虑市民的安全。”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鼓膜充斥着蝴蝶带着磷粉的翅膀混合泥土被嚼咬啮噬的细碎声音;鲜花圣母和古老的颂歌。

      妈妈,妈妈。黏腻的红凝在手上,世界开端的、赩红的铁元素,阿比西尼亚之战,肺结核,愈越节的羔羊,腹腔剖开后仍然跳动的心脏,那种余震在她的四肢百骸扎根,带起一阵呕吐感,细胞,血管,胃酸和玛德琳蛋糕混合的腐臭气味涌上断裂的喉咙。

      血,很多血,连带着那颗羔羊跳动、滴血的心脏,绝望的咀嚼声。

      她蜷缩起来,像被羊水包裹,颤抖,呕吐,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她的视线中有一只白皙的手弧度优雅地微抬,指间悬着机械停表的银链。表盘从掌心滑落,像震荡的机械蝴蝶一样悠悠摇晃。

      像是某个细微的无意义小动作,也许出自某种习惯,又似乎充满安抚意味。

      她猛地挺直脊背,满头冷汗地从某种被攫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呼吸急促。

      “我明白了。”对方并不惊讶。她听到对方柔和平静的回答,冷淡而有条不紊。刻有玫瑰繁复图案的机械表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中间晃了几下,在某一刻某个角度闪出剧烈的反光,被主人收起。

      “为您效劳。”

      ——第八项,无论身份、种族和国家,任何公民若向联邦特派人员寻求【符合不损害人类利益前提】的紧急帮助,特派员需竭能协助。

      “我的任务是将您送到安全场所,小姐。公民撤离仍要交由警督和卫军负责。”

      费利西亚诺递出一只手,德国四月的白芦苇般的手指间有一封信件,茶花火漆、羊皮纸,动作带着古老的致礼意味。

      “这里的情况已经联络贵地驻军,但很抱歉,小姐,维和事项不属于我的职务权限。”

      扑嗵——扑嗵——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她能感受到某种极为微弱但确确实实连系于每一个人命运与历史的游丝*,成千上万的命运,被摒弃的理想主义,压得她喘不过气,脊背上又冒出一层冷汗。

      克里斯汀很聪明,她很快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对方作为联邦□□人员,并没有和法兰克卫军联络的流程,也并不管辖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掌握着这件事的信息,甚至可能很详细。

      但她什么都没问,接过那封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非常感谢您。”

      暗红丝绒帷幔的舞台上猝然传来沉闷的倒地声。黏稠殷红的血液流淌,像一条长丝带慢慢走入河流。

      斯卡比亚的扮演者倒在地上,头颅上是凝滞的惊恐,犹如见证了朝圣者的黄金手杖上玫瑰怒放。

      一把银制匕首高举,刀光映在黑暗中,剧烈闪烁着劈斩开暗夜,一瞬间照亮了少女诡谲美丽的脸,手起刀落刺穿了斯卡比亚的胸膛。浓郁血色喷溅而出,染红了整个空间。

      “Questo è il bacio di Tosca——!”
      (这就是托斯卡之吻!)

      她高举利刃,将男人钉置在1800年的罗马,历史和艺术的坐标轴之上。

      繁复层叠的塔夫绸长裙摆被斑驳的鲜血痕迹腐蚀,一张苍白娇艳的脸溅上浓稠粘腻的血液,五官半隐没在如瀑的黑色长发下。

      Ti sei strozzato col tuo stesso sangue, giusto!Hai soffocato con il sangue della persona che hai torturato!Quest'uomo alla fine morì, e tutta Roma tremava e tremava sotto i suoi piedi in passato!

      维也纳的明珠——我们最好的歌剧演员——金丝笼中的夜莺婉转吟唱,白皙的双手交握,微微阖眼,仿佛舒展幽深的纤细花瓣,细微颤抖、凝结着泪珠。像是在祈求圣母,等待玫瑰被血染成赩红。

      ——以及一段如同教皇通谕的吟唱。

      “E lucevan le stelle,Ed olezzava la terra,Stridea l'uscio dell'orto,E un passo sfiorava la rena.”
      “Entrava ella fragrante,Mi cadea fra le braccia,Oh dolci baci o languide carezze.”
      (歌词大意:大地吐露芬芳她随后悄悄走来带着一身芳香 投入我的怀抱
      我的手颤抖着 轻轻愛/抚她藏于斗篷之下 美丽的身躯
      如今 这爱的美梦 已永不再现然而此刻我从未如此眷恋自己的生命)

      高邈、壮丽的吟唱在古老的虚空掀起动荡。仰顾朗朗白日,竟怅惘如斯。

      “托斯卡”刺穿了“斯卡比亚”的胸膛,一瞬间变故突生,亳无征兆。惊恐慌乱的人群混乱拥挤,推搡争抢着踩过各种人的身体向剧院出口涌去,尖叫、哭声混杂着枪声;翕动皴裂的嘴唇,祈祷痛苦消失无形。这一天发生了巴黎历史上最庞大的踩踏事件。

      不是鲜花圣母,不是古老的艺术,而是顷刻毙命的火枪,刺杀和屠戮。

      鲜红的舞台开始燃烧,天鹅绒和绸缎烧被火焰吞灭,火舌舔舐上女主角的裙摆,然后迅速侵蚀和攀附蔓延,桑格莉娅宛如一个精致、苍白的人偶,没有表情,迅速被火焰吞噬。美丽的国度,一切都脆弱,一切都易燃。

      雾霾一样迷蒙的水色滑过,迅速地消逝在燃烧的大火之中。

      命运的预兆投射下汹涌的火焰,被献祭者并非愈越节的羔羊。

      18:5 阴间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网罗临到我。

      “您还好吗,小姐?”

      18:9 他又使天下垂,亲自降临。有黑云在他脚下。

      白皙秀颀、骨节清晰的手在她面前伸展着,微屈的手指修长匀净。

      18:16 他从高天伸手抓住我。把我从大水中拉上来。

      一阵应激般的呕吐欲涌上胃腔,肢体痉挛,头晕眼花,她分不清那是汗还是泪水。

      骨骼和血肉碎裂的声音,尖锐的枪声,将黑暗搅碎,施与和被施与的命运。

      她忽然低头狠狠咬住了细白的手臂,直到一圈牙印渗出了血。

      灵魂无处潜形,血肉之躯泪流满面。克里斯汀抬起脸,少女柔嫩的声线纤细颤抖而清晰:“请您指引我。”

      手提箱里的武器零部件被取出组装,翻转拼接的动作快到看不清,熟练,精准,闪烁着冰冷的锋芒,有种克制与暴力相制衡的美感。

      不到十秒整架武器组装完毕,进入调试。点五口径,枪身全长在55英寸左右,枪管长度约27英寸。

      克里斯汀凭借在枪械学上的天赋立刻辨识出这架先进的枪械不属于这片土地,结构决定了容易拆解,高通勤性、高精度和高射速。

      她将身体蜷缩在边桌帷幔后,压下震荡的思绪,焦灼地不断估算着时间和移速,反复读秒。

      这是一场tu2杀和暴力,目的是以庞大的死亡基数掀起动luan4。携有火药和枪支,爆炸和致燃因素不定;消防装置至少还需要十分钟才能将大火彻底熄灭。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扣在狙击枪扳机上白皙修长的手,机匣顶部的瞄准装置,浮置式枪管,枪口置退器。

      瞄准,扣下扳机,调整角度。克里斯汀能判断出那与使用猎枪完全迥异,诞生于战役的射击,稳定的高精准度。

      这表明了对方是军方身份,同时也说明了庇护她的原因。

      21:8他们的分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

      三百八十一,三百八十二。四百一十。射击中止了。调查员微微抬了一下左手,示意她可以通过。

      克里斯汀还是做出了决定,微微鞠躬向他辞别:“万分感谢您,但我得留下来。三点钟方向十八米有重伤员,我确定他还活着,需要马上止血。祝您顺利,老爷。”

      她清楚这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她无法做到视而不顾。严肃的意大利式基督教家庭教导她节俭、博爱、牺牲。

      缜密冷静的思维和天才式的叛逆使她没有遵循传统。

      但在此刻,她还是做出了出自同源的选择。

      18:27 困苦的百姓,你必拯救;高傲的眼目,你必使他降卑。

      手指莹白的骨节棱角翻动,调整了狙击枪支架和射击角度,修长的手指拨过机匣顶部的皮卡汀尼导轨,调试瞄准装置。

      一只苍白颀长的手微抬,刻有繁复玫瑰图案的机械表摇晃在腕间。
      表盘间显示七分钟的倒计时。

      这位冷淡寡言的特派调查员从不干涉他人的选择,包括此刻克里斯汀的决定。

      少女愕然地瞪大一双祖母绿眼睛,克里斯汀没有想到这多余宽宥的七分钟时限,倏然间眼中已经蓄满泪水,愿主庇佑您,她凌乱模糊地喃喃自语,然后迅速往台阶下跑去。

      当这绝望的风暴在她的心灵中翻动、砸碎、撕扯、弯曲、连根拔掉一切时,她似乎从来没有奔跑得这么迅速、悲怆和激烈,浑身颤栗,泪流满面,仿佛就这样逃离大自然、生活、她自己、人、天主、一切。

      那一天,克里斯汀短暂地触摸到了世界之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Viss’darte,Vissi’da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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