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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蚌中珠(一)河珍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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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扶桑第一次坐船。
她躲在书箱里,跟着谢承安走过艞板,进入第一层舱室,发现这里和地面上的房子很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食肆。
十几张桌子依次摆开,以薄薄的帘幕相隔,三个厨子和七八个仆妇站在靠角落的隔间里准备晚饭,隔间离桌子只有几步远,上菜讲究一个新鲜。
左手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廊上挂满红灯笼,通往不同的客房。
右手边是木质的楼梯,上连二层舱室,下面大概通往船工所住的舱房。
泗城府离梧州府不近,坐船需要两天。
船票分两个档位,一层的客房简陋了些,只要五钱银子,二层奢华许多,风景也好,开价一两。
谢承安只买到了五钱的船票。
他挑了一间位置居中的客房住下,把书箱放在桌子上,跟船上的仆妇要来一桶清水、一块抹布,动作细致地擦洗房中的灰尘。
这一擦,他皱了皱眉——
桌椅上蒙着的灰尘太多了。
像是已经很久没住人似的。
扶桑从书箱里溜出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忽然兴奋地叫道:“谢承安,开船了!”
这时正值黄昏,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船身离开陆地,平稳地行驶于波浪之上。
涟漪一层层荡开,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谢承安轻轻“嗯”了一声,把桌椅连擦了好几遍,洗干净双手,又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道:“扶桑,我们出去走走吧。”
日头落得很快,转瞬之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扶桑来到甲板上,看到船客们不约而同地出来透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眺望远处,还有几个幼童不停往河里抛撒鱼食。
不知名的白色水鸟从头顶掠过,引发一阵欢呼。
须臾,一个仆妇从舱室中钻出来,敲响银铃,通知开饭。
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进众人的口鼻中,勾得腹中馋虫大动。
谢承安走进食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红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不多时,二楼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下来,把十几张桌子占满,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扶桑不需要进食,但她喜欢看人做饭。
她飘进厨房,兴致勃勃地观察厨子的动作。
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从墙角的水缸里捞出一条鳟鱼。
那鱼足有两尺来长,生得鲜活肥美,尾巴在空中奋力摆动,溅了厨子一身的水。
厨子将鳟鱼摔在案板上,刀背对准它的脑袋重重敲下去。
砰!
鱼儿晕了过去,任由厨子摆布。
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刮净鱼鳞,开膛破肚,拆骨剥皮,将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动作无比熟练,好像已经做过千万遭。
厨子把鱼头端端正正地放在鱼盘的头部,照着原来的身体结构,将鱼片和鱼骨一一摆回去,调好料碟,亲自端到贵客面前。
他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了慷慨的客人,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兴奋得满面通红。
年轻公子一边和侍妾们说说笑笑,一边轻抬银箸,夹起色若白玉的鱼脍品尝,对这种难得的美味赞不绝口。
鳟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它迟钝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由于角度限制,看不见自己的身体,鱼唇一张一合,不知道想说什么。
扶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闷不吭声地坐到谢承安身边,转头望向漆黑的河面。
“怎么不看了?”谢承安正打算点菜,敏锐地察觉出扶桑的不对劲,柔声问道,“方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
“……有点儿残忍。”扶桑瞟了眼食单,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谢承安,你今晚能不能不吃鱼?”
“好。”谢承安并没有多问,点了两道清淡的菜肴、一壶清酒,低头自斟自饮。
桌子与桌子中间隔着的帘幕透光,扶桑看到食肆里有很多衣着华贵的人在享用河鲜。
披着紫纱的年轻妇人拿起一只蒸熟的螃蟹,扯断蟹腿,精致的小银锤轻轻一敲,腿肉就顺利分离,进入她的红唇之中。
她吃得有滋有味,舔了舔手指,撬开蟹壳,用小镊子把内脏一一清理干净,舀起蟹黄细细品尝。
她的相公更钟爱大个的河虾,拇指与食指扭掉虾头,顺势抽出黑色的虾线,剥掉硬壳,塞进嘴里大嚼。
另一桌客人在分食一盆甲鱼汤。
“娘,甲鱼的裙边最补了,您多吃点儿!”
三四十岁的客商站起身盛了满满一碗汤,孝敬头发花白的母亲,又从盆里挑出几颗甲鱼蛋,分给年幼的儿子。
老妇人嘴里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炖得软糯的裙边却入口即化,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满足的笑容。
食肆的一角,还有人在开蚌。
肤色黝黑的男人从竹篓里摸出一枚大个的珍珠蚌,用小刀麻利地撬开蚌壳,大大小小的珍珠嵌在青灰色的肉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一个幼童从谢承安身边“啪嗒啪嗒”跑过去。
他拽着父亲的衣袖撒娇:“爹爹,我吃饱了,我要看鲛人!鲛人在哪儿?”
鲛人?鲛人不是传说中的族类吗?
《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泣则能出珠。”
鲛人善于纺织,织出的鲛绡入水不湿,价值千金,落下的眼泪能变成宝珠。
扶桑收回目光,看向那对父子,谢承安也有几分诧异。
男人正忙着和朋友们说话,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鲛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再耐心等一会儿,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他们自然会把鲛人推出来。”
听起来,鲛人的展出是船票的附赠,也是这场美食盛宴的收尾节目。
扶桑问:“谢承安,世上真有鲛人吗?该不会是船主为了敛财,找人假扮的吧?”
“我没见过。”谢承安刚有两分醉意,便十分克制地放下酒杯,“你想看的话,我们多坐一会儿。”
扶桑点点头:“我想看!”
谢承安神情微怔。
其实,他也对鲛人很感兴趣。
但他永远不会像扶桑一样,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不记得哪位长辈教导过他,想成大器,首先得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让别人猜不出自己的喜好。
有喜好,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注定一事无成。
食客们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一样,吃了很久很久。
终于,桌上杯盘狼藉,到处都是鱼虾的残骸,每个人的肚皮都撑得圆滚滚的,放松地靠在椅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和酒香,闻一口就令人陶醉。
五短身材的船主走到人群中间,圆脸盘上满是笑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拍拍手掌,示意船工们把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箱子推出来。
箱子里有水声,还有重物拍击水面发出的“哗哗”声。
船主道:“这是我们两年前从海边重金买来的鲛人,性情十分温顺,一夜能织一匹鲛绡。”
“能在这条船上和诸位相遇,也算缘分,我就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看看鲛人的样子吧。”
船工们解开绳索,取下黑布,一个巨大的方形鱼缸出现在众人眼前。
许多人倒抽一口冷气,为鲛人的美丽所震慑。
只见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美人紧贴缸壁而坐,五官雌雄莫辨,充斥着妖异的美感。
一只白到发青的手臂搭在缸沿上,指甲又尖又长,沾满透明水珠,闪着蓝紫色荧光的宽阔鱼尾上上下下,拍得水花四溅。
鲛人的美貌足以令人疯狂。
然而,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只淡蓝色的眼眸美则美矣,却毫无神采。
祂是个瞎子。
有人发现了鲛人的异常,向船主发问:“祂的眼珠子怎么不动?鲛人的眼泪真能变成宝珠吗?”
好几个人跟着附和:“让他哭一个给我们看看!”
“让他哭一个!”
“让他哭一个!”
……
船主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道:“刚买过来的时候,因为思念家乡,祂总是哭个没完,那会儿一天能攒上一整盒宝珠。”
“不过,没过多久,他的眼睛就哭坏了,如今只剩下织布这一项本事。”
扶桑对船主的话半信半疑。
什么思念家乡?该不会是他们对鲛人动用了残酷的手段,逼祂日夜痛哭,最终把那双漂亮的眼睛给弄坏了吧?
船客们放下此事,闹着要看鲛人织布。
还有一个长得油头粉面的男人借醉装疯,走到鱼缸旁放肆地打量鲛人的身子,伸手在白皙的肌肤上捏来捏去,问船工平日里会不会拿祂当“消遣”。
船工的表情十分暧昧,扶桑看得心里一阵阵发腻。
鲛人果然性情温顺。
祂摸索着接过船主递过去的生丝,十指翻飞,指缝间涌出带着淡蓝色荧光的黏液,很快织出一段光华灿烂的鲛绡。
男男女女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围在鲛人身边,捧着轻盈的布料赞叹不已。
商人意识到其中的商机,向船主询问售价。
船主面露得色,报了个令人咂舌的价格。
商人举棋不定,和同伴们小声商议。
鲛人对吵吵嚷嚷的声音听而不闻,仍然在飞快地织着鲛绡。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精美的布料像流水一样从祂指间倾泻,盖住众人的脚面,一层层往上堆叠。
指尖流出鲜血,无声地滴在鲛绡上,晕出一朵又一朵红色的花。
客船忽然不动了。
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周围的声音也瞬间消失。
扶桑诧异地站起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儿。
是鱼腥味儿。
好像只过了一瞬,走廊上的灯笼又亮了起来。
蜡烛发出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在毛茸茸的棉纸中静静地燃烧着,把红灯笼变成了绿灯笼,像一盏盏悬空的鬼火。
扶桑借着幽微的光线,看清谢承安的轮廓,见他也跟自己一样站起身,脸上满是警惕,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安心了一点儿。
她知道她们又遇到了怪事,转头观察四周,开始寻找有用的线索。
食肆里还是很暗,只能看到许多模模糊糊的人影。
角落的厨房烧着一支绿色的蜡烛,那个膀大腰圆的厨子好像什么异常都没有察觉,还在里头忙活。
他的身影照在墙上,放大之后,显得更加魁梧壮硕。
不。
扶桑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还长着厨子的身体,肩膀上却顶着一个鱼头。
一个鳟鱼头。
顶着鳟鱼头的厨子转动着浑浊的眼珠,从脚边捞起一个年轻公子。
扶桑认出来,那个公子正是方才品尝鱼脍的客人。
厨子将不停挣扎的公子按在案板上,抡起菜刀朝他的脑袋重重敲下去。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