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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花魁之死(八) ...

  •   押着老驿卒和凤娘,一行人不等天亮就启程回京,到长安城时正好开城门。

      一条阴暗潮湿的通道直伸大牢尽头,两侧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散发着微弱的光,墙壁皆是粗糙的巨石堆砌而成,缝隙里渗出水珠。

      捕手把两人羁押进大牢,随后拿着画像到街上张贴告示,叫死者家人来县廨认尸。

      县廨效率很高,蔺无舟四人吃口饭的时辰,死者家属就找到县廨来了。

      死者马迁,昭武校尉马大洪之子。

      马迁前日离家,昨夜发现死在芦苇荡。

      同康进一般,马迁也是常年混迹烟花柳巷之地的纨绔子弟。两日没回家,家中人也没意识到不对劲,还是今晨捕手张贴的告示被马家小厮看见了,急忙跑回府告诉马大洪,马家人这才知道,马迁死了。

      马大洪只是昭武校尉,在大唐属于武散官,虽无实权,但好歹是个六品官,也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军士。甫一进来,还未见到人,先闻其声。

      他声若洪钟,仿佛要把县廨的房顶掀下来:“是谁杀了我儿?”

      蔺无舟安抚他:“校尉先冷静些,令郎死因已查明,但还有关于令郎的过往,需要问询校尉。”

      谁成想这马大洪颇不讲理,当即骂道:“连个杀人凶手都抓不住,陛下要你们有何用?”

      “马校尉,话也不是怎么说的吧?”崔宿道:“刑狱缉凶,可不比行军打仗简单。”

      马大洪扭头看他,发现说话的人是崔宿,秉持着光骂他不能不骂你的原则,道:“本校尉当是谁呢?原来是中郎将啊。要论行军打仗,末将可有话说一说了。当年末将随大将军征战沙场的时候,中郎将还在院子里同人玩耍呢,这会儿要论行军打仗了?”

      在武官体系里,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杀敌的看不起靠世家背景入伍的。马大洪的态度实属正常,而他唯一忽略的一件事,依照金吾卫的选拔程序,崔宿能做到中郎将,定然不是什么花拳绣腿。

      “马校尉与其在这里责怪县廨,不如先想想你和你儿子。”樊从青话里带刺,没留半分面子:“照校尉这么说的话,您是征战沙场的英雄,不过还是个散官,怎么没坐上大将军的位置?”

      马大洪气得脸红,指着樊从青的鼻子破口大骂,作势要去打她。

      蔺无舟见状,把樊从青护在自己身后。

      樊从青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仰着小脸,笑着说:“马校尉,你可知依我大唐律例,故意伤人致使他人受伤者,刑几十呀?”

      她还是笑得那么人畜无害,仿佛不管旁人如何骂,如何做,她都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偏偏就是这样,只消三言两语,可以把人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蔺无舟还是护着她,正色道:“马校尉,为了尽早破案,您还是纡尊降贵跟我们说说令郎跟湘灵阁的花魁可有过节?”

      马大洪瞪了樊从青一眼,不情不愿道:“我哪儿知道他跟女人有什么牵扯。”

      “既如此,那我们只能去您家里看看了。”

      马家在崇化坊,与康家隔得不远,蔺无舟带着捕手“噔噔噔”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马家老仆,老仆人弓着背,稀疏花白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脸上爬满了皱纹。

      他缓缓开口:“几位有何事?”

      蔺无舟:“长安县尉蔺无舟,前来问讯办案。”

      “上官请进。”老仆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衣角还打着细密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净整洁。走起步来略显迟缓,但透着股稳重劲儿。

      “夫人因郎君的事,伤心过度,现下在房里休息。”

      老仆带着蔺无舟到马迁的院子,道:“县尉,那便是郎君的房间了。”

      蔺无舟吩咐捕手搜房间,转头道:“马迁平日是个什么样的人?”

      “郎君他……”老仆犹豫不决。

      “如实回答。”

      老仆叹口气,道:“郎君平日喜欢跟朋友去湘灵阁,也不读书。三天两头就惹麻烦,到头来还要老爷夫人给收拾烂摊子。旁人见到老爷,也会给几分面子不再计较,但时间一长,谁还愿意继续忍气吞声。”

      蔺无舟点头,心下明白几分。康进和马迁,总结起来就是,嚣张跋扈不学无术。

      趁这个空档,蔺无舟又去别的院子转了转,老仆恭敬跟在他身后。

      府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树,树荫几乎遮住了半边院子。蔺无舟漫不经心问他:“马迁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

      “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老仆垂着头,回道:“郎君每次带回来的人都不一样,老奴是做事的,不会过问郎君的私事。”

      蔺无舟走到树底蹲下,樊从青沾了点土,在指尖搓了搓,道:“蔺无舟,这里有问题。你还记得吗?我心藏于梧桐下,我身栖在金河里。”

      蔺无舟猛地抬头,立马站起身叫来崔宿和捕手。

      “怎么了怎么了?”崔宿从房间里赶来,急切道:“这里有问题?”

      蔺无舟不答,吩咐老仆带着捕手去取铲子。捕手动作快,不敢耽搁时间,不一会儿就拿着铲子回来了。

      “在这儿挖。”

      捕手领命。

      “怎么就挖这儿了?你们找到什么了?”崔宿疑惑看着两人。

      樊从青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紧张地盯着捕手手里的铲子。

      尘土飞扬,捕手刨出来一个坑,深到可以见到梧桐树的树根。

      “没有……会不会是我猜错了。”樊从青担心地望着蔺无舟。

      蔺无舟勾唇,柔声道:“不会的,我相信你。”

      他的话像是给樊从青吃了定心丸,她不再急躁,紧紧盯着坑里的情况。

      “有东西!”捕手随手扔下铲子,拿手拂开泥土,露出一个油纸包。

      樊从青忙凑上去,只见捕手打开沾满泥土的油纸包,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油纸包里的东西高度腐烂分解,段觉对尸臭的味道很敏感,就算没见到尸块,这味道百分之百是尸臭。

      “我想这应该就是兰若的心脏了。”

      崔宿奇道:“你怎么知道心脏在这儿?”

      樊从青耐着性子慢慢解释:“那个我心藏于梧桐下中郎将可记得?”

      崔宿点头。

      “我和县尉刚看了,这梧桐树下的泥土,有一块比别的地方要新。而一般树长得高大沈地方,很少会松土。”

      “这曲子还真应验了。”崔宿露出一抹惊讶,随后回复如常:“那身体是不是在金河里?可金河具体是哪里?”

      金河……金河……

      崔宿挠头:“长安城里,可没有叫金河的河。”

      “谁说,金河一定是指河了?”蔺无舟眉梢微挑,吩咐道:“段觉,你带着人去一趟康家,康家有个湖,猜得没错的话,兰若的身体在里面,找到了尸骨带回县廨。”

      “我这就去。”段觉行了个礼,带着人走了。

      “你只是马家仆人,我不难为你。”蔺无舟眉目肃然,语气冷淡:“将你家夫人请出来。”

      老仆无法,颤颤巍巍地去请马夫人。马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房,一袭华丽的锦缎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花卉图案。

      马夫人头上梳着精致复杂的发髻,插着各式金簪、玉钗,步摇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晃动。

      “县尉。”她微微福身。

      “马夫人,”蔺无舟颔首,道:“令郎的死,请节哀。但有些事,还请夫人如实相告。”

      马夫人坐下来,捂着帕子咳嗽几声,才对丫鬟道:“去给几位上官奉茶。”转而看向蔺无舟,嘴角扯出得体的笑:“让您见笑了,县尉有何事要问?”

      “令郎与花魁兰若的事情,马夫人可否细细道来?”

      闻言,马夫人眉头紧紧皱着,在眉心挤出了纹路,嘴唇轻颤,艰难道:“吾儿……”

      蔺无舟看出了她的紧张,目光炯炯盯着马夫人:“在贵府梧桐树下挖出来的油纸包,里面的碎尸块虽腐烂了,不过仵作认得那就是人心。本县尉有理由怀疑,令郎生前杀了兰若并抛尸。我想在马夫人眼皮子底下,夫人不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夫人不敢与蔺无舟对视,手里攥着手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吾儿……杀了人……”马夫人终于说出这几个字,心里的石头也轰然落地,藏了半年多的秘密重见天日。

      半年前,花魁兰若名动京城,却与康进私定终身。可谁知兰若遇人不淑,康进许下的种种承诺,只是为了得到兰若的身体,因为兰若在湘灵阁卖艺不卖身。

      康进是实打实的小人,在酒里下了药,哄骗兰若喝下去。之后便叫上马迁,两人禽兽不如。兰若醒了之后,心如死灰,又看到康进身边换了人,装做不认识她,她闹到康进面前,要他颜面扫地,于是争执过程中,兰若失手被杀,康进二人为了掩盖真相,一把火烧了客栈,伪造兰若身死的假象。

      樊从青气得火冒三丈,怒拍桌子:“禽兽不如的东西,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死有余辜!”

      马夫人楞楞看着她。

      蔺无舟晓得她气,握着她的手腕道:“樊从青,冷静,现在不是你生气的时候。”

      樊从青抽出手,愤愤跑出门。

      蔺无舟立马跟上去,不想樊从青跑得快,他找到人时,樊从青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

      “生气了?”蔺无舟坐到樊从青身边,挨着她。

      樊从青不理会。

      “康进和马迁害死兰若,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固然可恨。但是樊从青,国有国法,凤娘用私刑就是不对。”蔺无舟郑重其事说道:“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你是个讼师,不会不明白。”(1)

      樊从青眼里含着泪花,这是蔺无舟第一次看到她哭,她搅动手指,道:“我知道,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兰若不明不白的死了,凤娘申冤无果,哪里还有公道。”

      “所以你又为什么要做讼师呢?”蔺无舟递给她手帕,“我做县尉,管不了所有喊冤叫屈之人,但能帮遇到的这样的百姓,尽我所能还他们公道。”

      为什么要做讼师呢?樊从青想。

      上辈子,她的好朋友在学校被人欺凌,不堪受辱跳搂自杀,而对方有钱有势,销毁了所有证据,导致律师败诉,二审驳回诉求,维持原判。好朋友的父母接受不了打击,先后去世。樊从青拼命考上律师,就是为了帮助这样的人。

      来到这里之后,做讼师首先是为了钱,但樊从青更多还是遵从本心。

      这世间冤案太多了,沉冤昭雪不是几笔写出来那么简单。但樊丛青说:“我愿尽我所能,让有冤可沉,有雪得昭。”

      “不生气了吧?”蔺无舟嘴角轻轻上扬,带着不易察觉到的温柔:“樊娘子要是还生气的话,在下买饆饠赔罪如何?”

      樊从青双目放光,“你说的喔,蔺县尉一言九鼎,不会哄我吧?”

      “当然不会。”

      蔺无舟站起身,伸手扶她:“走吧,樊讼师。现在去县廨,看段觉那边情况。”

      那边崔宿在马府左等右等不见两人回来,心里正纳闷,哄人要哄这么久?实在等不到人的身影,便跟马夫人辞别,去了县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花魁之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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