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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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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入目纯白的天花板和吊坠的水晶灯显示我还是回到了原来逃跑的地方——安德烈的私人住宅。
我试着起身,但手才用力攥紧床单就感到一阵细密的痛,床边架起吊水架,药水通过透明的针管熟到我手背上。点滴的速度很快,所以我稍微动了一下就疼痛难忍。
窗外仍下着雾蒙蒙的雨,不过天色尚明,没有昨天看的灰暗。窗户微微透了一条细缝,风吹得窗纱翻卷,送来海水涨落的腥味。我庆幸自己感冒并不很严重,因为我还能闻到海水的腥味。
天色明朗,时间大抵集中在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疑心吊着的药水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何至于大白天的点滴速度如此快。我身体本不大好,天寒天热时总会出现些小毛病,虽不致命也挺要命。
我认真地看着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又抬头看了看越低越快的输液管,思考怎么操作才能规避血液汨汨喷出来。正当我想得起劲时,安德烈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和蔼,看样子是亚洲人。
安德烈走到我床边坐下,抬头看着药水点滴架。
“输的什么液,我的手好疼。”我有气无力地说,嗓音嘶哑喉咙疼痛,听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葡萄糖,补充体力和热量的。你现在很虚弱,需要尽快补充营养,否则身体撑不住。”
“我可以吃流食。”我不放弃停止吊水的希望。
安德烈低头看了一会儿我的手,然后托住我的肩颈调高枕头,让我靠在枕头和他的手臂上。这个角度,我和白发老人能互相看得很仔细。
安德烈不再理我,转头和老人对话:“你好,方医生。夏小姐昨天吹风淋雨,加上心情不好,回家后就病倒了。昨天夜里,我们请过西医为她治疗,但和之前的发烧一样,恢复得很缓慢。你们都是中国人,或许西医不适合她,她需要中医,所以我今天请你来,希望你能照顾好她。”
方医生很淡定:“我们家世代学医,不敢说医术怎样,但确实也不错。”,他对我微笑,看起来非常和蔼:“夏小姐,我们把脉看一下你的身体怎么样再对症下药好吗?”
我当然同意,立刻伸出放在天鹅绒被子下的另一只手。
方医生低头把脉,眉头松散,片刻后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的脸,我用粗糙的声音说:“望闻问切。”
这是一句中文。
方医生笑着重复了一遍“望闻问切”,“夏小姐身体底子比较虚弱,平时好好的,风一吹雨一下天气忽然变冷变热就不行了,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毛病。这次也是受了风寒才感冒,平时要多锻炼多保暖,我开点药方按时吃就好了。”
方医生细细地说我一日三餐需要吃些什么,忌口什么,又嘱咐药方。
无非是茯苓山参柴胡甘草薏仁这些滋补的中药。可是哪些药一起煮,各取几两煮,说得天花乱坠我记不清楚。
我问他可以将药方写下来吗。方医生于是写了两幅帖子,一副给我,一副给安德烈。安德烈听得很认真。我仔仔细细地对比两张纸条,深怕有什么细微差别。为防止安德烈这个小人要在药里害我或是拖长我生病的时间,我还预备亲自去厨房监督女仆熬药,从原料到端成碗上来,每一个流程我都要仔细地看着。
医生又问我平时爱做些什么,吃什么,喜欢什么运动。
我不好意思地说喜欢睡觉喜欢看书,喜欢散步讨厌刺激性运动,除了动物内脏吃什么都好。
“你的肠胃不好,消化能力有点差,应该多走动走动。等你感冒好了能下床,我教你八段锦。”
“八段锦?我爷爷也会,每天早晨他都起来得早早的,在花园里练。”我笑着说。
童年的记忆确实如此。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打雷下雨,爷爷都会穿一身白衣赤手打空拳,有时候是在花园里,有时候是在屋檐下。拳风呼啸,衣角猎猎,打拳的小老头端木凝神,我和叔叔家的小表妹鼓掌叫好。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坐在席下读书练字被教书先生打手心的日子。
方医生:“我叫方玉平,你可以叫我老方。我的孙女今年已经结婚,老朽年纪大概要比年纪长一些。我也很怀念从前的日子。”
说罢,他看向茶几上供着的冰蓝大瓷瓶,里面斜插着数枝腊梅,枝条细长,缕缕清香。阳历11月中旬,离春年也不远了。腊梅无论南北方大概都有,和水仙一样是过年必不可少的,我想着他年岁日长,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正准备劝解几句,在我身后一直未开口的安德烈忽然说:“花园里种植了很多梅花,有腊梅也有黄梅,方先生如果喜欢可以前去观赏,临走前采一些带回家也好。”
安德烈送完医生后又推门进来。女仆在我的床上支起了一张小餐桌,我刚刚解决完烤得焦脆的南瓜吐司,正和苦涩的黑咖啡大眼对小眼。
黑咖啡有七分烫,放在手里取暖正合适,当做饮品喝下去就大可不必了。我捧着咖啡瞥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我面前。
“进别人房间前不应该先敲门,获得别人同意才能进去吗?”
安德烈不置可否:“门敲破了你都不会回应。”,
他递给我一杯水:“润润嗓子。”
水温温热热的,刚刚好一口喝。我喝下去后,果然觉得喉咙舒服了些。
安德烈的住所是一座三层红楼小洋房,被众多树木和警卫环绕,十分隐蔽。我就住在三层,红杉树高大,枝条横斜,恰巧有一支在窗户边。春夏季节,鸟雀啾啾,我常常站在窗前喂它们面包碎。
可惜现在已经到了冬天,今年的冬天还和从前不一样,特别寒冷。这些被我喂过的小鸟全都不见身影,它们唧唧啾啾的叫声也很长时间没有听过了。我忽然觉得很落寞。
黑咖啡在我长久的看着窗外后渐渐冷却,我放回餐桌上。安德烈问:“不喜欢黑咖啡吗?黑咖啡最消炎,你应该多喝些。”顿了顿,又说“牛奶属寒,热可可等你身体好了再煮。黑咖啡应该配糖,我让人再做一份送来。”
送你妈。我觉得他在放屁。
我面色如常:“改喝黑咖啡是想下毒下得更无声无息吗?很遗憾,我一闻黑咖啡的味道就想吐。”
安德烈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忽然低头,他碧蓝色的眼睛和长而茂密睫毛离我很近,近得我都能清楚地数清睫毛根数。
他的呼吸绵长,带着苦柠香悉数喷在我脸上,我用还能活动的手推开他:“男女授受不亲。您这种尊贵的上等人,理应和我们平民保持距离,别因为我让您染上疾病。”
我讥讽地说,仔细地观察安德烈的想看见他愠怒的表情。可是什么都没有,他把我还在输液的手放在他手心,平静地看了一会已经发紫的手背说:“确实快了。你刚刚吃过东西,想来也不需要打葡萄糖了。”
我本以为安德烈会按铃,让护士给我换掉。谁知道他抽了一张纸摁住输液管,就扯掉了贴口:“你按还是我按?”
我用下巴向他点了点。纸巾白净,只有触及伤口的边缘才透出凝固的深赭色。安德烈的手和我的手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他的手心和指尖炙热,我忽然想退出。
“这是为你身体着想,方先生也说了你要少吃寒性食物,你们交流得很友好。我记得你不爱喝茶,红茶、龙井喝一口就吐。抹茶味道清甜,明天你就可以试试。”安德烈忽然说。
平心而论,安德烈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话来像午夜拉动的小提琴,低沉悦耳。
“方医生说的中药,伦敦有吗?你请中医来开药,不会没有药材吧。”我继续问。
“方先生在伦敦很有名,他家的中医馆很大,许多亚洲人找他开药。每个季度都有人运来中药。你喝的药材是最好的。”
我点头,又问:“煮中药很麻烦的,小锅一煮就是几个小时。要是你在药里动手脚怎么办?”
“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安德烈言简意赅。
我很满意,补充道:“你先喝,你喝完我再喝。”
安德烈点头同意。
自从我上个月发烧后,安德烈的态度就变的很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出格的要求也只是皱眉同意。和以前的他判若两人,我都疑心他鬼上身了。
于是我问他:“你现在还想我死吗?”
时间一时静默,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说:“夏文和,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但是…想你死的还有很多人,咖啡馆的女招待就是一个。我想你应该也猜得到,她不是我们派出来的。外面很危险,在这个地方你是安全的,我也只能保证你现在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我很抱歉你暂时不能出去。不过家里你随便逛,除了我的办公室。你想要什么玩什么告诉乔安妮,她会帮你买一切。”
安德烈攥紧我的手,他碧蓝的眼睛像是阳光下的天鹅湖,非常柔和,恍惚间就要陷进去。
“你拿什么保证我不会再受伤害呢,安德烈?”我轻声问。
安德烈听完后笑了起来,我想起春雨后的风,裹挟着新鲜的草木香。
“伽利略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不会不听他的。”安德烈说。
话说到这份上,安德烈依旧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改变主意,让我活着。但我猜测,他不会因为伽利略的劝告就改变决心,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在犹豫。
我在他身边意味着他掌握了主动权。他喜欢且习惯于占上风,这点在他进入军队后尤甚。
所以最后我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3月份茶农就开始采茶了,当时的茶叶才新鲜。你没来过中国,喝茶有很多套工艺。明天我可以演示给你看,如果还有茶叶。”
我注视他的眼睛轻声说。
安德烈碧蓝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还带着震惊的表情,显然对我的配合出乎意料。
我朝他微微一笑。
“手很疼。”我说。
安德烈立刻松开了,我抽回被攥得生疼的手,手背上隐约残留炙热的温度。
房间里供着暖气,即使在雾雨蒙蒙的伦敦,也恍如春天。安德烈柔和地和我说明天见,我嗅着腊梅冷冷的香,整个人无力地陷进柔软的被子里。
刚才说的话太多要思考的太多,已经消耗我所有精力。我的身体已经很差,需要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