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十 扑火 ...
-
仅仅凭着一双眼睛,姜昭认出了这蒙面人。
那是亲手杀了他的阿酉。
“我认得你。”姜昭冷声说道,而阿酉眯起眼看他,眼神里只有些惊诧,却并不露惧色。他显然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年前的血债,但似乎手上沾的人命太多,一个大夫竟然如此无足轻重。
乔仰峰此时站在更远些的地方,并没有靠近,这种活计,从来不需要他亲自干。
姜昭记得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他从来没有忘怀身死他乡的恨意,一切全拜这乔老爷所赐。
他只不过想要回家,但怎么连这也不被允许呢?
初十五忽然感到了一股冷意,他看到姜昭径直往乔仰峰走去,几个修士抽出剑要和他对付,剑上却出现了裂痕,而阿酉的刀更是无济于事,姜昭几乎要走到乔仰峰跟前,阿酉为了阻止他,却忽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蹲在地上,不一会双目流出鲜血,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人哆嗦喊到:“杀……杀人了!”
姜昭踏过鲜血,冷眼看着已经变了神色的乔仰峰。
“你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对吗?”
姜昭质问他,他不是温顺的良民,是向他索命的恶鬼,恨意胜过了顾虑,他现在只想掐死这乔仰峰。
这时有人小声地念起经文,姜昭仿佛一下踩入火中,灼烧感让他不由后退,接着跪倒在地,他抬头看到的是昨天那老道,老道划着符文,那是镇鬼的符咒,他呵斥道:“休要作孽!”
“作孽?”姜昭冷笑起来,他生前治病救人,死后居然落了个作孽的名号,因为这老道,他感到脚踝上像负了锁链,几乎有些难以动弹,而乔仰峰连连后退,正了正神色,对老道说:“道长,这东西已经……已经疯了!”
初十五这时也跑到了他身旁,但他却无法直接触碰到姜昭,老道看着到初十五慌乱模样,说“小子,你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初十五狠狠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些人几乎都跑上来围在他们身边,初十五多年前见过这种场面,那时候他才四岁,远远地看着养父和一群人猎杀野猪,他们将凶猛的野兽团团包围,刀枪并用,这是围剿。只是现在围猎的对象从野兽,变成了他们。
老道警告他道:“那是会杀人的恶鬼!如果放任不管,他最后就会成为邪祟,有冤的无冤的,都会被害死!”
他又缓了缓语气,说:“我知道你是被蒙骗了,把你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别再执迷不悟,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初十五说:“他没有骗我!”
他到底是什么,初十五只相信自己所见,不需要他人来评判。
初十五看着周围的人,他们仍然和原先一个神情,沉默的,鄙夷的,只当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只有老道的嘴角微微抽动:“把他绑起来。”
初十五挣扎不过那些人,他的手被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装着骨头的瓦坛夺走,老道和那些人说:“这些用骨钉钉着,还有他留下的东西,也要用真火烧……”
老道看着初十五背篓里的所有东西,瓦坛里装的的确是尸骨,老道却拧紧眉,问初十五:“你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初十五缄口不言,要让鬼魂彻底在人世湮灭,除了焚烧尸骨之外,连他生前所珍爱的物品也要一并焚毁。否则即使尸骨无存,赋予了情思的物品也能附着残魂,成为祸患。
乔仰峰扫了一眼初十五,对老道悄声说:“缺了什么东西我们另外找,这孩子留不得。”
老道却冷然道:“我们只除妖驱鬼,不杀人。”
杀生坏了功德,他们可不干这样的事。怎么处理初十五,那是乔家人自己需要考虑的事。
就算死初十五也不会把箫藏在哪里说出来说出来,大不了引刀自戮,乔仰峰也拿他无可奈何。
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初十五毫不在乎,乔仰峰软硬兼施,初十五咬牙道:“我要你偿命。”
乔仰峰表情很难看,撬不开他的嘴,也就无法真正地祛除鬼魂,陷入僵局之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爹?”
那是乔义宁,他惊恐地看着眼前人群,瘫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阿酉,以及被人捆住手脚的初十五。他手里攥着张字条,手心渗出的冷汗已经将字条沾湿,他对眼前的景象难以置信。
乔仰峰又惊又怒道:“义宁!你过来做什么?”
乔义宁反而问道:“爹,二哥说的……都是真的?”
乔仰峰没有心思理会他,正当他要让人将乔义宁送回去的时候,乔义宁却一下感到有后脊一阵发凉,寒意直冲心口,身体忽然无法动弹,他呆呆地扭头看去,看到的是姜昭那张苍白阴沉的脸,他趁着众人被突然跑来的乔义宁引去目光,挣开那些修士的束缚,直接锢住乔义宁。
乔义宁吓得无法出声,哆嗦着双腿,泪水夺眶而出。除了凉意之外,他甚至能闻到血腥味,恐惧压上心头,乔义宁直接昏死过去。
老道和这些修士们不敢贸然靠近,只要姜昭想,他就可以断送这孩子的命。
“你已经带走了义明,你还要做什么!”乔仰峰看着姜昭居然拿他儿子作要挟,自是心急如焚。
姜昭说:“让初十五走,我会把这孩子还给你,我也……任你们处置。”
乔仰峰不会放过已经知道一切的初十五,一个阿酉死了,还会有下一个阿酉。姜昭撑不了太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初十五能活下去。
初十五狠狠咬了一口按住他肩膀不让他动弹的人,听了姜昭的话,他睁大眼看向他,完全无法接受。
任他们处置?
乔仰峰生怕姜昭对乔义宁做出什么,拿了匕首,就把捆着初十五的绳子给割断,初十五跑到姜昭面前,有些难以控制住情绪,“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走的,船……船已经来了……”
船上的幡随风飘动,他把那支箫藏得很深,只有他和姜昭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们不说,那些人不会找到的,姜昭也就会没事的。
“十五,别问了。”姜昭温声说,“走远点,别太信别人。”
“我不要……”
初十五感到后颈被人敲了一下,接着眼前一黑,他能听到姜昭和那些人说话,却渐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
一滴水落在初十五的脸颊上,他缓缓睁开眼,黑蓝的天空几乎是要压到地面,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坐起来,而一阵江风吹过,吹散他的头发。手心还有些温热,他再一看,一只狗趴在他身旁,轻轻舔着他的手,竟是初四。
身下在轻微晃动,放眼四周,雾气弥漫,他正在一支小舟上,孤零零地在河上漂流。
他听到有人咳嗽几声,抬眼一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手里摇着橹,正在划船。那人回头看初十五,还喊了声:“下雨了,快到船舱里去。”
初十五听着熟悉,再一看那船夫正是原先经常去酒肆里喝酒的食客,他嘴里还哼着曲,初十五却走上前,着急问:“那些人呢?我为什么在这?”
食客把好不容易找着调的歌收回去,说:“一个道长把钱给我,还把你这狗也捎上了。你就乖乖坐着好啦,到了浙江,那掌柜还能接应你一下。”
这里还能看到岸口的船,而岸边似乎有火光,这船才离开杨家村没有太远,他对食客说:“我要回去。”
食客嘁了一声,“他们把你送上船后就要做什么法事,那乔家小少爷听说都给鬼缠上了,你回去撞邪了怎么办?”
初十五一听这话,差些就要跳河游回去,食客看他这架势,吓得赶忙调转方向,说:“到时候你自己下船,我可不敢靠近那里。”
食客将舟驶回岸边,纵使雨雾蒙蒙,却难掩盖空气中一股被火焚烧的味道,初十五跳下船,心里已经是惶惶不安,这岸边寂静无人,却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引他走,他的脚步渐渐沉重,好像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连他的灵魂都仿佛被抽离了躯体。
在一块草全被烧黑的土地上,他只看到一支被火烧断掉的箫,原本漂亮的花鸟雕刻,徒留一道道狰狞的裂纹。
他只是轻轻地拿起来,余温已经烫伤不了他的手,而这再熟悉不过的箫,脆弱得竟像沙石,一下裂成几块,一片片剥落在地上。
此刻鼻腔里都是烧焦味,那味道又像针,刺痛双目,以至于他再也无法抑制地哭起来,而这毫无作用。
他不可能再见到姜昭了,一个孤魂,彻底地随烈火而消散殆尽,而故乡遥遥万里,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