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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夜月明人尽望 ...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对劲的呢?宋知春也不知道。好像是第一次踏进这个班级的不适感,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胸口。这是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忽然从深夜惊醒,摸索出枕边的手表,就着黑暗模模糊糊地看,是深夜三点四十分,世界最静谧的时候。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侧过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枕头把自己的哀怨吸走。

      上次惊醒是凌晨一点多,下一次不出意外是四点多或五点多,总之一定还有一次。这段时间一直如此,她已经摸清了这个令人沮丧的规律。漫长的夜被硬生生地切割成了好几个部分,她机械地醒来,翻过身再机械地努力睡过去。小熊依旧乖乖地坐在枕边,团在那里,莫名全知全能的样子。

      最近的生活像被一团雾包裹住了,什么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感官全部地失灵了,早晨端坐在餐桌前,妈妈有时准备早餐,只管营养不顾口味,有足够的能量能撑住一上午的四节课外加早自习罢了。端起粥碗只顾灌下去,水汽翳上眼睛,一片模糊。抓起书包冲出门去,忍不住全吐了。她有些疲惫地撑起身体,还是上学去了。在脑海中横亘着的,是前几天晚上的争执。

      高一起撑着她在这所学校撑下去的,不是什么强大的意志力,而是她的朋友,昭昭。初中起就坐她后桌的女孩儿,聪明,乐观,豁达,宋知春愿意用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昭昭在重点班,两人不能像高中的寻常朋友一样上课下课时时缠在一起,但好歹晚上放学能一起回家。从高一开学的第三天开始,每天晚上不间断地在教学楼底,她等她,或是她等她。宋知春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下着霏霏的秋雨,溅起层层叠叠的凉意,浮在她没穿外套,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她不习惯带伞,只能把书包抱在怀里,防止雨水沾湿了新发的书本,咬着牙朝校门口走。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后面焦急地喊她的名字,回头是昭昭,手里的大伞在风中癫痫,鞋在水洼中踩出浪。“只有你会在雨天不带伞,还把书包抱在怀里,隔着好远,我一看就知道。”她张牙舞爪:“我不带伞怎么了,我又不是天气预报!”边嘴犟边钻进昭昭伞下,两人贴得紧紧的。时不时老师的电动车飞驰过水洼,带起一阵水雾,车灯像光之触手,触手里雨之蚊蚋在狂欢。低头看见昭昭白鞋湿成米色,依赖是一个很重的词。“我们以后每天晚上都一起走好不好?”昭昭说好。

      两个女孩儿的友谊,是世界上最温柔笃定的情感。宋知春随时像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昭昭则是拥抱火山的湖。

      “我不喜欢上高中,我好想回去。”

      “我也不喜欢,我们放假的时候回去看老师好不好?”

      ……………

      “我这次期中考试,历史考了年级第一!”

      “你好厉害,以后学文一定很好。”

      “不,你知道的,我想学医,我要学理科。”

      “我也决定了学理科,我们一起。”

      ……………

      就是这样每天连缀不断的对话,拯救了宋知春在一个功利的校园里,濒临枯竭的心灵。她有时回望翳在阴影里的学校,红色的墙漆像一头张口的巨兽,无情地吞噬,酗饮学生们的青春。榨干大家的天真烂漫,换取虚伪自私,一届届往复如此。但是昭昭的伞底圈起来,就是一整个乌托邦的世界,她们在梧桐树下讨论种种词汇,学业,前途,人际,甚至爱情,死亡。比任何一对情侣都来得热切,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只好依依惜别,但好在还有明天。

      但是,这一切被宋妈妈打破了。

      秋天寻常的夜晚,通往校门口的大路两边路灯打着昏黄的光,倒挂着打下来,像演绎希腊悲剧故事的舞台。两人慢慢地走,时不时有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物候干燥,踏上去四分五裂,发出沙沙的声音。宋知春兴奋地指着正在飘落的叶子的老树:“昭昭你看,这像不像我们以前……”话未说完,生生咽下去了。

      宋妈妈站在校门口,一脸阴沉地瞪着她。“我说你怎么每天回家都这么晚。”昭昭怯怯说一声阿姨好,担心地看了一眼宋知春,但是不好多言,转头消失在了夜幕中。宋知春微微低头,手不自觉攥紧书包带:“我们只是聊聊天……”“聊天?!你能不能弄清楚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是学生,你看这一个学校哪个学生像你这样放学不赶快回家在外面瞎逛的?”

      “我们高一一直这样啊。”“宋知春!!!你能不能搞清楚现在已经是高二了,你不把一门心思全都放在学习上,你怎么弄?你大姨,你舅舅上高中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玩得好的同学,人家都是自己一个人,所以人家现在成功了。你要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知不知道?以后我都来接你放学,你给我一放学就朝家奔,什么都别想,听到没!”

      她没有很意外,只知道这种妈妈控制欲大发作的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争执只能伤了彼此。只好低头啜嚅说是。宋妈妈不理,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牵着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妈妈,其实你不知道,那是我在这所令人窒息的学校中,唯一能喘息的时刻。
      她神思飘忽着,一块碎石滚到脚下,没注意踏了上去,身子立刻向侧面歪斜,重重摔在了地上。宋妈妈惊得回头,把宋知春从地上拉起来:“这么大人连路都不会走吗?脑子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是不是还不服气?你说你专心走路会摔倒吗?疼不疼啊?”疼不疼啊。这算关心吗?宋知春想着,你到底在担心我有没有摔伤,还是在质疑我因为想太多才会摔倒。

      宋妈妈慢下脚步,别扭地伸出一只胳膊,让她扶上,慢慢地走。“你扶我,到底是因为你心疼我,还是因为你是我妈妈才不得不这样,我宁愿不要你这样,我可以好好地走路,摔倒也没关系,我感觉这样我是欠你的。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天上本就只有一半的月亮含羞带怯,氤氲着不明显的温柔华彩,只是一片云翳飘过来,连那一半的月亮也遮住了,天空整个地晦暗起来。宋知春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母女之间的事情蒙起来,确实连天神也看不见,说不清,管不着。

      *
      “毛毛,快过来敬月老”外婆在阳台上摆好了祭祀的红垫子,唤着宋知春的小名。她应着声,双膝跪在柔软的垫子上,磕下去,头虔诚地碰到了阳台冰凉的瓷砖地板,冰得她几乎欲泪。微微抬头,视线与外婆精心布置的香案齐平。上面搁着苏广两式月饼,几颗红苹果,香炉里燃着三根线香,空气里果香与檀香气彼此血浓于水,各不分家地浓烈着,奇怪,但说不出的安心。烟线袅袅,直直地朝窗户上方蒸腾着,宋知春顺着那几缕青烟望过去,正好是月亮的方向。

      比起那天的含羞带怯,今天的月亮像个盛装打扮的美丽女神,大方地向人间撒落清辉,温柔地拥抱她的孩子们。自宋知春有记忆以来,中秋节敬月老是家里固定的习俗,外婆一定要求她对着月亮拜拜。小时候只会懵懵懂懂地照做,不会,也不知道问为什么。如今的她却有一个疑问,这位神秘的月神,究竟是谁呢?外婆呢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月老啊,今天你过节,这月饼请你吃,吃了月饼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毛毛好好学习,闺女工作越来越顺利……”在外婆的絮叨声中,她忽然福至心灵。月老月老,传说中的月神,不正是神话传说里那位掌管姻缘的慈祥老人吗。

      再望向那轮圆月,周遭萦绕的疏离感却悄然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亲切。宋知春不自觉地笑了,她曾经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神仙,原来就是个大家再熟悉不过的,神神叨叨的可爱老头儿。回过头来想,神仙接受世人供奉,又怎能真的不染凡俗呢?但是世人贪心,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心,谁能剔除?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愿望不是奢望,凡人一味将心愿寄托在香火之上,只是薄薄一缕青烟,又怎能承载世人厚重的心力,恐怕走在半路就断了,所以往往事与愿违吧。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月亮不懂事,高悬在天上,又怎能真的看到人间疾苦呢?不怪世人无理的哀怨。你看,其实人们或许都知道,自己的一点点愿力在人间看来其实如此微不足道,怎能奢望神仙赐福。月亮看不懂人间,只晓得夜夜流光相皎洁罢了。

      她很无厘头地想起李禾薇上课时讲过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讲《春江花月夜》,“鸿雁长飞光不度”,她说:“鸿雁飞得再远也飞不出月光。”月亮那么慈悲,慷慨地将清光充斥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大方,又霸道,全然不顾那些游子征人的杂乱心绪,对于世人的看法,不管好坏照单全收,只笑眯眯地,语焉不详的样子。

      今天是中秋节,宋知春想起李禾薇,却一时无法停下来了。家家户户团圆,她呢?看上去像月亮的一个人,平静,温和,淡漠,神秘,窥探不了她走下讲台走进家庭的样子。暑假里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描写的那位每天穿过园子的,朴素、优雅的中年女工程师,第一个跳进脑子的,却是李禾薇的身影。

      “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像过却想像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竟然有点儿担心,担心她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

      李禾薇是天上的月亮,该永远待在天上,不该落入人间。她应该永远和那些清雅的诗文待在一起,永远坐在散发着墨香的书页间。
      “月亮啊月亮,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想睡个好觉。”
      宋知春完成了最后一拜,缓缓起身,这应该不是很过分的愿望吧,她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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