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忽间陌头杨柳色 ...
-
宋知春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雪白的墙壁与天花板让她本能地又合上眼睛。事实上她的醒来也没有那么平静,毕竟她刚刚结束的不是什么美梦,但具体要回忆是什么倒也想不出了,似乎只剩一个小小的线头露在外面,引人去伸手拉出来,但那只是一截线头罢了,后头什么都没有。
她摸索出枕边的手表,上面显示的6:18让她心惊肉跳,毕竟她应该在12分钟后就到达教室才对。想来她妈妈也忘了定闹钟,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濒临迟到。
宋知春对着空气无声地尖叫了一下,迅速弹射下床,脱下睡衣套上校服,简单地漱口洗脸,拎起放在门后的书包,炮弹一样弹出了家门。又立即冲向车棚,推出那辆老旧的捷安特自行车,她亲自从外婆家骑来的,用最大的力气用力蹬着脚踏板,风风火火地朝校门冲去。把车停在惯常停放的那棵老梧桐树下,还不待放稳就抓起车筐里的书包撒开腿跑起来,汇入校园主干道上奔跑的人群,想必大家都要迟到,平静的溪水化作奔流的河。她终于成功在6:29分成功抵达教室门口,班主任老早就在班级门口来回踱步,看到宋知春的那一刻很不客气地剜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死死盯着楼梯口,像守株待兔的猎人。
宋知春冲班主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两步跨到了座位旁,立刻摊到椅子上,才有空腾出一只手安抚疯狂跳动的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刚刚一路狂奔也忘了拿水杯,此时有些口干舌燥,幸好桌子上有昨天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此时拿来聊胜于无。冰凉的液体通过口腔从喉咙直达肠胃,猛灌一顿才感觉胃有些疼痛,只得微微弯下腰,用手肘抵在腹部,才稍有缓解。
跟着大家哇啦哇啦地读了一会儿书,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宋知春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到门口,一位女老师走了进来,同桌压低了兴奋的声音:“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原来第一节就是她的课。”宋知春对同桌做了个了然的表情,继续端详起这位老师。淡紫色的连衣裙恰好齐膝,裙摆翩然,剪裁得当白色的腰线收束着纤细的腰身,头发简单地束成马尾,松松垮垮垂在脑后。一股少女感油然而生,可这和这位老师平静淡漠的表情有些大相径庭,金属镜框的后面,视线似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她目光所到之处似乎是一片虚无,不在这间教室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宋知春将视线转向老师身后的白板——《季氏将伐颛臾》,《论语》中的一篇,孔老夫子的那些陈词滥调,她对儒家一向没什么好感。“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到这里,她的思绪勉强还清醒,尚能拿着红笔在书上记笔记,在不懂的字句上划线,写注释。可是渐渐地,一切有些不受控了,她的思绪开始涣散,意思逐渐模糊,本来清晰的老师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还近在耳畔,此刻却好像隔着一扇厚重的门,渐渐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周围的喧闹吵醒,已经下课了,宋知春茫然抬头,眼前那块白板上停留着老师最后写上去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手里的红笔还握着,停留在书本上忘了摇动,在“颛臾”两个字上留下好大一颗红渍。同桌戏谑地笑:“怎么样,我说的吧,语文老师人很好,你看你睡着了这么久她都没叫你。”宋知春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教室。刚踏出教室,她的注意力就被班牌下方悬挂的一块牌子吸引了,是今早新换上的班级信息栏,上面详细写了课程表和每位科任老师的信息。第一栏是语文,李禾薇。李禾薇,她不出声地念这名字,嘴角最终停留在上扬的弧度。那名字在表格的最上面,远离所有人,有一种孤高的意味,和今天早晨经历过的语文课一样。她在心里啧啧称奇,人如其名这句话,其实也不尽然。
*
宋知春本以为,暑假补课会一直像这样进行下去,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二十五左右到教室,大声读书,期间偷偷低头咬一口早饭,用左右余光瞟着班主任转到了哪里,然后在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音节滥竽充数,吞下去,如果太噎就含一口水。一直读到七点,上第一二节连排课,语文或数学。如果是语文就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浅寐,如果是数学就努力忍着困意好好听,再趁机写几笔作业。下面通常是两节英语,死死盯着书本上的单词祈祷老师抽默时不要喊到自己。然后是午餐时间,冲出教室,挤挤挨挨地混着人群去食堂,被夹在冗长的队伍里,用手扇风的同时不断抹去额上的汗珠。
天气暑热,学校油腻的饭菜更让人没胃口,恹恹塞上几口就端起餐盘走向收餐处倒掉,再迅速回到教室,趴在坚硬的课桌上午休。睡不睡着都无所谓,但要躲过年级主任的巡视,实在睡不着就卧在桌上写作业。不过通常来说疲惫的高中生都能一秒入睡,睡上四十分钟被统一的铃声叫醒,迎接下午的四节课。偶尔趁老师不注意翻几页放在腿上的书。若是忍受不了食堂千篇一律的寡淡晚餐就和同桌跑出校门,在对面五花八门的小摊上改善伙食,接着回校晚自习,一直到将近十点,回家。一切都了无生趣,但好歹很规律。
这样的生活停止在七月底,距学校两百多公里的省城传来yq的消息。全省如临大敌,神情严肃的校领导聚在一起开会,随即校长室下发了停止补课的通知。整个年级都欢欣雀跃,猿叫在整条走廊里回荡,每个人脸上带着过年般的喜气,与神情凝重的领导们形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对比。油印室的打印机轰隆隆运转着,一本一本地为全年级的学生们大印各科作业,夏日里永不停歇的协奏曲。一摞摞还带着热气的作业被课代表带回教室,同学们看到这些的表情像看到亲人的病危通知书,但还得硬着头皮收好。
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是语文课,李禾薇看出一整个班的学生根本也没有心情听课,轻轻叹一口气把手中的马克笔扔回笔槽:“下面的时间大家自由安排吧,写作业或者看书随便,但别发出声音。”讲台下立刻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悉悉索索,宋知春长舒一声,很高兴地把搁在膝盖和桌板之间的那本《洛丽塔》抽了出来,支在桌面上大大方方地读。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读闲书。李禾薇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前前后后地踱步,学生们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即使已经下令不许讲话,还是忍不住和同桌朋友嘀嘀咕咕,看到自己过来还要欲盖弥彰地拿起笔,即使手都激动得颤抖,觉得有些好笑,孩子们都是这样,有了放假的消息谁还能安静下来学习呢?
宋知春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近乎贪婪,正好看到亨伯特先生把洛丽塔从夏令营骗走,说黑兹太太已经死了,在各种各样的汽车旅馆里讨伐她的身体。“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洛丽塔。印刷工人,重复下去吧,直到把这一页全都排满。”这是病态的亨伯特的独白,即使在暑热的夏天读来也让人不寒而栗。
而宋知春明显地感受到,这种战栗不仅来自心理,更来自生理,她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正在烤灼她。她战战兢兢地把头向左后方偏转,却是李禾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逡巡的脚步,背着手站在她侧后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专注到僵直的背影。但这时她转头了,她们很不巧地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尴尬,宋知春不确定是不是要先说些什么,李禾薇却弯起嘴角,如云的发垂下来,不明显的一丝笑意从唇边流露:“多读读书,挺好的。”宋知春意外,手足无措地放下书,匆忙冲她笑了一下:“谢谢老师……我乱读的而已。”这时下课铃救命般地响了,李禾薇朝她颔首,随即走上讲台,拿起散落的两三本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宋知春还怔忡地坐在原地,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已经紧张得出了一层汗,在明黄色的书皮上留下几个明显的指印,周围的空气中尚萦绕着动人心魄的暗香,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语境中走出来。而那个人已经迅速地消失了,她不知道去哪里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