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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前几日的晚上,皎白的月光移过慈宁宫的黑瓦檐兽上,小太子从擎着的书本上移开疲惫酸涩的眼眸,盈盈跳跃的烛光映出小太子茕茕孑立的模样,西暖阁中已然只有朱翊钧与孙海两人,一坐一跪,朱翊钧抬起头,透过莹白的窗牖,风光肃入户,空余尘埃如蜉蝣般追逐挣扎、向死而生。
      “你有何求?”
      朱翊钧叹息一声,被这奴婢一跪,书是读不成了,少不得与他分辨分辨。
      跪着的孙海似乎被这语言一激,更显惶恐,狠狠地啜泣一声,猛地抽了一口鼻涕,惶恐道:“奴婢、奴婢,不知?”
      小太子见他涕泗纵横的模样,暗中皱了皱眉,这是没有被教训过的小宦官才会犯的错误,像是冯保那样的大珰,即使受罚,也会尽量给主子看到体面干净的一面,即使凄惨也要惨出美感,绝不会让主子看到一张腌臜面孔,徒惹人厌烦。朱翊钧在后宫短短几天,已然敏锐感觉到这个魏阙兰宫不过是一座华丽无比的牢笼,自己就是那只血统高贵的金丝雀。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照样一年年浑噩地困顿于紫禁渊薮之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在众僚舌吻之中虚应个景儿,如同被高高拱起的佛陀,若不是披上那锦斓袈裟,遮挡起这草胎泥塑,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
      朱翊钧语气平静道:“不知?那你现今跪于我面前是为何?学前廷臣子充数邀名,还是学冯保沽恩恃宠?”
      这话说得何其诛心,孙海脸色全变了,磕磕巴巴道:“奴婢不……不敢,不敢如此,奴婢谢主子搭救!”
      “搭救?”朱翊钧面对孙海的感激并不动容,只是平静地问道:“咱为何要救你?”
      这话将孙海问懵了,他被掌刑太监拖走时就万念俱灰,人面对死亡时总是无限恐惧的,谁知一时竟然峰回路转,他打心里感激冯大珰,冯大珰柔仁,没有第一时间将自己沉井,反倒是打了自己一顿板子扔回廊下家等死,虽然打得皮开肉绽、剥肤之痛,可是能活着一天就比死了一天要强。然后就等来了小太子的求情,主子一句话,自己就有了吃的、热水和伤药,捡回来一条小命。
      尤其是看到冯大珰脸上挂了头彩的样子,心里就越发感激起小太子,冯公公一向受到李贵妃的信任,却因为这事伤得头破血流,自己这始作俑者不但能留下小命,还能继续回来当差,内廷十万奴婢也不定有一个这等幸运的,他哪里能不知道厉害关系,见主子问得奇怪,自己只好掏出肺腑之诚,“是主子爷心地宽厚,慈悲心肠。”
      朱翊钧轻笑着摇摇头,孙海低头恭敬地跪着,所以不曾看到小太子的眼神,“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明白么?”
      见孙海还是不明白,朱翊钧叹息一声。
      “冯大伴是这慈宁宫的座主,将来保不准还能是皇极殿的座主,你能从他手上逃命,是因我宽厚么?”
      孙海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主…主子?”孙海不由得说话都在结巴。
      “我与冯保的话,你听谁的?”
      孙海心里吃了一惊,“太子爷是主子,我自然听主子的。”这话回得很有几分水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眼前小太子是君父、是主子,自然是听主子的。
      “我与娘亲的话,你听谁的?”
      饶是孙海进宫服侍了小太子两年,还是被小太子突然的转变撞了个猝不及防,一时间竟然觉得眼前并不高大的小人突然间剥下了一层温润人皮,改头换面成了一个诡谲怪诞的妖童,静静地似要噬人之魂。
      这只妖童又轻轻地在他耳边问道:“我与圣上的话,你听谁的?”
      孙海狠命地将头嗑在地上,“主子,奴婢愚钝。”孙海顿时心如擂鼓,脸色惨白,一层一层汗珠子从额上渗出,直喇喇地滚落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朱翊钧拿手拍了拍孙海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吧。
      孙海被朱翊钧拍得一个激灵,三魂七魄归位,然后才反应过来,此时由不得再犹豫,直接对小太子行了一个五拜三叩大礼,“孙海拜见主子。”
      “行了,起来吧。你与前廷有往来么?”
      孙海大惊失色,忙跪下道:“万万没有,主子,后宫宦官不得私自交接大臣。”
      朱翊钧叹了一声道:“是啊,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有言:敕内官毋预外事,凡诸司毋与内官监文移往来。可是孙海,咱现在需要知道前朝的各种消息,你是听太祖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孙海这回倒是不再犹豫:“唯主子马首是瞻。”
      朱翊钧这才点点头,兀自坐回了桌案前,接着没有读完的书再次一句一句认真看起来。
      申牌时分的文渊阁,已经点齐灯火,辰近申出,是内阁雷打不动的当值时间,一众政府衙门都是在外廷办公,只有六科廊和内阁值房在午门以北内廷之中,可见内阁阁臣与六科给事中在大明官场上的地位。张居正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思念起江陵老家庐舍下氤氲而起的炊烟,伴着烟岚云岫的潮气,丝丝缕缕皆是吾心安处,书画一船烟外月,湖山十里镜中人。
      冬日的寒意在值庐里流淌,似乎隔着绰约的薄纱,隐约窥见廊中孔子雕像在向他微笑,张居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似乎有些冷,又有些孤寂,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值房,那是世宗皇帝修筑给权倾天下的严唯中的元辅居处,比北侧这几间狭窒寒冷又挤在一起的房间要宽敞而温暖。对面的值房里坐着高拱高元辅,似乎也没有下值,张居正看了半晌,慨然一叹,又记起江陵的山水,远处的微光与身后的家乡,似乎是难以取舍的抉择,犹豫间,只见高元辅穿过冰凉的黑暗,迈入张居正的值房。
      “太岳,还没下值?”高拱侧了侧身子,环顾了一周道。
      “今年漕运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胶莱河地形复杂,不理清楚,心中不定。”居正答。
      “总不至于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吧,”高拱听了张居正提到了胶莱河之事,就晓得他要说给事中李贵的提议,高拱并不想接这个茬,这次特意等众人都下值,单独找张居正谈话,也不是为了漕运之事。高拱眼角眉梢微微一动,揶揄道:“你自来风雨如磐,也有心神不定之时?”
      张居正听出高拱语中带骨,又见他并不接自己的话茬,心下料到对方定然是拿定主意,自己一时却探不出对方口风,遂不再往下施展,只得含糊道:“元辅见笑。”
      关于漕运之事,高拱已然决定要按照给事中李贵的提议在胶莱河的南北二流中开辟新河,沟通南段胶河河北段莱河,这样漕运就能由淮入海,减少南粮北运的难度,这事无需与张居正讨论,说这几句话不过是寻个话头开场,只是高拱自来性格耿直,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有些压不住脾气,讥刺之意被张居正听了出来。
      “太岳,听说你最近发了一大笔财?”
      张居正蹙眉,心里也镬铎,不知高新郑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到底为何,“什么?”
      高拱一拍桌子,胡子也随着情绪戟张起来,“听说徐家给你送了三万两银,求你居中斡旋。这徐华亭致仕后的日子过得不错么?一次出手就是三万两,好阔的家底!”
      张居正陡然变色,黑夜仿佛暗藏着觳觫的冷箭,那凛冽的箭光已然瞄准了他,待他一晃神间迅疾而入,众镞攒体,“元辅哪里听来的消息?绝无此事!”
      高拱瞅了张居正半晌,才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又没说要弹劾你,有没有的也无妨,只是若徐华亭想要留下令名,最好认真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们,不要让咱们大明的明公们给他擦屁股,简直斯文扫地!”
      张居正不管高拱的讥刺,高拱这话不好听,甚至是十分不堪入耳,在相继逼走了四位内阁阁臣,扶持了两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新郑公携内外当国之胜,已然权威赫赫、无人能膺其锋芒了。
      “元辅,”张居正此时已平静如初,不紧不慢道:“上师今年的诞辰我就没有亲至,上师心内怕是恼了我,昨天倒是收到徐璠的拜帖,只是其人行为乖张、做事又偭规错矩,我就没见,让管家将此人的帖子退回了,实不知三万两银之事。况仆向与上师相与,不违法、不逾礼,实无不可见人之处。”
      高拱这才面色稍霁,“没见就好,你我在内阁,备圣人咨询,必要凛凛奉法、严大辟之行,大明只有一天,可没有二天。”
      高新郑所说的是二天之典故,既有警示又有提点。后汉苏章为冀州刺史,其故人为清河太守,苏章知其脏奸,也就是说清河太守贪污坏法,苏章至,清河太守设酒叙欢,席上太守道:“人皆有一天,而吾独有二天。”这第二片天自然是指苏章了,这既是恭维对方,也是在变相投靠求关照。苏章这样回复:“今日与故交饮,私恩也。明日冀州按事,公法也。”太守默然,翌日,遂正其罪。
      张居正肃容拱手行礼道:“仆循苏章之矩,谨受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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