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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捻指已是次日午初初刻十分,难得一个晴朗天气,诗人总以冬日里的阳光来形容温暖,这十一月的暖阳泼泼洒洒,晕湿了紫禁城的琉璃细瓦。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根据大明官制条例,每个月的朔望之日既初一十五,百官着公服去御正殿参拜,但是不奏事,而真正议事的是每日的御门视事,百官着常服朝参,也称为‘常朝议事’。但是由于世庙自甲午以后,凡三十多年不上朝,所以在隆庆皇帝登基之后,突然发现常朝的典礼,鸿胪寺没有一个人记得了,去故纸堆里搜求无果,差点儿逼得鸿胪寺集体上吊,至今的常朝典礼也不知合不合世庙初年的礼仪规范。朱翊钧其实有些同情这些鸿胪寺的礼仪官员们,辛辛苦苦考证完,没用几年,又迎来了君主离线制的摆宗,嗯,现在是自己了。
      常朝结束后,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会把午膳送进乾清宫,李贵妃与朱翊钧母子二人用过早膳,李贵妃去慈宁宫处理公务,朱翊钧去东暖阁读书写字,冯保同样风雨无阻的来陪着小太子练字,只是因为小太子最近经常去给隆庆皇帝请安,现在又多了中午去乾清宫的行程。
      倏忽半天已过,朱翊钧在正午时分到了乾清宫偏殿,隆庆皇帝正半靠在榻上歇息,底下一个俊秀的小太监半跪着,抬起隆庆皇帝的一只脚搁在春凳上,用一支檀香木尺杵替他揉捏按摩。隆庆皇帝听到朱翊钧的请安声,懒懒地半睁开眼,招招手让他靠过去,一把将小太子揽在怀里,十分轻松惬意道:“陪父皇歇歇。”
      朱翊钧靠着皇帝,两人一起挤在榻上,倒也又亲香又暖和,两人都是半眯着眼睛,说些家常小话。
      “父皇,高阁老真的没有孩子么?”小太子好奇地问。
      隆庆帝倏得睁开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示意孟冲上杯茶来,“嗯?咱记得高先生是没有孩子的。”
      说罢,隆庆皇帝叹了口气,想到高拱直到现在也无子嗣,只有自己一个弟子,师父师父,如师如父,从高先生在裕王府给自己讲课开始,就像是自己父亲一样,而真正的皇父世庙皇帝,却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亲孙子出生时,世庙皇帝更是不理不睬,所以钧儿直到隆庆元年自己登基才取得名字。
      “皇儿怎么知道高先生没子嗣的?”隆庆皇帝突然反应过来,皇儿怎么对高先生家里情况这样清楚。
      朱翊钧也不讳言,坦荡道:“我昨儿想吃市饧了,让孙海帮我打听打听,结果御膳房说没有这一项,还得出宫去买,这出去一趟可就啰嗦了,母亲定不同意,我就没再要。倒是无意间听说高阁老搬家了,似乎搬到了西安门外,方便当值时中午回家与夫人行敦伦之礼,晚上再回值庐坐班,为了能够生出儿子来。这事儿还被御史弹劾了。父皇,什么是敦伦之礼?”
      隆庆帝刚含着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听了这话,一口茶汤就呛了出来,哩哩啦啦到胡子衣服上都是,茶碗也翻倾在桌子上,茶叶洒了半桌子,“咳咳!咳!”
      慌得左右太监忙上前来,拍背的拍背、擦脸的擦脸、洗抹桌子的洗抹桌子,一阵手忙脚乱后,隆庆帝还没停下,就边咳嗽边骂孙海:“这都是无稽之谈,怎么什么都跟太子说,也没个忌讳!拖出去,打二十杖!”
      朱翊钧慌了,倒是坚决制止道:“且慢!”转而对父皇道:“父皇,是我让他去打听消息的,他能把听到的话都一五一十的告知我,而不是自作主张地筛选之后再告诉我,就是这个奴婢的好处。不能因为他的好意,反而被我陷害了,那样以后谁还敢对我说实话?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是我的判断,但是一五一十将听到的都告诉我,是他的忠诚。父皇不能因为奴婢的忠心而惩罚于他,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忠心于我的奴婢了。”说着小太子整理好衣服,端正地下了榻,在金砖上行了个严肃的大礼。
      隆庆皇帝真是十分惊喜,他并没有被儿子忤逆的气愤,而是对小太子能有此见识感到喜悦,只是脸上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道:“这个奴婢行止不端,必是要罚的,太子勿言!”
      朱翊钧咬了咬牙,坚定道:“若父皇定要罚他,我不求情,但我也要一并受罚,他是按照我的要求做的,他有错必然是我先错。且此后我再不用奴婢了,我护不住他们,不配做他们的主子!”
      隆庆帝本很有三分喜悦之情,听到小太子要和奴婢一起受罚,顿时脸色就变了,天潢贵胄怎么能自降身份若此,此时装出的三分愤怒倒变成了实在的七分愤怒,朱翊钧浑然不觉,接着行了三跪五拜大礼,隆庆帝这时更是怒火中烧。一个太子!为了一个奴婢!居然行此大礼,这简直是所成小、所失大,轻重不分、是非不明,糊涂昏聩!
      “儿子请父皇责罚,是因为儿子顶撞父皇,对父皇不恭不顺,理应受罚。”这话一出,隆庆皇帝满腔怒火如泼一盆凉水,哗得一下就浇灭了,心里顿时酸酸软软潮湿一片。隆庆皇帝想起了自己与世庙,自己在做裕王时,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裕王府的藩王用度也被严世蕃克扣,还是高先生愤而去严家索要,受了一顿羞辱这才取回了王府的俸禄,难道自己也要让儿子品尝到这种父子相离滋味么?
      隆庆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小人儿,眼圈不由得红了,忙摆手让左右扶起太子,自己一把拉住皇儿的手,嗫嚅着倒是说不出什么,只好转头告诉孟冲:“你去打听一下市饧多少钱,遣一个小火者去给太子买来。”
      不上一刻钟,孟冲打问清楚后回复:“皇爷爷,听说这个事物挺贵的,约么百金可得。”
      朱翊钧听到这儿,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想起以前听过的段子,清朝道光皇帝为了节俭,龙袍破了就打个补丁,结果真节俭了么?其实没有,光打个补丁就要1000两,钱都让下人贪污去了。本来他还以为是杜撰的笑话,结果今日就见了这一道点心需要一百金的事情,真是将人当傻子愚弄,朱翊钧将待发火,手就被隆庆皇帝按住了,“你去崇文街坊买,大约二三钱就可买许多,何必花如此高价。”说罢让孟冲去领三钱银子,吩咐小火者去买来。
      不一会儿小火者拿了两盒市饧回来,圣上递了一盒给朱翊钧,反问到孟冲头上:“这种小吃需要百金么?”
      孟冲不由得汗如雨下,他实在不知道,原来隆庆帝是知道价格的,不但知道价格,居然连在什么地方购买都知道。
      朱翊钧拿了一块咬上去,满嘴酥香。‘饧’作为一种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其中佐以各种调料,如炒熟之后的稻、黍、稷、麦、菽和各类干果碎,类似蓼花糖杂以干果,比之蓼花糖更加甜香,果然很美味。朱翊钧只吃了两块饧就止住了,倒是隆庆帝问道:“怎么就吃了这几口,不好吃么?”
      朱翊钧拿起炕桌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顺了顺嘴里的香甜滋味,道:“好吃,我给母亲留些,这种东西宫里不常见。”
      隆庆帝果然很高兴,摸摸小太子毛茸茸总角,“无妨,你先吃,我再让人买两盒给李妃送去。”
      “父皇,你不生气么?”
      “生气什么?”隆庆帝不明白儿子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们骗了你,这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不应该拖出去砍头么?父皇为何不生气?”
      皇帝叹了一口气,慈爱地摸摸朱翊钧的大脑门道:“欺君啊,等你长大,就知道欺君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能有几个人不欺君呢?皇帝也不能随意杀人的,就算是皇帝要杀一个罪犯还要经过法司五次执奏,何况是为了一盒点心砍别人头呢?”
      朱翊钧这时真的对隆庆皇帝由衷地钦佩,他虽然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但却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父亲、一个宽厚的主上,这真是一个温暖的人,身为一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天生贵种,能有这种容人之量实在难得!虽然他有各式各样的缺点,他好色,后宫佳丽不少,也不英明,后廷内阁互相倾轧,因为他对朝臣宦官毫无限制,导致阁臣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他懂道理、辨是非、温厚和平,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君,只是生不逢时,如果大明朝不是现在这个四处漏风的破布口袋,隆庆帝该是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要做盛世主君和太平宰相是需要运气的,可惜大明朝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都没那份幸运了。
      这京师乍看还是从前的样子,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到底是一样的繁华、热闹,万家灯火的欢愉心酸。是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只有朱翊钧感到惊悚震怖,举眼望去不知哪些真哪些假,或许都是谎言、或许都是欺瞒,偏偏包装出赤胆忠心的热烈衷肠,那冰冷刺骨的真相让他不想去看、不敢去看,唯有虚妄的逃避可以偷得一丝温暖。
      倒是有个清醒之人道:长安碁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
      这个磊落奇伟之士,践行了他的诺言,他热恋政权,一直到死的时候没有一天放下,当他穿上那身官袍,就已身许社稷,他牺牲朋友、遗弃老师、乃至阿附内监,只要能够维持政权的存在,他都做得,从此以后,他十九年不曾见到父亲一面,父亲死了,不奔丧、不守制、不丁忧,不顾一切人的唾骂,政权是他惟一的恋人,政权是他报国的机会。
      “欲报君恩,岂恤人言!”
      朱翊钧露出了大大地笑容,心里想着,值得么?那应该是值得吧!在晃神中嘴里被塞了一根甜滋滋的饧糖。
      “皇儿在想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朱翊钧尝着这甜甜的饧,似乎在甜中泛起酸涩来,想了想倒是问了另一个人的事情,“高阁老年轻时,是不是很英俊,听说永淳姑奶奶想要招他为驸马?”
      隆庆皇帝心里又好笑,又好怪,这事情自己都不知道,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半信不信地问道:“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我看旧稿话上说的。高先生时年十六,随父亲高少卿在京城官邸居住,高先生那时长得风骨秀异,宫嫔内臣都中意高先生当驸马。结果后来永淳姑奶奶招了谢诏为驸马,因为谢诏驸马有些秃头,被众人嘲笑,驸马又听说了高先生才学好、又没有娶亲,心里是又羡慕又自卑。永淳姑奶奶对高先生念念不忘,谢诏驸马又无计可施,只能与公主商量,等高先生考中进士,驸马故意给永淳姑奶奶牵线,在家里宴请高先生,永淳姑奶奶就藏在帘后一解相思之情。结果那时高先生已经不再年少青春,变得伟躯干、美须髯、少女时喜爱的青葱少年已然蹉跎成了河北伧父,公主顿时心灰意冷、夙慕顿尽,于是和驸马和好如初,感情愈加和美。”
      “咳咳!咳咳咳!”隆庆皇帝被这个清奇离谱的桥段惊得不行,顿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是怒又不是、笑又不是,不由得拿手点着孙海,警告道:“以后不准跟太子说这些事情!”转而有对小太子道:“你也别对别人说这些,要是让高先生知道,他该生气了。”
      “放心,我只和父皇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高先生知道了,肯定是父皇说出去的!”小太子狡猾地冲着帝王挤挤眼睛,隆庆帝倒是甚喜儿子与自己亲近。
      “那父皇知道这传言是真的么?”
      隆庆帝到底是想了想,才回答小太子:“该不是真的,高先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那时候永淳姑母已经去世二年了,至于宴请这事儿,肯定是无稽之谈。”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可悲、可叹!”小太子七情上脸,煞有介事地感叹道。
      隆庆帝一脸无奈的戳了戳朱翊钧胖乎乎的小脸,“自己私下里说说便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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